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孔庙逾千所,但家庙只有三座:一座在山东曲阜、一座在浙江衢州,另一座则在浙江省磐安县盘峰乡榉溪村。
榉溪孔氏家庙背后的故事荡气回肠,从县级文物直升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榉溪孔氏家庙创造了文保史上的奇迹。其被重新发现、保护,得到珍重的过程以及罗哲文、谢辰生诸先生的支持,也是中国人在文化浩劫中苏醒,恢复文化自信,找到我们最珍贵传统的过程。
由盘峰乡人民政府和野望书房编著的《孔子婺州南宗传家》于近日出版,书中走访盘峰乡92个村庄,对孔端躬一支的迁徙过程和宗族繁衍做了详尽的人类学调查,本文为书中《家庙传奇》一文,澎湃艺术经授权发表。
榉溪村孔子家庙大祭礼。按祖训三年一小祭,五年一大祭。大祭之时,孔子婺州南宗后代们仍严守叩首礼。
哭庙
1967年的一天,几千个牌位从家庙中搬出,牌位上那是端躬到榉溪后所有孔氏祖宗的名字。有老人家想堵住家庙门保护祖先的遗产,造反派喝道:“谁挡就抓谁!”牌位带金描红,连同孔子像、龙庭、祖宗挂像、字画、宗谱、牌匾、铜锣、铜祭器……挑到操场上从中午烧到了晚上,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
偷偷保存下的圣租和亓官夫人牌位
下一步就是拆家庙的雕花构件,然后就要毁庙了。贫农孔祥太挺身而出:“这个是不能搞掉的,上一辈传下来的,(搞掉)很可惜。当时为造家庙,粮食换成砖木送进去,整个村造穷掉,你们不能把它搞掉。”在榉溪百分之九十七是孔氏,造反派是包、杨小姓。他们面对几百双映着火的眼睛,第一次害怕了。造反派头子沉默了,孔祥太说:“我想一个办法,用纸浆把牛腿糊上,外面用泥土封起来。戏台上的画全部用石灰水把它喷掉。”
今天,戏台顶上还在掉石灰,慢慢画显出来了,专家说:“不能洗,让它慢慢掉吧。”
烧掉牌位后,榉溪大旱了一年,连续七十二天没有下雨。
孔式家庙戏台天棚上精美的彩绘戏出故事。
护庙
1988年,各村兴起建大会堂,家庙要被拆掉。一句话:家庙没用。一支拆庙队成立。这时,一双泥手说不。
这双泥手的主人叫孔繁丁,说话粗声粗气,他被国民党抓过壮丁,逃了回来。忆苦思甜就找他。他拉起了一支由十几个老汉组成的队伍,日夜守庙,而小盘、礼济等多个孔子婺州南宗后裔所在村的老人们源源不断地赶来。他们放了很多石块在家庙门口,每个人一根木棍,哪个人要拆,孔繁丁就和他拼命。
故事的结果谁都没想到,看着那一排吃完饭就护庙的老人家,乡书记被感动了,“拆掉家庙是有罪的。”
2005年,家庙外景。 洪铁城 摄影
探庙
这时谁也不知道,这个幸存下来的宗祠守着一个秘密,惊天的秘密。
1996月6月1日,家庙终于迎来了解谜的人。
洪铁城先生。
东阳市文化局局长,但,他更是个学者,婺派建筑学术创立者。
俗话说“好奇害死猫”,洪铁城是“好奇捞南宗”。在一次陪同罗哲文一行看衢州孔氏家庙后,他有些不服气,孔庙到处有,这衢州孔庙有什么稀奇?!回家后他就翻书,慢慢明白,孔庙是唐代开始朝廷勒令县治所在地都要修建的公共祭祀建筑,而孔氏家庙是皇帝钦敕世家才能修建的。准许你建家庙,他有五个优惠条件的。比照衢州赐建家庙、不服劳役兵役、恩准礼祀生编入仕籍、赐白身最长者荐朝录用、御赐至尊先师直书金匾。长久以来人们认为,孔氏家庙全国只有两个,曲阜、衢州。在漫长的历史时期,老百姓是不能修宗祠的,只能在坟前或庙里搭个祭棚,明嘉靖十五年礼部尚书夏言上书得准,老百姓家才可普建宗祠。家庙是极其稀少的,一宗只有一庙。衢州孔氏家庙代表着孔子后代在南渡后确立南宗,南宗只有一庙,与曲阜孔氏家庙相对,并称南北宗。衢州家庙有特殊原因:金兵打来,衍圣公南渡才可以再立家庙。
因为好奇,多看了一眼书,“咦,怎么还有一个家庙?”洪铁城在翻阅1993年《磐安县志》时发现:端躬护驾隐居榉溪,敕建家庙。再找到榉溪孔氏宗谱记载,圣旨原文“永康先圣家庙于宝佑中五十代孔挺白身最长公授松阳县之丞告行官会衢州赐造恩例创建圣庙于榉川南岸杏坛园”。
这是个惊天的发现,它改变了中国文化史的定论。北孔曲阜、南孔衢州,已经形成定论很多年。现在,改了,南孔是两个,一个是衢州,一个是婺州。
而且洪铁城找到最有力的证据恰恰是衢州五经博士(七十代衢州南孔宗子)孔广杓所写的榉溪孔氏宗谱序言:“南北之所由而三派之所自始也:。在嘉庆年间,孔广杓提到南渡时,把衢婺同等提出、平等提出。而早在万历十八年,博士吕成章在谱序中写:“林庙三宗,鼎立南北。”
当洪铁城兴奋地把这一发现告诉磐安县文化局局长陈心昌时,陈局说了一句:
“那个家庙还在!”
家庙还在?洪铁城惊呆了。
迎接洪铁城的是榉溪村书记孔火春。洪铁城开门见山:“你这个家庙我在写文章”,“全国只有三个孔氏家庙,你们是一个。”
孔火春风风火火,他立刻带着洪铁城走进家庙。
那时是个怎样的家庙啊:当时家庙墙上一个洞,里面有种香菇的,有中药材加工厂,烘白术、元参,烘得家庙黑乎乎的。还有锯板厂,一塌糊涂哎。还有农民七七八八东西全部放在里面。大门都关不起来,路都走不进呢。洪铁城要举手抓着个东西身子上抬,才能跨进去。戏台板子上种香菇,板子都烂了。整个家庙都是白灰尘。洪铁城说了句,“孔火春,你(家庙)这个(样子)太可惜了,你当书记的。”孔火春马上说:“我刚刚上来,我不了解。我想办法,你给我打针了,你是救命的人!”
洪铁城趁热打铁:“我第一眼就看到你是会做事的人”,“孔火春,你努力一点,你这个家庙可以申报省保,你这个地方(家庙)怎么想办法弄好。”
孔火春立即想办法,动员了全体党员只花了三天时间就将家庙搬空,整理干净。
当时家庙门口都是各家厕所猪栏,孔火春要清理,还有人用大扫帚挑着大粪要泼他。孔火春大喝:“你胆子够大啊,试试看,现在我就叫你滚在地上爬不起来。”当时孔火春小舅也有一个厕所,孔火春对他说:“你先拆。”就这样,以理服人,以气压人,孔火春啃掉了这些硬骨头。
家庙是孔子婺州南宗的实证。探庙后洪铁城马上在《中国文物报》上发表《中国第三圣地:婺州南宗阙里》,七千字长文从历史上打捞了孔子婺州南宗。洪铁城成为发现孔子婺州南宗第一人,引起史学界的轰动。
辩庙
事情没那么简单。
孔子南宗衢州宗子奉祀官孔祥楷首先不承认家庙。“兄弟我可以认,家庙不可以提”,他压根不承认榉溪孔氏家庙。
1990年代,磐安县副县长带队的联合认亲队在曲阜被泼了一盆冷水,曲阜方面不仅不承认家庙,而且不承认婺州南宗。有的认为最多可以称永康支、榉溪派,怎么可以称婺州南宗呢?
回来后,副县长带的队伍在《磐安政务》上发表了文章,表示曲阜不认婺州南宗,家庙保护没有价值。
这篇文章让家庙保护陷入低谷,当时还是普通干部的孔令维提起此文,至今恨难平:“这是我们县的丧权辱国‘条约’!恨不得马上撕毁它。”
一时争议纷起,榉溪家庙究竟是不是真的?有没有孔子婺州南宗都成了问题。
清华大学建筑学者楼庆西夫妻来到榉溪考察,走时说了一句:“家庙就是家庙,谁也否定不了。”还在《中国文物报》上发表了《磐安有座孔氏家庙》。在孔火春眼中楼老没有架子,非常朴实,他还鼓励孔火春:“孔火春,你要保持光荣的传统,要对子孙负起责任来,要在这个位置上做事情。”
楼庆西的考察是重要一步。
1996年,中国传统建筑园林研究会年会在牡丹江召开,会上洪铁城做了不限时的主旨报告,向全国专家报告婺州南宗与孔氏家庙。这是一次家庙在学术界的重要亮相。罗哲文等第一次听到家庙的情况。会长单士元是原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时近90岁,在几个女士的搀扶下特意走过来告诉洪铁城:“你的文章我读了两遍,这是一个事实。如果人家不相信的话,可以到山东查资料。”原来单老在北大做研究生时,曾帮山东整理史料,看到过婺州南宗的证据。
这是洪铁城得到同行专家第一次有力的支持。
1995年洪铁城与单士元(右)合影。 洪铁城 供图
扶庙
这边孔火春书记家庙维护也出现了问题。没有钱,但家庙快倒了——柱子都歪了,梁也朽了不少,修家庙至少得五万。乡里一摊手:别说五万,五千都没有!孔火春想了个办法,自己来。“2000年我们准备整修。每个柱子扳正,土办法,通过一个木匠老师,他的办法传给我,我按他的办法去做。两个轱辘,一个轱辘不好抓。这边套牢,那边套牢,装上去是正的,把它扶正。每一根柱子,下面是泥土,我把它搞掉,用水泥垫。叫他们专家来做,要五万元钱,那我自己搞。千斤的东西,我们很轻松就拉起了,上面很大的箍,四两拔千斤,两边拉,把柱子矫正过来。五万元我就省下来。村里务工,搞了十天时间。”
柱子好了,梁又不行了。孔火春叫来木匠,指挥有方,只花了八万元,而雕花是火春自己来。
这样才不用担心家庙倒下的问题。
老书记孔火春正带领邻村人在孔子家庙忙碌准备祭品。
偷庙
2004年家庙已申请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正在这关键时刻,2月29日晚,家庙六个牛腿被偷。
作案现场看,很专业,锁被专业工具剪掉。而且是趁着下大雨时间,用雨声掩盖了锯木声。
全村哗然,因为1990年之后,家庙钥匙是孔火春自己管的。所以马上有人说闲话:“是孔火春自己偷了牛腿。”还有人写检举信:“肯定孔火春搞的,卖给专家了。哪个专家开价高,就给哪个专家了。”
孔火春马上要求县委书记徐建华成立专案组,书记问为什么成立专案组,“有必要吗?”
“不成立专案组,案子破不掉的。”——力度不够的。因为当时家庙要冲省保,孔火春很激动,感动了书记。“好,我答应你。”由刑警大队大队长陈新大负责。孔火春说,“你们去哪我去哪。”刑警大队长问:“你为什么这么积极?”“你们不破案,他们会说是我偷的”,“我这一生,包括下一代都会说我偷的,祖祖辈辈,子子孙孙,我都要背这黑锅了。”43天,四辆车子,孔火春都跟着,有几天是一天一夜没睡觉。大海捞针一样,火春家人到玉山,到高二娘娘庙,方岩胡公殿,天台国清寺,到处去求,占卜:“这个东西到哪里去了呢?能不能拿回来?”好几个地方说:“是东方拿去,会抓回来的。好人有好运,你不用担心。”
案子在玉山突破,玉山王宅村有个专门修木建古董的。刑警问:“是不是这个?”孔火春说“不是”,他们说“很像哎”,孔火春说“像也不是”。孔火春就问这个老板,“你东西哪里修的?”“我这东西是正规渠道修的。”孔问:“你们还有正规渠道不正规渠道?哪几个人不正规渠道你知不知道?” “基本上知道。”“那你说说看?”“三门一个,店开在上海,这个人路子不清的,他的货我不敢要。”
专案组立刻赶到上海,人不在店,家里人提供一个手机号码后再不肯回复。警方用手机卫星定位确认此人曾到过磐安。于是在店边埋下眼线,在第42天,将此人抓获。原来案犯主使专业盗伙八人,偷了80多个地方。两个人是26号,来榉溪探路。他们看过了,几时下雨,几时来偷。因为家庙里有天井,下雨声音大,外面听不到的。来作案的一共六人。
之后专案组又连夜赶到绍兴,在一家古董修理店找回六个牛腿。
盗案被破是孔火春平生最大快事——终于不用背黑锅了。县委副书记郑樟根和县公安局长徐峰一起将牛腿送还家庙。那天天气奇特,原是大晴天,队伍来到大桥,开始下雨,进入家庙下大雨,离开家庙时,天一下子晴了。
“谢天谢地,老天爷有眼!”孔火春哭了。
曾被偷走的牛腿
疑庙
孔火春是火命,最喜欢说的口头禅是,“心里像喝了口凉水,真舒服啊。”
为了维护家庙,保存古村落原貌,1996年到2008年,村中十二年没有盖一幢新房,老百姓付出巨大代价,村民抱怨很多。甚至骂他:“这是你孔火春的家庙!”孔火春仍是坚持着,甚至连家庙火烧的痕迹都不让改变。
“我爸告诉我几句话:对祖宗要尊重。我们是孔家人,是个大家族,要传承的,你要传承的。我们上代是有红帽子的……你要继承!他做过主祭的,告诉我祭祖要怎么祭。这些我都记住了。”
洪老师说:“孔火春,你们自己要努力!”
“洪铁城的话我听听很实在的。他(做这事)没有多大好处,他没有问我要钱过啊。为什么这么认真呢?为孔氏家庙写文章,我也很感动。从那以后,我就天天在脑子里想,家庙怎么办。”
日盼、夜盼,盼来了省里专家。两个专家,专家黄滋(后面是兹)领头来考察,这个家庙一点不起眼啊,“你这戏台立起来,我认为不能称为家庙”,孔火春问为什么,他说:“有戏台不威严,我的看法是省里不容易通过的。”孔火春说:“你有什么依据呢,有戏台就不威严?”“你说依据我也找不出来。”他不满意了。七月份他们来的,没有通过。
戏台建于民国,据罗哲文实地察看,发现明清台基,在评省保時,省里专家认为家庙中有戏台,不严肃,不能称之为家庙。而罗哲文认为榉溪的老祖先很聪明地把家庙与祠堂功能合二为一。他既看到了物,也看到人们的生活与智慧。
在评省保时,省专家组大部分成员都没有投家庙一票。评省保失败。
加上去山东曲阜认亲失败,热脸贴了冷屁股。
家庙是真的吗?究竟有没有价值?人们打了重重的一个问号。
孔火春就跑到洪铁城那儿:“你说有把握评上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
“孔火春,你不要灰心。我为你打抱不平,这家庙,应该把省保拿下来的。你有信心的话,我可以邀请国家级的专家。要有信心。”
孔火春又高兴起来。
评省保失败,也刺激了洪铁城,他开始埋头写《沉浮榉溪》,系统地为榉溪家庙、孔子婺州南宗正名。
洪铁城著《沉浮榉溪》
救庙
谁来一锤定音?
只有请来中国最顶级的专家来断榉溪家庙案。
洪铁城花了两年时间请来三尊大佛。
2004年12月7日中国文博界三位泰斗罗哲文、谢辰生、吕济民走进榉溪村。罗哲文师从梁思成,曾任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谢辰生师从郑振铎,是著名文物专家、中国文物学会名誉会长;吕济民是原故宫博物院代院长,国家文物局博物馆专家组组长。
2004年罗哲文、吕济民等先生考察榉溪村。 洪铁城 供图
罗哲文先生一进榉溪村,就说这个村肯定有世家居住。陪同的年轻人许力问,“罗老,你连房子都没看到,你怎么判断?怎么知道这儿住着世家?”他说:“你看,他修房子的路跟溪流之间取的角度是那种官作驿道的作法,桥也不是普通老百姓修的桥,而且祠堂与桥是错开一点点,不正冲着门的,你们江南是没有这样的结构的。”到了家庙门口,吕济民迟疑了一下:“这是家庙,不是吧?”刚迈进门,吕济民先生在梁下愣住了,他发现了双龙戏珠,这是“文革”时保下的原物,而且是皇家彩绘龙的痕迹。如果在江南、在山沟里,只有两种可能:第一逾制,就是你家里非常有钱,违反制度(绘了龙的图样),但一定是草龙,就不是宫廷里的龙的纹样;第二种,避难的世家,而且很明显是后面那个。
桥与家庙门口错开。 洪铁城 摄
“家庙就是家庙”,吕济民不禁叹道。但他马上告诉随行记者,“现在还没有定论,你们不能瞎写。”
罗哲文则一直在触摸戏台,戏台是清末民初建的,但罗老在戏台底部发现了明清基础,断定戏台是修复的。宋代家庙是不可能有戏台的,这戏台应当是明清所建。
“罗公,你过来看,这柱础够好!”谢辰生兴奋地叫起来。罗哲文赶紧过去,两老发现了宋代覆钵式柱础。
宋代覆钵式柱础。
在现场,罗老初断柱础为南宋时期器物。他如数家珍:“这是有参照系的,浙江现存的北宋古建保国寺大殿,还有温州好几个南宋经幢,底座的覆盆和这个都是一样的。”
在和助手许力一阵紧张测量后,在测中廊距离时,罗哲文发现这个宗祠的结构是工字殿结构,这是最重要的发现。因为只有在庙堂级的建筑中才会有这个工字殿结构,这是家庙最有力的证据。
发现工字殿结构后,罗哲文立刻严肃起来,三位老人神情也肃穆起来。
从俯拍图中可清楚看到家庙中的工字殿结构
谢辰生先生说:“那就让我们闭门开个会,让他们不要打扰我们。”要求陪同的官员们到戏台外侧回避。搬了一张桌子,专家们就在廊的一侧,讨论这个事情怎么办。罗老就问,“这是个什么单位?”“这不是个单位,这是村里的集体财产。”罗老说:“那就好办。这是公有的。”“第二个,它的保护等级是多少?”说是县文保单位。县文保单位!当时罗老就懵了。从县文保单位到国保,中间要差两级,这是无法逾越的呀。时间都来不及,要做很厚的一本报告。谢老说了一句:“我们看看有没有什么绿色通道。”
看着孔火春期待的眼睛,罗哲文老先生开口了:“孔书记,你有功,这个保护下来功不可没,我们也感动。江南罕见的一座家庙”;“在艺术方面是超前的发挥。有专家说你(有戏台)不威严,我们认为你们祖宗有超前发挥,一个家庙两个用,又能演戏、又能祭祖有什么不好?”这一讲,孔火春又像心里喝了凉水,别提多畅快了。
省里专家只看到建筑,罗哲文看到了建筑,也看到了人与生活,看到了人和生活在历史中。
“如在” 两字相传是孔子衢州南宗五经博士孔庆仪所题。光绪十八年(1892年),他风雨兼程来到永康县衙为孔子婺州南宗辩诬,使300年冤案得以平反,榉溪宗人宴请他,留下墨迹。
老先生们有趣也有风骨。
当时混进来一个文物贩子。
罗老就停下小会逗他:“你知道我们这几个老的是干什么的?”贩子说:“看起来嘛像族长呀。”老先生说:“我们一口北方音,怎么可能是这儿的族长?”“不是族长,那肯定是有名望的人,你们分得多一点。”罗老那时笑得不行,问:“那我能分多少?我是长辈我能分多少?”贩子说:“这个要你们自己商量,我不能说的。”罗老说:“那这个太便宜了。这个宋朝的东西。”贩子是知道柱础的价值的,他故意骗老头:“这个是明朝的,明朝也就这个价钱。”罗老说:“不是,这是宋朝的,还挺贵的”,又问:“多少一个?”贩子咬了咬牙:“一万一个!”现在想起来和演戏一样的,罗老把县长叫进来,说:“这个人直接可以抓起来了”。
磐安县一位陪同的副书记,一语不慎脱口而出:“这些老房子迟早要拆掉……住新房子不好吗?”罗哲文立即发火:“你拆家庙一根木头试试!”
值得一提的是在河阳古村,罗哲文看到当面拆古建建新房的场面,对缙云的分管领导同样进行严厉批评。老先生为了古建,完全不讲情面。
这两个小插曲也给了三老抢救家庙的紧迫感。
回北京后罗哲文对了一个月上百张照片,确定榉溪孔氏家庙是从宋到明清的递修建筑,这是非常重要的确认,除了上述的工字殿结构、二龙戏珠、宋柱础三证据,根据光绪孔氏宗谱,元明两代,族人就在现址祭祖了,家庙始建于南宋无疑。
临走,吕济民先生给孔火春抛下一句话:“好,明年申报(国保),听我们的消息吧!”
离开榉溪时,天色已黄昏,家家炊烟起,整个村庄笼罩在一层缥渺的白纱中,两位老人家站在桥头。
谢辰生对罗老说:“我们不就是站在当年孔家逃难来的路上?”
看着暮色中的榉溪村,谢辰生喃喃自语:“一个世家在战乱纷飞的年代,还能在深山中保持一种优雅的生活。”
罗哲文先生说:“不容易,能在深山里保存得这么完整。我们真应该为它做点什么。”
报庙
磐安县县委书记徐建华大学时就喜欢文艺,喜欢写作,他说过,家庙申请国保,就像沈从文说的,“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你。”申请国保也是,在最好的时间遇上了最好的人。
2004年初,他刚当上磐安县委书记。 2004年底,三老访家庙。
罗哲文 ( 中 )、吕济民 ( 左三 )、谢辰生 ( 右二 )、许力 ( 右一 )、磐安县委副书记史興 ( 右三 )、磐安县副县长孔银仙 ( 左一 ) 与洪铁城(左二)2004年12月7日在榉溪村考察时合影留念。金华晚报记者杜羽丰 摄
当时负责申报的孔令维、孔银仙、厉仲云、潘丽霞,现在想来是黄金组合。四个人都是敢说敢做的公务员。孔银仙是出身小盘农村的副县长,性格刚烈,有冲劲。孔令维有头脑,有性格,当时是玉山镇书记,也是榉溪村人。厉仲云毕业于杭大历史系,县文物办主任,为人内向低调,却是专业好手。潘丽霞是县文化局副局长,求实有亲和力。对于这次申报,因多年来的申报一直遇阻,他们并没有太大信心。当时在县政府层面是反对申报的,理由说来也可怜:太穷了。磐安是贫困县,年财政只有六千万元,当时还有不少公务资金拖欠,仅家庙所在的盘峰乡就有150万负债,公务员三个月差旅费都没办法报,当时乡书记李将和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借了四万元发差旅费。
“申请国保,还一下子申请两个?(注:除了家庙还有玉山古茶场)”县政府许多人认为,“好比穷人家,养一个孩子已经养不起了,还养两个!”
孔令维回忆:“那是我们的至暗时刻”,整个被打压,申报好像变成了件偷偷摸摸的事。
幸运的是他们得到了书记的支持。
他们试着打电话给县委书记秘书,通报罗哲文三人来磐安的消息,以为又会遭冷遇。徐建华书记马上说,“我自己来接待!”
在接待宴上,罗哲文对徐书记说了几句话:“你们的孔氏家庙,洪总的研究成果是很有说服力的”“为了形成共识,还可以举行多次研讨会”“孔氏家庙要申报全国重点保护文物单位,我们都支持。”他说:“榉溪孔氏家庙的价值不只在建筑,更在于它的历史文化”
徐建华书记听进去了。他成为磐安县家庙申报国保的最有力支持者。他关照孔银仙:“一定要把国保争取下来。争取不下来也没关系,只要努力了。”
孔银仙实话实说:“省保还有希望,国保难说,我们在北京举目无亲。”
“你先去争取,实在不行,我去国务院办公厅找人!”
书记打了强心针。
然而在给县政府汇报时,县里不支持,申报要花钱,申报成功更要花钱,哪有钱!
徐书记找到财政局长,说“我们少买几辆车,也要支持磐安的文化事业”,当场拍板拿出六十万成立文化基金。
“当时压力不是一般的大”,孔令维回忆,县政府层面几乎清一色不支持申报。徐书记只能开大会时批评孔令维:“孔令维你不要头脑发热!”晚上又悄悄打电话给孔令维:“申报的事情进展怎么样了?”
徐建华书记回忆:“我也没办法,主流意见是反对申报,我不能惹众怒,否则我牺牲了,事情也办不成。”只能用这种斡旋的方法,争取转圜的机会。
没有钱,只有省。申报工作四人组,在北京睡过地下室,从没有坐下来吃过一顿正经的饭,路上吃几个包子就算了;北京风沙大,晚上一二点到宾馆吃东西,牙都瑟瑟地响,潘丽霞一照镜子眉毛怎么黄了;孔银仙与潘丽霞数次中暑,孔令维用抓筋土法抢救;潘局长还摔伤了腿,甚至孔银仙把家里的钱都贴上了。
举目无亲,怎么办?硬闯。孔银仙回忆:“我们自己跑。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事情来,是谁介绍的,你是住哪里的⋯⋯一个晚上我们要跑两到三位专家。北京这么大的地方,有时跑到晚上都两三点钟了,回宾馆都四点钟了。向专家们一一介绍孔氏家庙。”
也有说不出来的委屈。
“十天里两趟杭州两趟北京,我八斤瘦掉,这样子回来之后,领导不表扬你也就算了,县长还在个别局长面前批评我,你孔银仙这么积极去争取,你争取下来要我财政配套资金呢,哪里来!那个时候,真是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压力还来自另一方面。当时衢州家庙已是国保。省文物局考虑,磐安公布是国保的话,衢州那边会有意见。所以到了最后申报阶段,省文物局文物处处长吴志强找到孔令维,“孔书记,孔氏家庙能不能够在衢州孔氏家庙后面括弧一下?(包含榉溪)。”孔令维说肯定不行,吴问“为什么不行”,孔令维说:“一,我们两个本身就是兄弟,堂兄弟,两支,兄弟本来就是平起平坐;第二,衢州那边只有一个家庙,榉溪这边呢,有三个庙,上祠堂小祠堂,还有十八院落(明堂),两条溪在这里交汇,还有一棵近900年的南方红豆杉,我们整体的风貌要比衢州好得多。”吴志强就说:“那好,把孔氏家庙做为单独的(项目)进行申报。”
“那个时候,我不坚持的话,就会用一个括弧解决。”
孔令维回忆当时为什么这么坚持:“是因为厉仲云做过深入研究,坚持两宗的平等性。厉仲云很低调,从不张扬。他在玉山茶叶博物馆建设中,积劳成疾去世,也没有宣传,他是我们申请国保,政府层面应当记第一功的人。”
由于四人组的坚持,浙江省文物局终于改变了态度,时任浙江省文物局局长鲍贤伦在考察榉溪家庙后,积极支持榉溪申报国保。
“如在” 两字相传是孔子衢州南宗五经博士孔庆仪所题。光绪十八年(1892年),他风雨兼程来到永康县衙为孔子婺州南宗辩诬,使300年冤案得以平反,榉溪宗人宴请他,留下墨迹。
喜庙
黄金四人组一直不知道的是三个老先生究竟为榉溪做了哪些事。
17年过去了,是解开谜底的时刻了。
一个是,几乎全国所有重要的古建界专家签名为榉溪孔氏家庙背书,包括罗哲文、谢辰生、吕济民三位老先生,还有郑孝燮先生、陈志华先生、楼庆西先生、张忠培先生(原故宫博物院院长,考古学家)、周干峙先生(原建设部副部长,建设规划泰斗)、张柏(原国家文物局副局长)等等。当时,这份厚厚的推荐报告放在总理案头。
第二个是三位老先生直接上书温家宝总理,要求为榉溪家庙报国保开辟绿色通道。
当时三老写好后,让许力当场念了一遍。信本身并不长,重点说了两点:第一,榉溪孔氏家庙是亟需保护、濒临破坏的很重要的抢救性文物;第二,为以后类似的,具有珍贵保护价值、利用价值的文物开辟一个新管道。这两个事情是有历史性意义的。以后再碰到这种濒临险境、急需抢救的文物,不要再通过县保,省保去报了,等于开通了这个通道。但实际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文物法》颁布到现在,榉溪是唯一的一个特例。罗老与谢老去世后,现无权威可申请此通道了。温家宝总理郑重地用毛笔给谢辰生回了封信,信有六页,其中特别告知“罗公交待的事也过了,同意了,交给文物局**同志。”
2006年5月25日,国务院正式公布榉溪孔氏家庙为全国第六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洪铁城笑了,整整十年,他的呼吁终于成功了。孔火春则打电话给三老:“谢谢领导,欢迎领导到榉溪再来指导。”吕济民原话:“有时间就来,要请我们三个老头吃庆功酒!”“要不,我到北京来请你们吃庆功酒?”“那倒不用,那倒不用。你们的消费(能力)我知道的。”
罗哲文说:“修房子的路跟溪流之间取的角度是官作驿道的作法。桥也不是普通老百姓修的桥。而且祠堂与桥错开一点点。”
爱庙
家庙成为国保后,得到了充分的维护资金。因为得到国家与学术权威们承认,衢州南宗与曲阜都改变了态度,与婺州南宗认亲了,县长也支持了。但三老对家庙的爱仍是绵延不绝。他们上心着呢。
罗哲文先生是严厉的,因为顶不住压力,孔火春为了村民行车方便,将村中石子泥土古路改成水泥浇筑的石子路,没想到老先生明察秋毫,罗哲文马上打来电话:“你不要家庙批下来,什么都不顾了,你不管不行,老街也准备给你们批国保的,你破坏掉怎么办?你这样下去,我家庙都给你收回去。不能成为国保!”孔火春一身冷汗。
谢辰生先生在去世前特意嘱付许力两件事:第一他希望榉溪不要做旅游性的开发,他认为旅游性开发会对整个古建的样板和村子的功能规划,造成侵略性的破坏。他觉得会有这个可能。第二,希望榉溪和文化名人,文化机构进行联接。这是中国传统世家文化的集中呈现。他认为,“世家文化一定要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中国的文化以前都是在士大夫阶层里面传承的,这是世家重要的一部分功能。包括榉溪。”
榉溪孔氏家庙。
注:本文经作者授权发表,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