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章安
2024年12月31日10点32分，著名历史学家、山东大学终身教授、讲席教授路遥先生因病在济南逝世，享年97岁。惊悉噩耗，民国史专家、山东大学历史系原主任吕伟俊教授特作七律一首表达沉痛悼念之情，其中“研究义和独一帜，探论秘密树三扉”，高度概括了路先生一生研究义和团和民间宗教的重大学术贡献。
路遥先生1927年出生于福建福州，自幼爱好中文尤其是古典诗文，1947年高中毕业因用文言文写作文得高分被位于青岛的国立山东大学破格录取。他本名吴松龄，因参加大学进步社团，方改名路遥。一开始路先生就读于山大中文系，1949年转入新成立的历史系，在良好学术氛围中完成了本科学业并于1951年留校任教。从此，开启了中国近代史教学和研究的漫长旅程。他一生追求光明和进步，在中国近代史研究中，把深厚的家国情怀与科学严谨的治学精神密切结合，以大量卓有成效的创新研究成果，为史学工作者树立了光辉榜样。
一生治学与田野调查密不可分
路遥先生的学术研究与田野调查密不可分。他投身义和团与民间宗教研究领域的田野调查长达60余年，始终辛勤耕耘于“田野”和“民间”宝库，致力于下层社会研究，根据本土实际进行独立的学术创新。田野调查主要是口述史料、民间珍贵资料等的搜集活动，以弥补文献资料的不足并纠正文本记载的错误。路先生学术上的成功多得益于此。路先生认为，历史学是一门讲求“实证”的科学，要靠证据说话，所以一定要将史料的地位置于史学研究的核心，穷尽一切方法夯实支撑史料，大凡档案、文本文献、口述资料、实物资料、图像资料等，都要千方百计地搜集，“竭泽而渔”地使用，以形成“独断之学”。路先生特别强调田野资料的重要性，认为除了运用传统史学考证分析，还必须与社会学、民俗学结合，进行田野调查，从多角度、多层次研究，尤其是从社会史角度对包括反洋教在内的义和团运动进行反思和再探讨。这与20世纪以来西方年鉴学派、历史人类学的思路不谋而合。为此，路先生先后主编了《山东义和团调查资料选编》《义和团运动文献资料汇编》（中英日德法各一卷）等多部重要资料类书籍。
自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路先生就率领团队在义和团与民间宗教研究领域锲而不舍地从事规模不一的田野调查和研究工作，受到中外学界广泛赞誉，为山东大学在海内外赢得了“义和团研究重镇”的学术美誉。1960年1月，路先生参与了第一次大规模的义和团调查，当时近百名师生分为14个小组分赴鲁西南、鲁西北、冀南及豫、皖、苏三省共计30个县669个村庄，路先生调查时间最长，跑的村庄最多，从当事人口中获得了大量珍贵的口述资料，他的第一篇研究义和团运动的重要论文《义和团运动初期斗争阶段的几个问题》就是在此基础上写就的，填补了义和团运动初期斗争阶段研究的空白。路先生还根据他在20世纪60年代的多次调查，结合文献中一些易为人疏忽、头绪杂乱的记载，写成了《论义和团的组织源流》一文，成为1980年在济南举行的第一次义和团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最受人瞩目的论文之一。
1989年春夏之交，路先生率领30多名学生再次到威县，对梨园屯教案和赵三多梅花拳活动展开全面调查，旨在彻底解决义和团组织源流问题中尚未破解的历史之谜。此次调查，他采取三个结合的方法：一是师生与当地干部结合，二是调查者与梅花拳习练者（“拳民”）结合，三是文献挖掘与普通调查相结合，终于摸清了清代部分梅花拳和一些离卦教分支演变为义和拳的源流传承关系以及梅花拳内部分为文、武场的谱系，彻底揭开了长达90年之久的直鲁交界地区义和拳（义和团前身）起源之谜。这一成果反映在他所写的《义和拳教钩沉》论文和《义和拳运动起源探索》（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年）著作中，得到海内外学者的高度评价。历史学家李世瑜认为，路先生撰写的《义和拳运动起源探索》一书，解决了九十年来长期争论不休、悬而未决的义和团组织源流问题，“开创了田野调查与文献资料相结合的成功的路子”，日本东京外国语大学教授佐藤公彦将该书视为“研究史上划时代的著作”。历史学家、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程歗认为，路先生撰写的《山东民间秘密教门》一书是“20世纪中国学者关于教门史研究的一项总结”，其成功的背后是持续数十年、踏遍山东境内及河北部分地区70多座县份的“20世纪中国规模最大的民间教门田野调查”。因此，路先生被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研究员柯文等海内外学者赞誉为“权威历史学家”。
田野调查听起来浪漫，实则十分辛劳。多次跟随路先生进行田野调查的弟子孔祥涛对此感触颇深：我们进行田野调查的地方，多是穷乡僻壤，交通、生活条件极差。路先生和我每到一地，都是住最便宜的旅馆，每人各租一辆自行车在乡间奔走。从县城出发前带够一天的干粮，与村民交谈时边吃边问，穷追不舍。有时顾不上吃饭，一天赶几十里山路，累了就搬块石头坐下歇息。傍晚回到县城后，常常是买几个小火烧，夹几片熟牛肉吃下。奢侈时就坐在大街上喝碗热辣辣的羊肉汤，出一身汗，缓解一天的疲劳。晚上回到旅馆里，整理一天的调查记录，列出第二天的调查提纲。在城里查阅档案时，常常是从杂乱不堪、尘封数年的旧卷堆中扒出所需要的资料，一页页地翻阅，一行一行地爬梳。往往看上大半天才能发现一两条有用的资料。而一旦发现可利用的资料，就争分夺秒地摘抄，一天下来，累得手都发酸。为节约时间，中午休息时，档案管理员下班了，我们就提前买好饭，反锁在屋里边吃边看。
退而不休，学术再攀高峰
从1989年到1999年，路先生在不知不觉中已由年逾花甲变为年逾古稀。一般人在这个年龄段都是辞却劳碌，颐养天年。而他却老骥伏枥、壮心不已，迎来了学术事业的第二个高峰，奠定了他在秘密教门研究领域的重要地位。
路先生1994年67岁时名义上退休，但他仍然退而不休，笔耕不辍，并继续进行田野调查。为了研究山东和华北地区的秘密教门，路先生在十年中几乎跑遍了山东省所有的地级市，重点考察了秘密教门活动频繁的70多个县，掌握了整个山东以及河北、河南等省部分地区秘密教门的第一手资料。2013年10月，路先生86岁时，仍带领学生彭淑庆等赴四川、重庆、陕西、天津公安机关及部分村庄，查询和调查民间教门的有关资料，主要是查清青莲教、末后一着教、九宫道的有关未决问题，“了却平生最后一个愿望”。他以其坚韧的学术毅力，引领并守持了山东大学半个世纪以来的田野调查优秀学术传统，由此奠定了山东大学成为海内外义和团研究“第一重镇”的学术基石。
1996年，中共山东省委宣传部社科规划办在总结山东省“八五”社科规划研究成绩时特别表扬了路遥先生：“面对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我省绝大多数社会科学研究人员坚守岗位，甘尝清苦，埋头工作。山东大学一位身患严重高血压、年近70岁的老教授，在医生绝对不允许他下乡的情况下，仍带队深入鲁西、冀东60多个县，走村串巷，进行民间秘密教门道会历史课题的调查研究，反映了他们为社会主义科学事业献身的崇高价值观、人生观。”
退休后这些年，路先生出版了《山东大学义和团调查资料汇编》（110万字，2000年）、《山东民间秘密教门》（45万字，2000年）等著作或调查9种（部）；在中外著名刊物发表学术论文几十篇；获省部级优秀研究成果奖多项。特别是2004年，路遥担任首席专家的“义和团运动文献资料汇编”和“民间信仰与中国社会研究”分获国家清史纂修工程基础项目和教育部哲社重大攻关课题立项，实现重大突破。2010年，83岁的路先生获聘山大终身教授。所在单位推荐意见写道：“路遥先生承前启后，以一个布衣教授之身，担承本院历史学科大半之兴衰，其心志之劳苦，有不忍详述者。故礼聘路遥先生为山东大学终身教授，实关乎学术千秋，非为一时之荣观也。”
唯真是尚、求实创新的为学之道
路先生从事学术研究之始，首先受到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华岗的教诲，使他逐步掌握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掌握了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分析研究历史问题的基本方法。后因跟随著名历史学家童书业、杨向奎、郑鹤声等当科研助手，又习得了中国史学注重史料、证据、思辨等优良传统和治史方法。
路先生认为，做学问、搞选题、明方向，应时刻遵照与时偕行、适应国家需要的原则。20世纪50年代，为了适应国家解读近代史上三次革命运动的需要，路先生义不容辞地承担了研究义和团运动的重任。在退休后，尤其是在2000年前后，路先生转向民间宗教研究领域，则是为了立足乡村治理的国家之需和知识之需。做学问特别是人文和社会科学，一定要扎根中华大地，既把论著写在中国土地上，还要立足于中国实际，对中国历史丰富的经验、案例进行系统化总结与理论化升华。既要通过学术成果使自己发光发热，还要将自己的知识与学术回哺与滋养学生，培养造就一批与时代同频共振的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派。
路先生常常提醒学生：“历史的背后是生生不息的人们，真正的学者，绝不能忽视这个。”学者不能没有家国情怀。做学术没有捷径，著名历史学家戴逸先生提出的“勤、苦、乐、迷”这条成才必经的境界、道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史学研究者治史生涯的真实写照，值得青年学者认真思考、借鉴！他特别希望年轻学者打好专业基本功，精通至少一门外语，拥有跨学科的国际化视野，甘于坐冷板凳，厚积薄发，努力成大器大才大家！
教师要当教育家
路先生认为，各个层级的教师，都要把当教育家作为自觉的追求，大学教师尤应以当教育家、立德树人为荣。
路先生倾情山大73年。在长期的从教生涯中，他坚持常年为本科生上课，并指导毕业论文。走进他的课堂，感受到的是亲人般的循循善诱，是一种鼓励与启发。听过路先生讲课或做报告的学生数以万计，常常座无虚席。他先后培养出60余名活跃在政界、教育界、文化界、商界等领域的精英。他招的硕士生王栋，曾在欧美高校工作，用英文写就中美关系史等专著，成为在国际上有一定影响的学者；硕士生孔祥涛，如今既是政府官员，又是国内应急管理方面的专家；博士后崔华杰留校后已成为教授、博导和学院领导班子成员……他指导的研究生，也有多人获得校级乃至山东省优秀硕士、博士论文。他不仅关注学子的学术能力，更注重培养他们的人文情怀和社会责任感。在课堂上，他总是用心良苦地引导学生，鼓励他们将学到的知识运用到现实生活中，参与社会实践，探索中国历史与文化，构建一套富有中国特色的知识体系和话语体系。为此学校在2011年即授予他“育才功勋”称号。这不仅是对他无私奉献的肯定，更是对他教育情怀的最佳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