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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里边为什么管小说叫Novel?因为它是新的,也就是说跟传统文类完全不同,最重要的不同,就在于现代小说是需要靠经验来支撑的。
我先简单说一说,我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任何一个讲座或者说一个事件,它都有一个缘起,我们佛教里面讲缘分,这个缘分就是我脑子里刚好在想这个问题。那么,什么叫寻视?寻视就是看。什么叫静观?静观也是看。所以今天讲座讲一个题目,就是看——怎么看待世界,我觉得这个东西非常重要。
在座的各位可能会说,怎么看,还需要你来教吗?我们不会看吗?那么我就从这个问题开始讲起,因为大家知道文学这个东西在古代跟在近现代完全不同。就拿小说来讲,古代文学里的志怪是不是小说?传奇、话本、拟话本、神话,是不是小说?我们现在认为是小说,我们脑子里就会有一个概念,认为小说史是从古代慢慢慢慢演变到今天。但这个想法是完全错误的。在小说这个东西产生之前,所有那些东西都不叫小说,或者说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小说,那些东西我们就把它称为传统的文类,但有了现代小说这个概念以后,我们把传统文类里的很多不同的东西纳入到小说的范畴,所以这个里面就包含日本思想家柄谷行人所讲的颠倒,因为是先有现代小说,然后才有所谓古典小说,而不是倒过来。
那么现代小说跟传统文类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呢?比如说《水浒传》《三国演义》跟今天的小说有什么不同?最大的不同是,这两部小说是依据历史事件,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一个人写的,在成书之前,已经有很多年的民间的积累,有无数的作者介入其中。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或者孟姜女这样的传说,也是在历史上流传很多年,到今天也还在流传,无数的作者介入其中。
大家知道,英文里边,小说有三个概念,一个是Fiction,一个是Story,一个是Novel,那为什么叫Novel呢?因为它是新的,也就是说跟传统文类完全不同,最重要的不同在哪儿呢?就在于现代小说是需要靠经验来支撑的。因为爷爷奶奶给我们讲一个故事,讲神话传说,是不需要靠经验的,我们只要耳朵听就可以了,听完了之后,我们再跟别人讲一遍,最多也就增加一点自己的理解,就这样代代相传。但是到了现代,我们就要表达自己的个人经验了。《堂·吉诃德》之所以会成为举世公认的现代小说的起源,就因为它跟过去的流浪汉小说,跟过去的那种冒险意义上的骑士小说完全不同,塞万提斯注意到了一个东西,他注意到了家庭伦常,注意到了日常生活。也就是说,现代小说是要描写个人生活的,那就要依靠个人经验。
那么,我们怎么来积累经验呢?无非是靠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身体,我们可以看、可以听、可以触摸、可以闻,当然也可以尝。所有这些事情,都可以帮助我们积累经验,但在所有这些当中最重要的积累经验的方式叫做看。也就是说,在一切获取经验的渠道当中,看具有优先地位。
我们知道法国作家莫泊桑,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把他托付给了一个大作家,叫福楼拜。他母亲就说,你是大作家,我儿子要写小说,你能不能教教他怎么写?福楼拜怎么训练莫泊桑呢?他就让莫泊桑看马在跑过的时候是怎么回事?他让莫泊桑坐在那儿好好看,强迫他训练他的眼睛。美国作家海明威在指导他的学生创作的时候,用的方法跟福楼拜完全一样,就是让他们站在电影院门口别动,看一男一女从里面走出来,只是看到他们穿的什么衣服,走路的姿态怎么样,还远远不够,对一个作家来说,你必须一眼看出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他们是情侣关系、父女关系,还是朋友关系?那很复杂。但你的眼睛要知道怎么看事情,做不到这一点,看事物这个事情就需要重新训练。
中国也有这样了不起的作家。比如汪曾祺,他指导学生就要求他们钻到观察对象的心里去看待和描述这个对象。在座的各位可能会说,我难道不能靠记忆?我调动自己的记忆来写作,总是可以的吧?文学界不是有一个说法叫“生活无处不在”吗?我最反感这句话,这是为自己的懒惰寻找借口的说法。也就是说,我不用看,生活也在那里。但我也不能说这句话不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卡夫卡的情况就比较特殊,他在银行里做事,也不怎么跟人打交道,更加没有复杂的社会经历,那他是怎么成为欧洲的良知,成为当代作家心目中非常伟大的代表呢?并不是说他看的东西多,而是说他有特殊的视角,就是他看生活的方式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们读《变形记》就知道了。那么这当中我觉得涉及非常多的问题。如果说我们抱着一种想法,觉得我东看看、西看看,随便扫一眼就能当作家,那肯定是不对的。托尔斯泰说过一句话,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匆匆忙忙,就这么东看看、西看看,以为自己什么都看见了,然后就这样过了一辈子,以他的说法,这样的人等于一天都没有活过,也就是说,相当于没有生活过,他说得非常严厉。为什么这么说呢?俄国形式主义学派非常重要的代表什克洛夫斯基谈到一个概念,叫做自动化的观看,就是说,我们观看事物的时候被一种自动化的程序所控制,那么你看得再多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你活了八十岁,对于这个世界到底怎么样?你积累了自己的经验了吗?你有的只是陈词滥调,都是别人早就看腻了的东西,或者说你就是视而不见。
海明威举过一个例子。大家知道钓鱼这个事情,是吧?很多人没钓过鱼,但也至少知道钓鱼是怎么回事。海明威训练他的学生说,钓鱼的时候,你不要受那个鱼的控制,就是一般人钓鱼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能不能钓上?这个鱼大小怎么样?它是什么形状?是红色还是白色?是鲤鱼还是草鱼?这个鱼拿回家,妈妈是不是给你做一顿吃的?你是不是可以到处去炫耀?你钓了鱼,所有这些想法都处在一种自动化的默认当中,也就是说,你虽然在钓鱼,但是你从来没有观察过钓鱼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你被钓鱼这件事背后所存在的一系列的语言所控制。海明威的方法是让我们把这个观察倒过来。就是说,你钓鱼的时候,要考虑这个浮子怎么突然往下沉?这个鱼怎么开始咬钩,这时你手上是什么感觉?然后你把这个大鱼要往岸边拖的时候,当它脱离水面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所有这些东西,你都要仔细去辨别,都要重新学会看。我们很多人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真相,看不到这个世界能够呈现给我们的无穷的奥妙,就是因为不会看,如果不做专门的训练,看这个事,也会变得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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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观看事物的时候,已经预先有一个东西介入到我们观看的这个行为当中,这个东西叫自我。
困难在哪儿呢?我就打个比方说吧,我们每个人看谁看得最多?看自己,对吧?我们每天都照镜子,尤其是女生。我也喜欢照镜子,每天刷牙洗脸的时候,我总会看看镜子里的那个自己。那么,你回想一下,你在照镜子的时候,这个内心的过程是怎么样的?你怎么看都觉得镜子里的这个人长得不丑,是吧?镜子里的这个人五官端正、皮肤细腻,是怎么看都觉得舒服。但是如果你去看自己的照片,看你在不注意的情况下被拍摄的照片的话,你会大吃一惊,你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难看啊。那个目光是那么的狐疑,那么的不自信,有些人拒绝看自己的照片,就是因为这个照片并不是他们在镜子跟前看到的那个形象。因为你在不注意的情况下被拍摄,拍摄的人才不管你高不高兴,也不管你美不美。所以,你在看照片的时候会觉得这个人不像自己,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说明我们在观看事物的时候,已经预先有一个东西介入到我们观看的这个行为当中,这个东西叫自我。你喜欢镜子里的图像,是因为自我早就参与了这样的制作,你看到的不是真相,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愿意自己很美。
托尔斯泰有一篇非常著名的小说,叫《伊凡·伊里奇之死》,就是这个伊凡·伊里奇得了一种病,他的肾出问题了,那他为什么出问题呢?是因为到了五十岁左右,他突然升了官,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令人羡慕,女儿长得很漂亮,也长大了,家里很有钱,老婆也很漂亮,生活中没有烦恼了,可是有一天烦恼突然来了。建了一个大房子,那房子建完了以后,他要在墙上挂一些画,他拿了把梯子爬上去挂,挂的时候身体稍微扭了一下,差一点摔下来,就这么一点小事,他开始发烧了,生病了,然后人就日渐消瘦,一直到他死亡。托尔斯泰这个小说写得非常厉害,就是生活看着平平静静,却随时都埋伏着巨大的风险,这个伊凡·伊里奇突然就不行了,然后他就不断找医生来看病,说服自己没事,可以治好,还可以照样做官。他这个病已经是越来越重,都瘦得已经脱相了,但他每次在照镜子的时候,却总觉得自己变胖了。我每次看这个小说,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心里都非常难受。托尔斯泰就有这样的洞察力,伊凡·伊里奇眼睛里看到的自己是一个变胖了的人,他觉得身体一天天恢复,可是当有一天他的哥哥从外地来,一推开门看见他之后,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真正的样子,因为他的哥哥突然大吃一惊说,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所以我们在看的时候遇到的第一个障碍就是自我,我们都难免自恋,都带着自身的情感,带着我们对自身的期望,对未来的期望,这个大家都很容易理解。
再一个,看这个行为发生的话,得有一个主体,这个主体就是“我”,我去看的这个东西也就成为客体,是观察的对象。那么我们要问一句,这个被我们看的东西,它是客观的吗?这个问题非常重要,这涉及到现代小说跟经验的关系。那么好,我们就开始进入到今天要说的正题了,首先是寻视这个概念,这是一个哲学概念,一个来自海德格尔的哲学概念。
海德格尔的书,像《存在与时间》什么的,我们刚开始读的时候,都觉得很难读,就像读天书一样难。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是硬着头皮把陈嘉映、王庆节的译本看了一遍,那完全是意志力在起作用。但是我告诉你们,我大概三四年前在家里坐着没事干,又碰上《存在与时间》出了修订版,就突然想到能不能把新旧两个译本对照起来再看一遍?我告诉你们,我花两个星期就看完了,读得非常快,而且看的时候觉得海德格尔很简单。海德格尔难就难在过去我们并不懂得他说的那些概念,不懂得那些概念要表达什么意思?当我们搞懂了这些概念,参透了里面的一些东西以后,就会觉得他说的东西非常简单,比《金刚经》都讲得清楚。《金刚经》五千多字,只是薄薄一本,不到一天时间就能看完。事实上,海德格尔在写《存在与时间》的时候,重新翻译了《老子》,他看之前的译本觉得不满足,他要自己重新翻译。也就是说,海德格尔写这本书,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中国哲学,尤其是禅宗的影响。
我们都知道《存在与时间》里面最核心的一个概念,绝大部分中文译本都翻译成此在,可是不久前去世的北大教授、大哲学家张祥龙把它翻译成缘在,为什么呢?这个翻译就有佛教的因素在里面,所谓缘起缘灭。如果你爷爷不在了,爷爷的爷爷也不在了,他们为什么都不在呢?他们当然存在,但是他们不是此在,因为他们跟你没缘分,你看不见他。比如杜甫逝世很多年,我们知道他存在,但是他跟我们今天活着的人没有缘分,张祥龙翻译成缘在,也就是借用了佛教或者禅宗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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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到我们真正能够看到的东西,看到事物的奥妙,观察到对于我们创作来讲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先把陈词滥调用括号括起来。
说回到寻视这个词,寻视到底是个什么词?海德格尔为什么发明这个词?这跟他的老师胡塞尔有关,胡塞尔发明了现象学的概念,这个概念再往前追,可以追溯到哲学家弗朗兹·布伦塔诺。所以这中间有过一段漫长的发展历史,当然,胡塞尔的贡献非常大。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就是由现象学发端而来,他这本书也是献给了胡塞尔。那么,现象学是一个什么概念?我这里必须跟大家讲一讲,要不然大家不太能理解什么叫做寻视,什么叫看?要理解现象学,就是回到我前面说的,我作为一个观察者,作为一个用眼睛来看世界的人,我是主体,然后我在看这张桌子,这个桌子就是客体了,这是我们传统的一个看法。传统的看法,就是说有一个主体,对于这个客体投去一瞥,这个主体会怎么描述这个讲台呢?它是有形状的,是长方形的,上面有茶杯,有话筒,还有覆盖的红布。这个主体是这么看的,也就是说,当这个主体在观看一个事物的时候,这个事物其实已经不是单纯的对象,它本身包含着很多很多东西,比如桌子就应该是长方形或者圆形,它是供人坐的,它有它的功能,它有它的色彩,它是用木头、铁,或者塑料制的。也就是说,当你在面对一个事物的时候,你首先会被这个事物本身所浸透的各种定义所限制。这个时候你观看的就已经不是一张桌子了,我们看茶杯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也是被无数的概念所包围,那么我们看到茶杯了吗?我们没有看到,我们实际上看到的是所有前人已经有过的对茶杯的说明。那么,我说了这么多,可以有一个简单的描述,就是说,现象学家认为,世界上并不存在单纯的事物,一个都没有,所有的事物都是被定义的,都浸透了话语和判断。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我们看到的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污染,被感染,或者说被浸染。
所以,有的时候我们学知识多了,反而会有变得无知的危险。也因为这样,我是从来都不主张大家乱读书的,有的人不读书还好,越读越郁闷,因为他不思考,也不警惕,也就觉得这个人说得有道理,那个人说得有道理,这当然是有问题的,因为我们的观察对象都已经非对象化,我们很难分出主客体,也就是说当我们被抛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已经存在。我们认为我们在观看这个世界,在理解这个世界,实际上是被这个世界的话语所控制,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怎么能够看到事物呢?有些人说,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不用看也已经知道,那我们看不看无所谓的,这就叫不视而见,但这样是写不出好的文学作品的。
为什么这么讲?我再举个例子,比如说我们写父母、写哥哥姐姐,很多人都写,亲情是一个很大的主题么。但别人写的亲情,是否就是你认知的亲情?未必是的,用胡塞尔的话来说,我们必须把以前的所有关于亲情的解释,用括号括起来。这不是说那些解释不重要,那些解释、那些定义、那些说法,或许都有它的道理,但是你写文章的时候,你得先用括弧把它们括起来放到一边,尤其是你觉得你心目中的父亲的形象,很符合人家所写的那个父亲的形象的时候,你更是得用括号括起来,否则的话你就很难真正好好看你的父亲,很难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得有勇气来面对一个真正的父亲。
这就是说,我们要看到我们真正能够看到的东西,看到事物的奥妙,观察到对于我们创作来讲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先把陈词滥调用括号括起来,那些东西都是概念化的,一写到什么东西,答案都是先行知道的,那我们还写什么呀?那么,现象学里就有个概念叫做现象学还原,我相信很多人都读过《追忆似水年华》,这本书在写作上对我们的教育作用就是,普鲁斯特以前的很多作家,他们都在写一个大故事,写波澜壮阔的,讲究起承转合的,特别戏剧性的东西,但普鲁斯特引领我们去关注普普通通的事物,启发我们去写这个事物带给我们的直接的感觉。写出这种感觉,就需要我们有一种穿透力。甚至我们看托尔斯泰的作品,我们也会发现他会教给我们怎么观察事物。
我就想到海德格尔把事物分成两个部分,一是上手状态,一是在手状态。这个区分对我们理解寻视这个概念很有作用。什么叫做上手状态?海德格尔举了一个很好的例子。他用榔头打比方,我们很多人大概都没好好地看过榔头,它只是一个我们买回家来也不怎么用到的生活用具。海德格尔却是很喜欢研究生活用具,以此来促使我们重新思考我跟这个对象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那么,榔头是干什么用的?敲钉子。你把这个钉子钉到木板这里,把它钉好,那么这个榔头是上手的,你敲得很快,敲得得心应手,所以你就看不见这个榔头。也就是说,当这个钉子被很顺利地敲进去的时候,你是意识不到榔头的存在的。但在榔头把凳子敲坏,或者不小心敲到手的时候,榔头就突然从上手状态变为在手状态,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你意识到榔头的存在了。梵高画的鞋要是新的,我们从鞋子里面也就能看到一些寻常的东西,只有当它被穿坏了的时候,也就是颜色褪掉了,鞋帮烂掉了,或者说色彩、色调这些被我们所有人津津乐道的内容都不存在的时候,我们才开始真正地观察它了,我们会想到这个鞋子的主人,会想到他走过的路,会看到很多原先根本就看不见的东西。我在清华大学给学生上写作课时,就会要求他们,你们要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们首先要训练自己的眼睛。
所以,海德格尔对寻视这个概念有两个定义。第一个叫去远,第二个叫定向。什么叫去远呢?就是把远去掉,它的意思是使一个事物迅速地靠近。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这本书里面,就讲到了一个事情。他说,很多中国人画画,都不是真的在写生,他们画竹子、画兰花,实际上是画的代代相传的文人趣味,他们只要照着竹谱、兰花谱画就行了,所以他们画的不是事物本身,画的是观念,是趣味。所以海德格尔在使用寻视这个概念的时候,还拿它跟操劳这个概念相提并论,也就是我们为生活奔忙的操劳。与此相关的概念,还有操心,他认为,人的本质就是操心。那么,寻视的目的是什么?第一个就是叫去远。我们会注意到,当下,所有的事物都是去远的,而且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随着科技的进步,我们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远的地方了,再遥远的事情,我们都可以通过视频等看到,还能有什么远?当然,我们是不是因此真的看到了远方的事物,这是需要追问的一个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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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相信一句话,叫修辞立其诚。我觉得我们今天所有喜欢写作的人要重新回到这个诚字上来,我们需要使用各种方法让诚字回来。
接下来说说定向,什么叫定向?其实也就是说,所有的事物都被编排在我们的操劳当中。这么一来的话,你能看到什么呢?很有可能是看不到什么。我给大家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托尔斯泰在他晚年的日记里写到一个很可怕的事情。他说,我要擦桌子,那么我需要一个叫抹布的东西,我拿起抹布来擦桌子的时候,我基本上是下意识地觉得桌子脏了,哪怕实际上不脏,我每天都有习惯把它擦一遍。那个时候,托尔斯泰年纪已经很大了,他随手就把抹布拿到手中擦起了桌子,但擦完后,他突然愣了一下,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我真的已经擦过这个桌子了吗?我们也会这么问,我们这么问是因为我们所有的行为都是在不自觉当中完成的,我们并没有很好地去面对这个抹布,这张桌子,我们只是看到抹布就想擦桌子,我们擦过一遍以后以为自己没有擦,这个时候为了确定一下,我们会疑惑自己擦过桌子没有,然后我们又去重新把沙发擦一遍。这个事情似乎好玩,但我们看看托尔斯泰怎么说。他说,如果一个人的一生都在无意识当中度过,那就等于他连一天都没有生活过。大家也许还知道,苏格拉底说的另外一句话,“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也就是提醒我们,我们需要反省,需要思考,不能过度沉溺于某种自动化的生活模式当中。
好,关于寻视这个概念,我这里简单说这么多,接下来稍微花一点时间来讲讲静观,什么叫静观?我先打个比方,比如说,我们跟别人发生冲突的时候,因为自我的强大的作用,总觉得自己做得没错,总觉得一切责任都在对方,我们遇到别的问题,也会有100个理由认为是别人错了。那么在什么情况下,我们会做一下反省呢?一般是情绪化的冲动过去后,一个人在家里静下心来,倒杯茶喝一喝,这时会想,也许这个事情我也做得不太好,比如说我言语过激,等等。当我们这样观察世界的时候,就能够比较接近于事实。这就是静观,就是你需要让自己静下来,否则你看不见。你在浮躁的心境当中,或者在我前面说的自动化情境当中,你看到的全是人云亦云。当你静下来的时候,你就会反问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但事实是我们不少时候都处于浮躁的状态中。我有一次到浙江的一个地方看到很多人在一个网红店门口,花两三个小时排队买小小的海苔饼,我就觉得有点问题,难道说这么重要的海苔饼被我们吃到了,我们的生活就有意义了,或者说买海苔饼这个事值得我们花很多时间把这个时间填满?当然对年轻人的这个行为,我给予尊重,但是坦率讲我不太能理解。如果问我有这个时间,我愿意怎么生活?我告诉你们,你们问我一万次我都会回答,我宁可一个人静静地在我的书房里待着,也不看书,就在那坐着喝杯茶,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所以,静下来跟不静下来完全是两回事。(下转第12版)(上接第10版)
我们中国人过去讲格物致知,朱熹当年特别强调这个东西,到了王阳明,他也是强调这个。他们为什么强调要格物呢?也是因为这个物我们每天都在用,我们习以为常,就会被那种习焉不察的种种现象,以及围绕这些现象衍生出来的话语所控制。
美国有一个叫莱昂内尔·特里林的非常重要的学者,他写过一部很有名的书,也是他的演讲录,叫《诚与真》,里面讲了一个比较重要的内容。他说,过去没有真这个概念,只有诚这个说法,就是我诚恳地来面对你。差不多到了16世纪,随着社会的发展,各个阶层的流动,历史上才第一次出现真这个全新的概念。比如我们看《金瓶梅》,会发现它跟《水浒传》有很大的不同。后者里面的是非是很清晰的,到了《金瓶梅》就不一样了,很多人会同情不太好的人物,比如说,潘金莲这个人很坏很恶,但是她身上也有优点,就是这个人很真实,她不屑说谎,她的恶是赤裸裸的。这就涉及到真这个概念。
今天我们很多人都在说要面对真相,要找到事物的真相。那么我问你,怎么能获得真相呢?你所了解的事物,很多难道不是新闻记者报道出来的吗?难道不是网络上不同的人写出来的吗?你就要问自己一句,我能信吗?因为他们的看法里面,可能包含了他们的意识形态、政治观念,他们看待事物不见得就准。我想到《公民凯恩》和《罗生门》这样的电影,说到一个事情,都会给我们呈现很多个说法,哪个说法才是真相?导演留给你自己去判断。所以文学史里面就出现了一个新的写法,或者说一种新的结构方式,这个方式由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创,巴赫金把这样一种方式称为复调,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不同的人,无论好人坏人,围绕一件事情,有很多观点,他把所有的观点都告诉你,让你自己来判断。他不告诉你真相,而是让你自己来判明真相。所以后来的小说里面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写法,就是作者为了客观,让不同人物,或者不同目击者的观点全部成立。比如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这个小说就是让不同的人提供证据,这些证据是互相矛盾的,事实真相到底如何,你自己看。那么你怎么看呢?这就涉及到诚与真的问题。
我们中国过去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说法,叫澄怀观物,为什么要澄怀呢?就是强调把自己掏空后,不带着观念去看待事物。王阳明的大弟子王龙溪说,没办法判断善恶的时候,你先让自己静下来,然后回到诚。这个诚是什么意思呢?王龙溪把它解释为无,实际上就是把自己清空,虚己,也就是把你原来有的那些东西全部放在一边。因为按传统的方法,你已经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真相,也辨不出是非了。而当你处于无的状态,虚己的状态,也就是澄怀了,把自己清干净了,你才能容纳事物,否则,你的脑子里已经被各种观念占满了,你还能观看吗?你看不见,所以需要把这些东西像胡塞尔讲的“放在括号里”。
我非常相信一句话,叫修辞立其诚。我觉得今天所有喜欢写作的人要重新回到这个诚字上来,我们需要使用各种方法让诚字回来。比如我们要学会真正地看,要真正跟事物接触,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才能真正去描写事物,否则的话,我们描写的不是事物,而是观点。所以我讲了这么多,其实道理很简单,即如何看世界、看事物,我们要努力做到修辞立其诚。我认为,这对写作者来说极其重要,这是非常重要的方法,古人就是这么做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接纳新事物。
回到写作上来,我们需要有一个新的训练,就是学会重新来面对他人,我跟学生讲课的时候就强调一点,你只要写小说、写文章,就要真正尊重你笔下的人物,重要的不是你的意见,而是他的意见。因为你怎么想,其实没那么要紧,因为你很有限,每个人都有局限性。我觉得写作为什么说是一个神圣的、充满刺激的、伟大的事业,是因为写作特别好玩,写作真的能让你脱胎换骨,让你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这不是因为一夜之间你水平提高了,不是。而是因为你不会用自己的看法去要求所有的人,你真正尊重笔下的人物,你希望了解他在想什么,他的感情如何变化。就像汪曾祺先生说的那样,你要钻到别人的心里去,揣摩别人怎么想,这是写好人物的关键,哪怕这个人是坏人,你也得尊重他。你不能简单化,简单地套用一些是非善恶观念,就把这些坏人打发了。我们知道世界文学史上很多的坏人都光彩照人,就是因为那些大作家真正了解、观察、体会他们的所想,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干呢?他们这么干的情理在什么地方?这跟我说的静观很有关系,这也是我要说的诚,不带偏见的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