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预备军官,我也跟大家讲过,我真的深入了民间,跟老兵在一起,老兵被抓来以后在台湾当兵,他们都一肚子气。那些充员就是新补充的这些阿兵哥,他们是可以退伍的,一年以后退伍,可是老兵呢,永远不能退伍。所以看到了这些新的兵,在他们手下的这些阿兵哥可以退伍,可以回家,他们有某种程度的心理上的不平衡。
有的时候,他们会欺负这些阿兵哥。譬如说我的排里面就有一个阿兵哥,他是农夫,可以说很笨很笨的人。当兵开枪的时候,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瞄准,可是这个阿兵哥很干脆,要睁两个眼全睁,要闭全闭,一只眼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不到。结果气得我们这个老兵排长,就买了一块橡皮膏,贴在他眼睛上面,然后那只眼睛才能够瞄准。然后又问他懂不懂,然后阿兵哥说他懂了,然后老兵的排长就踢他一脚,懂什么,懂你妈妈偷和尚,就是这样。
他们是非常粗犷的一个结构,我夹在里面非常的复杂,可是总算熬过来了。我不但熬过来了,我还关心他们这些人的生活。譬如说我住在台北市金兰大厦,我们那个管理员就是个老兵,叫老徐,他是一个士官长退伍的,士官长在军队里面,是很有地位的。他存了一点钱,海峡两岸通了以后,他就千辛万苦回到大陆,找到他以前的老婆,跟他以前的女儿,当同桌吃饭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老婆已经嫁给别人。
于是这位老徐士官长,拿出来他的身份证给前妻看了,说你看身份证上的配偶栏是空白的,意思就是说我在台湾一直没有结婚,我觉得有一天我可以回来跟你重圆。现在你嫁了别人了,我也不能怪你。我手里有三百万块钱,一辈子存了三百万块钱,我把它三分,一份给女儿,一份给太太,离开他的太太,一份给他自己。他回到台湾来,他心都碎掉了,因为整个的梦,累计那么多年的,那么多年一个梦,最后都碎掉了,他们有不同的辛苦的生活。
有名的一个老兵叫做李师科,他一辈子没有犯过罪,可是忽然他有一天抢了银行,抢来四百万,他要用那个钱送给他邻居的一位他喜欢的小女孩子。他知道邻居会告密,告密以后,邻居会分到奖金,奖金还是会给他们邻居自己。所以他抢来钱给邻居,邻居告密以后,告密奖金还是留着给了他所喜欢那个小女孩子,为了投射他,他一辈子也没有家。
这个老兵很了不起,为什么呢?我是个弱者,我一辈子被你们抓来当兵,我青春也没有了,我也没有家,我此时投射了一个邻居的小女孩子,我喜欢她。给她筹一笔学费,终身可以看书的学费,我去抢,所以这个老兵后来被枪毙了。我特别写了这篇文章,叫做“为老兵李师科喊话”,当年是轰动一时的文章,我说他们是可怜人,可是呢,他们有他们的正义。
台北市市长选举的时候,我戏剧性的拿出来两百万,参加了市长选举,我明明不会当选,可是我就是要选。在辩论会上面郝龙斌问我,他说,李大哥你为什么要选?我说我要替一些人讲话,郝龙斌问我说替什么人讲话,我说我要替你们家的老陈和小姜讲话。吓了郝龙斌一跳,郝龙斌说为什么这样子?
我告诉大家为什么,老陈是什么样的人,老陈是郝龙斌家的勤务兵,当年到他们家里来做勤务兵,死在他们家里。海峡两岸通了以后,很多老兵有家归不得,可是这位老陈是无家可归,因为十四岁就被抓出来当兵,家在哪里完全不知道了,最后死在郝家。什么人是小姜,小姜是金门的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被郝龙斌的爸爸用专机运到台北,给他们家做丫鬟。虽然后来让她念书了,可是我问郝龙斌,你们有什么权力,替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决定她的前途,在你们家做丫鬟。
什么人替老陈讲话,什么人替小姜讲话,那就是我李敖,我李敖花了两百万参加市长选举,明明知道不会当选,可是我会替老陈,替小姜讲几句公道话。这就是我李敖的功德,郝龙斌听了以后一直点头,并且为之苦笑,他真搞不清你李敖李大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生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