作者:Harrison Richlin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indiewire
(2024年10月19日)
为什么男人会对女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他们给出爱和希望,但实际上却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为什么他们要折磨他人的精神和肉体,把自己伪装成另一副模样?这并不是说女性不会做出同样残酷的行为,但在这个世界上,女性依然遭受迫害,她们的身体、生存状况、教育环境等都在法律方面受到的保护相对较少,而男人——仅仅遵循自然界的达尔文法则,便能自由行走于世间。
我认为,不可否认的是,男性确实享有比女性更大的自由。为何如此?当我观看肖恩·贝克的金棕榈奖获奖作品《阿诺拉》时,这些问题始终在我脑中盘旋。这部电影每一次惊心动魄的高潮和令人心碎的低谷,最终让我不禁回想起费德里科·费里尼1957年的经典之作《卡比利亚之夜》。
《阿诺拉》
将这两部电影并置比较,类似之处显而易见。两部影片都以性工作者为主角,一个是罗马街头的妓女,由费里尼的妻子朱丽叶塔·马西纳以其古怪又纯真的风格出演;另一个是布鲁克林的脱衣舞女,米奇·麦迪森大胆活泼的演技赋予了这个角色鲜活的生命。
两部电影的叙事中交织着美梦实现、浪漫幻想以及性别和阶级间扭曲的权力动态。最明显的是,两部电影的结局已成为它们的标志性特征,分别以完全不同的方式重新定义了此前的故事情节。而正是在这种差异中,《卡比利亚之夜》和《阿诺拉》真正的分歧开始显现。但在深入探讨之前,让我们先看看前者如何成为了后者的灵感来源。
《卡比利亚之夜》
性工作者一直是贝克作品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2012年的作品《待绽蔷薇》讲述了成人电影演员与一位老妪逐渐接近的故事。在2021年的电影《红色火箭》中,主演西蒙·雷克斯饰演一位曾是色情明星的男子,他试图利用一位年轻女性重新获得自己的舞台。
类似地,费里尼在他的电影作品中也呈现了许多「堕落的女性」。无论是《八部半》中的配角拉萨拉吉纳,还是《卡比利亚之夜》及他早期电影《白酋长》中的主角卡比利亚,这些边缘化的角色以及她们不幸的生活背景,似乎深深吸引了这两位导演,同时也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切入点,来探讨更广泛的社会问题。
《白酋长》
在《阿诺拉》里,贝克的故事从脱衣舞俱乐部的后台开始,在这里,一排男人慵懒地坐在休闲椅上,一群半裸或全裸的女性在他们面前跳着舞,其中就包括阿妮(Ani),背景音乐是接招乐队的《最美好的一天》(Greatest Day,由罗宾·舒尔茨重新编曲,与歌手卡伦·史考特合作)。
不难猜到,只要钱够,阿妮就能让每个走进夜总会大门的男人的愿望成真。当她有机会为一位年轻的俄罗斯VIP——伊万(马克·埃德尔斯坦饰)提供服务时,她也没有多想。但当伊万(他更喜欢别人叫他万尼亚)要求安妮给他提供更多服务时,阿妮发现他竟然是俄罗斯某个寡头的儿子,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捡到了一个大客户,不断吸引着伊万的兴趣,这可能是让她脱离夜总会的机会。她请了年假,参加了他的豪宅派对,还接受了他一时兴起的邀请,飞到拉斯维加斯。当他们决定结婚——好让伊万拿到绿卡、不会离开美国时,阿妮觉得自己就像穿上了水晶鞋的公主。这是梦想成真的时刻。然而,尽管双方都表达了彼此的爱意,但这种关系背后那种交易的成分却让人隐约感觉到,这个幸福的气泡总会有破灭的一天。
《阿诺拉》
与此相反,在费里尼的电影中,观众被带入卡比利亚的故事时,正是她的梦想再次被粉碎的时刻。卡比利亚在河岸附近愉快地散步时,被她的情人乔治奥推入浑浊的水中,她才发现,除了隐含的性关系外,他与她在一起的唯一目的是偷走她的钱。尽管她的境遇如此悲惨,卡比里亚最终被救上岸,试图假装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她的自我欺骗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尤其是在电影明星阿尔贝托·拉扎里(梅德奥·纳扎里饰)出现之后。
短暂的时光里,她得以一窥上流社会的生活,但当拉扎里的女朋友重新出现在他身边时,卡比利亚不得不被迫在浴室里等待,目睹他们重燃旧情。和《阿诺拉》不同,《卡比利亚之夜》以更为间接和情景化的方式展开,马西纳饰演的妓女经历了不同的宗教和超自然体验,似乎为她提供了一条摆脱堕落身份的出路,但最终却只将她带回了街头。
《卡比利亚之夜》
阿妮和卡比利亚有些相似,她们的梦想都被社会赋予的严苛身份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但两者又有所不同。卡比利亚大部分时间表现得像个小丑,这其实是她潜意识中对自己处境的接受;而阿妮则坚持不让自己被定义为任何其他形象,她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闪耀的明星,只有幸运的人才能感受到她的光芒。即使她与伊万的关系变得紧张,甚至当一群笨拙的亚美尼亚小混混来中止他们的婚姻时,她依然保持着这种自豪感。
然而,正是在这一刻,阿妮才看清了伊万的真面目——他不仅没有保护她,反而选择逃跑,把她丢下,让她独自应对暴力。和卡比利亚一样,阿妮不得不面对尴尬,要么当场结束这一切,放下假装,承认这一切不过是个笑话,要么继续坚持自己认为应得的东西,继续为那份即便伊万显然漠不关心、但她仍然称之为「爱」的东西而奋斗。不幸的是,她选择了后者,电影于是展开了一场穿越纽约的夜晚荒诞之旅,阿妮和那些混混们急忙寻找着伊万,希望在伊万的父母从俄罗斯赶到之前把事情解决。
《阿诺拉》
饱经风霜的卡比利亚依然没有放弃对爱情的幻想。当她在一场魔术秀里被催眠,并且告诉催眠师,自己想嫁给一个叫奥斯卡的男人后,奥斯卡(弗朗索瓦·佩里埃饰)真的来到了她面前,卡比利亚觉得自己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让她走出困境。她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取走了银行里所有的钱作为嫁给奥斯卡的嫁妆。然而当奥斯卡带她来到一片熟悉的森林时,卡比利亚识破了他阴险的意图,恳求他直接杀了她,结束自己的痛苦。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连这个请求都没能答应,只是拿走了她的钱包,把她推倒在地上。这一「遭遇幻灭后的短暂希望」在《阿诺拉》中得到了呼应,影片中的一名小混混,俄罗斯人伊戈尔(尤拉·鲍里索夫饰)和阿妮产生了某种共鸣,尽管他的身份有时不得不侮辱她,让她屈服,但他的内心始终在挣扎,难以忍受看到别人贬低阿妮、让她痛苦。
他们终于找到了伊万——那个他和阿妮初次相遇的俱乐部,看到他正与她的死对头跳舞,并最终在拉斯维加斯解除了这段婚姻后,伊戈尔被委托将阿妮送回纽约。第二天,在伊万家的豪宅里度过了他们的最后一晚——这座城堡曾一度是阿妮认为自己会永远居住的地方——伊戈尔承认他不过是过生日时才陷入这场闹剧,并试图通过告诉阿妮她的全名「阿诺拉」(Anora)意味着「石榴果」或「光」来安慰她,这个名字恰好与阿妮在大部分电影中闪耀的秀发相得益彰。
谷歌提供的另一个定义也很契合这个角色,那就是「荣誉」,符合她那种坚韧却从未实现的决心。在一片飞舞的雪花中,伊戈尔第二天把阿妮送回她那破旧的出租屋,放下她的行李后,他回到车里,却发现她依然在等着他。也许是因为迟到的礼物,或者因为阿妮在他身上看到了脱离这份她已经厌倦的生活的新机会,她与他发生了关系。但当他试图亲吻她时,她开始反抗,好像一股厌恶的情绪突然袭来,不仅是对他的行为,也是对她自己。她一直保持的防备终于崩溃,我们终于看到了阿诺拉——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极度渴望安全感,充满了恐惧的女孩。
这个强有力的结局打破了之前影片中荒诞幽默的基调,也与《卡比利亚之夜》最后一幕所传达的信息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失去了所有积蓄,也失去了那个只存在于她脑海中的未来之后,卡比利亚与一群年轻的狂欢者一起回到了城镇,他们为她举行了一场狂欢。卡比利亚脸上的微笑与一滴黑色眼泪并存——那是被眼泪弄花的睫毛膏的痕迹,显得她依旧是那个小丑形象,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一点,但同时影片也向观众传递了一个信息——卡比利亚依然会走下去。她可能是一个名声扫地、失去了所有的女人,但她依然拥有希望,只要她还保持这份希望,她就能挺过来。与之相对,也许《阿诺拉》真正想传达的信息是:希望只属于那些无法承受现实的人。最终,我们并没有看到阿妮会变得如何好起来,相反,我们意识到她从一开始就不好。
在这两部电影中,我们都被那些社会边缘人物的困境所吸引,并看到她们在追求跨越自己阶层的过程中抓住的机会。尽管这两部电影通过聚焦这些人物,试图承认她们应当获得的尊严与价值,但它们也揭示了我们自己在她们的耻辱中所扮演的角色。就像剧场里的观众在看催眠师从卡比利亚的脑海中抽取梦境时发出嘲笑,我们也在看到阿妮打败两个体型比她两倍大的男人,忍受与伊万短暂且痛苦的性接触时偷笑,在这段关系中,她的享受远不及伊万快速高潮的速度。直到我们看到阿妮在伊戈尔怀抱中崩溃时,才意识到,或许我们根本就不该笑。
于是,我们被带回了文章开头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像卡比利亚和阿妮这样的女性必须面对如此非人道的遭遇?看着她们不仅在危险的境遇中爬行、挣扎,还在这个只把她们当作荡妇的世界中依然如此美丽,我们难道不能给予她们一些安全感,或者至少是一点基本的同情吗?
最终,关于这两个角色真正的问题是:如果她们遇到一个真正善良的灵魂,她们会认出来吗?还是因为害怕再次被伤害,她们会选择忽视它,继续走开?
来源:https://www.indiewire.com/features/commentary/sean-baker-anora-nights-of-cabiria-1235058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