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苦瓜
郭梅
读完裘山山的短篇新作《绿挎包》,不由得心生同情——故事里三根互相纠缠的爱情的苦瓜,一根比一根更苦涩寒凉。
最苦的瓜是婆婆老刘,看似张牙舞爪掌控全家,实则在婚姻中招数全无一败涂地。因为初恋爱而不得的“冷漠症”丈夫老张总让她歇斯底里,可是她爱他,“婆婆再暴躁从来不骂他,对他和蔼可亲。”即便私下调查早就知晓了丈夫初恋卞姑娘的死讯,也死守这个秘密,“生怕丈夫知道了心如刀绞,也生怕丈夫知道了变得更加冷漠。”骂女儿女婿、损儿子儿媳,却将全部的柔情给了伤她最深的男人。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个一辈子装深情装负责的男人,在她去世没多久,就急欲寻找那个被年轻时的自己辜负的女孩,像着火的老房子。
夫妇结合本应出于情爱,而以妥协为条件,就失去了相爱的本意。老张的患得患失和懦弱性格毁灭了两个本该幸福的女人,一个因思念过度神思恍惚而遭遇车祸,一个死守无爱婚姻、爱而不得怨气冲天。她俩都困于传统伦理情感以及价值观无法抽离,最终酿就了一生的悲剧。
在故事结穴处,公公老张因为儿媳编造的谎言得到了内心的救赎,自欺欺人式的道德满足让他放下了对初恋的愧疚,但内心或许不免失落和失望吧——他以为自己是专一的白马,甚至一直以当年送给卞姑娘的定情信物绿挎包为微信头像,好不容易妻子逝世他重获自由,就急着出发去远方拯救那个为他伤心欲绝的女孩,却不料人家很幸福。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活在记忆和预期中,老张始终不曾走出自己的牢笼,而儿媳善意的谎言却让读者洞察了人性的幽微与复杂。真实与虚妄、温和与犀利、愉悦与悲凉,无不让人隐隐生疼,老张、老刘、卞姑娘,三个人都在自己的思维和情感的河里或溺亡或几近毙命。
生活充满悖论,五十多年前的初恋早就丧生车轮之下,五十年前的故事却一直持续,作家通过旁观者视角,以家人和女性的身份,讲述公婆的婚姻困境。忍耐与将就贯穿一生,暴躁与冷漠对立互撕,婆婆看到公公内心的兵荒马乱,给予宽容和柔情,却将满腹的委屈外化为利器,戳得所有家庭成员间怨气遍生;公公只想着自己的深渊,眼盲心瞎,目光所及皆是“监狱”的围墙。前者在愤怒中消耗自己,后者在无视中抽出冷剑,共赴深渊。
裘山山的字里行间总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无奈,淡淡叙来,悲悯而善解人意。小说既剖析了传统婚姻中人的困境,也思考伦理和道德——直面灵魂深处,才有可能觉醒;彼此真正有爱,才是幸福的基础。
(裘山山短篇小说《绿挎包》,刊于《芙蓉》2024年第6期)
天亮之前
郑从彦
尹学芸的小说《天黑请闭眼》是一篇反思社会发展与个人命运关系的小说,里面记录了大量的生活细节,以朴素却不失细腻的笔触,讲述了养猪知识分子李进一段失意的往事。
一般而言,人物的功能在故事中起着稳定、恒常的作用。然而李进恰是一个“异类”,他是生意场上的倒霉蛋:尽管细心给猪搭配饲料、精心制作水龙头让猪喝上自来水、耐心为猪播放古典音乐,操心整宿令猪从感冒中快速恢复,却终究抵不过越来越糟心的市场行情。他是生活路上的晦气鬼: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但高考差了一分。他喜欢参加文娱活动,办校报,搞演出,但差了一分,他选择当了三年自聘老师,和他一起干的人都端上了“铁饭碗”,而他因不善于与人打交道,自然没等来转正的那一天。就是这一分,让李进这个“有文化”的才子义无反顾地踏入养猪行业。
按理,妻子刘大芳是可以作为天平的另一端维持平衡。没曾想,她成为压垮丈夫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想及时止损,便叫猪贩子上门收猪,这直接触碰了李进的底线,逼得他破口大骂,夫妻关系降至冰点。雪上加霜的是,老丈人因胡乱替女儿出气,一个耳光直接扇灭了李进心中最后的一丝光芒。综上所述,小说一直处于失衡状态。
正是这种失衡,让李进的“异类”特质多少带有一种悲情色彩:他虽是一个急先锋,却终成不了一个舞文弄墨的达标文人;他虽是一个弄潮儿,却终成不了一个适应时代的合格商人;他虽是一个突围者,却终逃不过婚姻围城对他的束缚局限。正是这种失衡,让他变成了一个焦灼的警示者——撕开伤疤,揭出病苦,引起同病相怜者的注意。可是这种警醒,似乎并没有引发许多有类似遭遇者的共鸣。他们虽同样被不理解、被排挤、被打压,却异化出一种更病态的心理:不哀他人之不幸,庆幸自己之尚可。
尹学芸的深刻性不仅在于她用失衡的叙事模式推动故事的发展,而且在于她将自己深邃的思索和冷静的自省贯注于笔下的文字中。李进这个痛苦的灵魂,像一面镜子,映射出人生百态,叫人五味杂陈。酸是一种嫉妒,李进渴望发财暴富,想着“自己摇身变成大款,让所有的人都趋炎附势”;甜是一种自得,李进“自诩盛得住事儿。不是他的钱财盛得住,是他的心性盛得住”;苦是一种常态,李进营造了一种自己的独语世界,正如自己其实也是一头被困在围墙里头的猪;辣是一种刺激,豪情壮志之后剩下的或许多是一地的鸡毛。
读者总是要去追问故事主人公最后的结局,去讨论导致他悲剧命运的真实原因。其实,这个追问空间是作者尹学芸为读者打开的,这种开放而细思极耐人寻味的思索空间也真真切切赋予了尹学芸小说让人欲罢不能的审美魅力。
(尹学芸中篇小说《天黑请闭眼》,刊于《北京文学》2024年第12期)
技术时代的哲学之问
李涵秋
远离生活、充满夸张和想象,思索科技、肉体、灵魂、亲情等诸多复杂关系,在作家王威廉的《暗生命》中,开阔大气的宇宙观导于先,理性思辨的哲学潜于内,专业扎实的物理功底游于笔,王威廉走的仍然是自己的路,独特且鲜明。
“小说的风格便是小说家的音色,越是经验同质化的时代,越需要鲜明的音色。”他的小说世界,宏大而瑰丽,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跨专业的无缝衔接和跨越,让他在科幻这个领域如鱼得水,既有理科的思辨和务实,也有文科的想象和浪漫,环环相扣悬疑迭生,文字成为向外和内省的利器。文中,隐喻和永恒相连,困境和哲思触碰,所有的生命体都在寻找自己的答案,科技话语下的哲学追问,是作家对技术的反思,对人性的思考,对宇宙万物的叩问和求索。
小说从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和卡尔维诺的《宇宙奇趣》两本书开始,以乔宇、李维、孙怡三个“月球孩子”的视角讲述故事,“黑色石板”是与暗生命对话的关键,黑洞、地外文明、核聚变、人马座A、希格斯玻色子等诸多词语频频出现,作家跳出了过去的写作体系之外,走出了具有鲜明个性的写作之路。“这是暗生命之后的又一种暗生命,在这宇宙中到底隐藏着多少我们看不见的生命啊!”写作是现实旷野上的精神流亡,这次的流亡是为了与技术时代对话。
对话什么?某些研究是否会引起人类的毁灭?获得了更高文明更多自由的暗生命为什么对曾经拥有的脆弱身体念念不忘?那些最基础、最原始的情感是不是未来文明的珍贵之处?宇宙深处是否还有别的更高级别的暗生命?生命的纯粹快乐会消失吗?超越肉体是否是进化的最高境界?无数的问题蛰伏在文章的各个语段中,作家借小说表达忧思,科技、灵魂、肉体、文明、情感皆是时代之问。
科学外衣下依然潜伏着小说鲜明的特征,故事情节、人物、环境清晰可见。技术为王的时代,宇宙万物如何生存?“人类就像我们的童年,我们看着你们,就像在看我们自己。”“千万不要因为自己待在月球上了就丢失那些对月球的想象。”“我忽然怀念起地球上的土壤,黑色的、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清新的气味,也许里边还蠕动着蚯蚓。那真的是生命的乐园。”在跨越时空的叙述中,这些充满哲理的话语时常提神醒脑,引人深思。
读王威廉的科幻小说,如同登山望远,既有开阔浩大的即视感,也有忧从中来的渺小与荒凉,物质与精神、自由与束缚、前行与回望、拥有与失去、观察与被观察……文中,很多对反义词此起彼伏,问天问地也问自己。人类从不缺乏应对困难的勇气和智慧,只是无论哪个时代,都需要洞察和反省、觉悟和行动。
(王威廉中篇小说《暗生命》,刊于《十月》2024年第6期)
暖酒滋味是乡愁
翁欣
李约热的短篇新作《新酒》以纪实写法赋予文字以具象的画面、细致的声音和精妙的味道,将广西八度屯重阳祭祖酿新酒的全过程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其生动的文字如暖酒般让读者不禁思绪翩跹,而仔细琢磨其背后的滋味,又能品出作者传递的厚重深沉的乡愁。
“新酒祭先人”,作者在文章开篇便开门见山,点出主题。而后他倾注大量笔墨,详尽描绘了农历九月初九重阳时节,他与广西八度屯村民老罗学习酿造重阳新酒的趣事。点火、接酒、尝酒、装酒……酿酒并不容易,而作者采用对话中穿插比喻、排比等手法,融合颜色、气味、温度、味道、声音等全方位的感官体验,使得这酿新酒的全过程在他笔下也如同醇厚的暖酒般缓缓流出,令读者沉醉其中。最后,他笔锋一转精炼收尾,道出对逝者的怀念,意蕴深刻,令人回味无穷。
作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基础,深入乡野、立足乡野,在文章中传递出了独属于乡村的淳朴生活哲学。酿酒要提前准备装锅发酵,真诚神圣地宣布“点火”,展示了以老罗为代表的乡村人民的淳朴性格和对以作者为代表的脱贫干部的尊敬。老竹子、脱粒后的玉米棒、八角树的枯枝叶需按一定的次序塞进火灶以控制酿酒的火候,是经历了无数次尝试之后,老罗的独门酿酒经验。用牛眼杯接一点点酒润在嘴唇边咂吧,则是能精确尝出酒味与口感的专业品酒之道。看似平常的酿酒工艺,实际蕴含着无尽的学问与长久以来乡村人民代代相传的经验,折射了他们的生活哲学甚至是生活美学,也凸显了中华优秀传统节庆与传统习俗对于乡村而言的重要意义。
正如李约热所言,“小说就是无数个瞬间有机的累积或叠加之后的产物,黏合剂是作家的情感和价值观。”乡愁就是贯穿《新酒》全文的浓重情感底色。一百多年前,从北方过来八度屯定居的人把重阳节用新酒祭先人的风俗带到这里,一直延续至今,这期间便是人们的乡愁共同凝聚起了传承的力量。用过去一年的粮食、雨水和火变成新酒,洒在先人的坟前也辣在自己的喉咙口,又怎能不算一种对土地的敬重和对先人的告慰!时光在流逝,居所在改变,人们总在为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奔波,也许历尽千辛万苦仍找不到归处,而故乡则永远屹立,酒香则永远悠长,陪伴和见证着数不尽的人、事、物的变迁。
《新酒》是生活化的一个切片,亦是作者心中值得珍藏和反复品味的瞬间。雨水与粮食熬成新酒,暖酒滋味是乡愁。
(李约热短篇小说《新酒》,刊于《江南》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