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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变脸(节选)

青海之战后,雍正一再说年羹尧是“朕的恩人”,并信誓旦旦地向年羹尧保证,若背弃年羹尧,自己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负心人”;还希望两人做千古君臣榜样人物。言犹在耳,但两个人的关系却急遽恶化。

关于这场君臣之变,有人认为是年羹尧功高震主,雍正容不下他;也有人认为是年羹尧掌握了雍正夺位的证据,故雍正要杀人灭口。以上说法,好像都有道理,但又都说不通。我认为,这场君臣之变有三大原因。

君臣权力冲突

年羹尧的权力究竟有多大?可以用三句话概况:第一,手握重兵,西北一王;第二,干涉封疆大吏的任用;第三,参与机密,制定大政。

第一,手握重兵,西北一王。

青海一战,年羹尧成为事实上的西北王,他从延信手中接过了抚远大将军印信,直接统辖十几万人的军队。同时,他仍是川陕总督。

在清朝既往的历史上,无内忧外患的稳定时期,却集战时军事大权与地方行政权力于一身的,只有康熙初期的“三藩”可与之相比。而“三藩”是在清初统一全国战争的特殊背景下形成的,故年羹尧不能与之相比,但其军事权力却很大。

为了表示充分的信任,雍正帝事实上把陕西、四川、甘肃等省份的官员任免权下放给了年羹尧,因而出现了“西选”。雍正皇帝对亲信图理琛朱批:“此数年,陕西官员皆成年羹尧随从矣。”

第二,干涉封疆大吏的任用。

雍正即位之初的几个月,对十个省份的一把手,即巡抚,进行了调整。尽管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如此密集而又普遍性的大调整,确实不寻常。这次调整,年羹尧的意见无疑起到了很大乃至主导性作用。

从现有档案可见,年羹尧向雍正举荐了范时捷任陕西巡抚,举荐李维钧任直隶巡抚。江苏巡抚的人选,雍正也征询了他的意见,安排了何天培。四川、甘肃的人选,是年羹尧平定青海叛乱后强势主导安排的,与雍正发生了冲突。

直隶是京畿之地,进出京城的必经之壤。故直隶巡抚一职非常重要。康熙六十一年,直隶巡抚赵弘燮去世。鉴于赵弘燮有许多未完事件,特别是有些钱粮没有清完,如果换上毫不相关的人,恐怕赵弘燮会被抄家、追饷,因而康熙帝把赵弘燮的侄子赵之垣从户部郎中的位置上破格提拔,让他署理直隶巡抚。也就是说,康熙希望由赵之垣把他叔父的事情都处理干净。这是康熙一贯的做法,当然也考虑到赵家的贡献。赵之垣是康熙时期著名的勇略将军赵良栋的孙子,而赵良栋是平定三藩的大功臣,是西北四将之一,看过金庸武侠小说《鹿鼎记》的应该都知道他的武功和人品;赵之垣的父亲赵弘灿历任两广总督、兵部尚书。

但康熙的安排很快被打乱了。雍正改元了,直隶又出现罕见旱情。赵之垣怕自己的家族受牵连,因此雍正一即位,他就上奏捐助旱饷三十万,希望能够把署理二字去掉,成为正式的直隶巡抚。

这时正赶上年羹尧进京,年羹尧要推荐自己的人,这个人就是李维钧。李维钧时任直隶守道,当时直隶没有设布政使、按察使二司,守道相当于布政使。论出身和资历,李维钧无法与赵之垣比,但他与年羹尧有一层特殊的关系。李维钧有个侍妾,她是年羹尧管家魏之耀的干女儿。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的管家,与年羹尧的关系绝对不一般。不久,李维钧的妻子去世,于是就把侍妾扶了正,这自然是通过魏之耀来拉近与年羹尧的关系。这样,年羹尧在京期间,向雍正推荐李维钧做直隶巡抚。雍正此时对年羹尧言听计从,因而以赵之垣的三十万旱捐是勒索下属而来的,不准他实任。年羹尧随即参奏赵之垣,说断不可任赵之垣为巡抚。赵之垣白白搭进三十万两银子不算,还被革了职。这还没完,雍正让赵之垣补上他叔父赵弘燮的亏空,还把回原籍宁夏的赵之垣交给年羹尧来约束。后来赵之垣向年羹尧贡献价值二十万两的珠宝,于是年羹尧在雍正二年进京时把赵之垣带来,再三恳求引见还不算,且力保其可用。此举引发雍正的不满,认为年羹尧的言行前后矛盾,令人难以理解。这是后话。

雍正与年羹尧正在经历政治上的“蜜月期”,直隶巡抚用李维钧,也属于用自己的人。当雍正的江山还不稳,急需人帮扶的时候,雍正会听取年羹尧的意见。这也给雍正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李维钧不断向雍正密报允禟及其亲属,还有允 的动向。允禟的岳丈即福晋的父亲齐什(又作七十),曾任正红旗固山额真,在正红旗非常有影响力。雍正即位后,以齐什是允禩之党的名义,先把他抄家,随即将他发遣。雍正的这一做法,引起一些人的不满。齐什临行时,大臣不但把他的械系放开,而且,有很多王大臣都送他礼物,为他送行。这让雍正暴跳如雷。雍正二年七月,李维钧密奏:“去年十一月,允禟福晋及随从,进入获鹿县(今河北石家庄市鹿泉区)东住歇,据称奉旨住下。房主禀报,福晋父亲原任正红旗固山额真齐什(即七十), 于雍正二年闰四月初七病故。”

对于李维钧的这份奏报,雍正表示怀疑。雍正巴不得允禟或者其家人出错,以便进行惩治,对雍正的意图,李维钧一时还没有摸透。雍正朱批说:“齐什虽在你管的地方居住,原不与你有干之事,随他去,你只莫管,如地方上生事扰民,则不可有丝毫情面,可密密细访,此人恐诈死,九贝子福晋已谕往西宁矣。”李维钧得旨后,派人扮作行客住宿,向旧住房主打探,房主说:“齐什好动,每日骑马乘轿郊游,得病后不能出城,仍绑椅子出城,病故在床,乃我亲眼所见。”李维钧还不放心,又探访给齐什治病的医生,该医生说:“齐什脾泄老病而死。”经过此番细致调查,李维钧密奏:“齐什之死,似属非诈。”雍正朱批:“知道了。齐什生平欺诈,至死而为人不信,亦其自取者也。”雍正生性多疑,即便做了皇帝也没有改变,反而变本加厉。

李维钧不仅把允禟家眷在直隶经过的情况向雍正密奏,而且也把 允在张家口附近的活动情况密奏。

李维钧任直隶巡抚的同时,四川、甘肃等省级大员也进行了调整,都是年羹尧举荐的。

年羹尧所荐之李维钧、桑成鼎、川东道胡期恒、临洮守王景灏、成都守刘世奇同日推抚布官。——《永宪录》

经核查,胡期恒出任陕西布政使,王景灏出任陕西按察使,刘世奇出任甘肃按察使。这是年羹尧安排的第一批省级大员。一年之后,胡期恒出任甘肃巡抚,而年羹尧终于把四川巡抚蔡珽搞掉,换上了王景灏。而正是这两个省份巡抚的调整,使雍正与年羹尧的关系陡然紧张,并爆发冲突,成为雍正决心打压年羹尧的原因之一。

用人权,特别是对封疆大吏的任用,绝对是皇帝的专属。在二人关系好的时候,特别是战争期间,这或许不算什么大问题。但仗打完了,年羹尧还是强势介入皇帝的用人权,特别是对封疆大吏的任用,这必然会引发冲突。

第三,参与机密,制定大政。

年羹尧在雍正即位前后,特别是初期两年内,参与了许多重大机 密事务,包括人事安排、对反雍正的人的处置,同时还参与了国家重 大政策的制定工作。他在西北时,雍正会征询他的意见,他也在遥控京城的事情。年羹尧有强大而完备的私人“情报网”,他对京城的动态格外关注。年羹尧写给雍正的密奏,大多数涉及雍正的“安全”问题,而雍正每次回信也向年羹尧报平安。旗员外任向主子请安,这是康熙朝设置密折制度的原因之一,本来问安习以为常。但雍正与年羹尧两人传递的却不是这样的信息。这让雍正感到年羹尧的可怕,好像自己也处于年羹尧的监控之中。

雍正即位之后,年羹尧两次进京,都不是来去匆匆,而是数月之久,此间他实际上是不挂名的总理大臣。正如我们后面要谈的,年羹尧在京期间,他传宣谕旨,其排名也仅次于总理大臣。这在雍正即位之初,江山不稳的时候,是必要的,也是有益的。但两三年过去了,雍正需要树立自己作为皇帝的绝对权威,而年羹尧还把雍正当成过去的主子雍亲王,将君臣大义丢到脑后,那就会出大问题。

君臣性格冲突

两人之间的冲突,还源于二人完全不同的性格。年羹尧刚到四川巡抚任上,三十岁的他就给康熙上奏说:“臣虽然已做了父亲,但不 愿做富家翁。”康熙绝对信任他,一任就是十几年。康熙六十年六月, 年羹尧陛辞康熙,二人“推心置腹”,谈了一个大上午。临别时,康熙见年羹尧“彷徨踯躅,口不能言,心有欲吐”,康熙明白年羹尧的心思,对他说:“你放心做去,朕再没有怀疑你的地方,你也不必怀疑。”我们从年羹尧的密奏中可以推断,他对自己的雍邸旧人身份,分外小心,“怀疑”康熙皇帝把他视为雍亲王的人。君臣之间的这次对话,我们无法还原,但年羹尧听了康熙的表态,热血沸腾,眼泪止不住地流,叩头谢恩不止。这也说明康熙对年羹尧是信任的。

与康熙不同,雍正生性多疑、喜怒不定,这与年羹尧勇于担当、不避嫌怨,特别是永不言退的个性形成强烈对比。年羹尧得到那么多赏赐、恩宠,乃至雍正指天发誓,“永不负卿”,但很少见到年羹尧对雍正坦露心迹。我还发现,年羹尧在康熙朝的奏折,可谓字字珠玑,直抵心扉,美妙无比,但一到雍正这里,就变成干瘪的应景文章,是年羹尧不再亲自写折了吗?

格外之恩纶,即为威权之所属,臣虽至愚,岂不知畏?岂不知避?人臣所戒,虑满持盈。——《年羹尧奏折》

这是年羹尧写给康熙的密奏。翰林出身的他,并非不知“谦退”, 不知“守其雌”的道理。但令人奇怪的是,进入雍正王朝,他原来那种敢于担当、不避嫌怨的作风,不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越发膨胀,忘乎所以。真应了那句话:若要他死亡,先要他猖狂。

其父年遐龄此时已退养在家二十载,阅历深厚的他,常写信劝告年羹尧要谨慎行事。年羹尧善于交际,又爱惜人才,在西北三教九流,有用之人网罗颇广。在他的幕府中,有个蒋秀才深受年羹尧的赏识,在一次酒后,年羹尧对蒋秀才说:“下科状元非君莫属。”秀才见其“德不胜威”,担心败落受到牵连,遂以疾辞。年以千金为赠,秀才拒绝,减半后方接受。人不解其故。秀才说:“主公平素豪奢,费用不足五百不登簿。”众人方知他是为了避祸,接受五百两银子,年羹尧是不会记录在册的,将来查抄,自己也不会受牵连。

在所有警示年羹尧的人中,一个老人的特殊礼物最有震撼力,对所有人都极具启示意义。他献给年羹尧一个玉盆,说是家传的宝贝。年羹尧打开一看,内藏枯骨一片,形凹而中空,不知是何意,遂传献宝者。老人说:“此至宝也,请大置骨于天平之左,而右置黄金十镒,必骨重而金轻。”试之果然。年羹尧“命加金,则金更加而骨愈重”。大将军愕然问故,老人以黄土一把撒其上,“骨顿轻而金顿重”。年羹尧问:“此骨为何物?”老人回答:“此贪夫之目眶骨也。故金愈多,其眼愈贪。不知餍足,不见土不休。凡人堆金积玉,迨其死后,也作如是观。”大将军默然良久。

对年羹尧产生重大影响的,是浙江钱塘的举人汪景祺。他在雍正元年底来到西北。他是为谋生计,前往陕西寻访他的旧友,时任陕西布政使胡期恒的。胡期恒是年羹尧的心腹,经他介绍,汪景祺投到年羹尧门下做师爷。进士出身的年羹尧尽管也写得一手好文章,但更在乎自己的军事成就。汪景祺对年羹尧大为敬仰,称赞青海之战是“自有天地以来的奇功”,把年羹尧誉为“宇宙之第一伟人”。

但当年羹尧自我陶醉的时候,汪景祺泼了一盆冷水。在大军凯旋那一天,汪景祺呈上了一篇《功臣不可为》的文章给年羹尧。

开篇告诫年羹尧“鸟尽弓藏,古今同慨”!他批驳流行的观点:立大功者都是因为不能善自韬晦,故丧生败家。平庸的君主对待功臣, 以加恩开始,经过“疑、畏、怒、厌”这样一个过程,最后的结果是 “杀”。他还特别提醒说,有功之臣如果遇到平庸的君主,无论如何韬晦,也逃脱不了悲惨的命运。为什么?因为“猜忌之主,其才本庸,而其意复怯,当贼寇昌炽时,望烽火则魂惊,见军书则股栗,忽有奇才异能之臣,起而戡定群凶,宁谧四海,捷书一奏,喜出非常,七宝庄严之殊礼宠遇之,迟之既久……疑心生焉矣”。

也就是,由疑而生畏,由畏而生怒,由怒而生厌。因此:

进不得尽其忠节,退不得保其身家,抚驭乖方,君臣两负,呜呼!千古之豪杰英雄所为槌心而泣血者也。——《功臣不可为》

疑也,畏也,怒也,厌也,以此四者待功臣,有不凶终而隙末者乎?——《功臣不可为》

以下列举各朝杀功臣而社稷倾覆的教训,告诫人臣不可立功。

汪景祺的这篇《功臣不可为》写于雍正三年三月十七日。正是年羹尧西征军凯旋之日。后来雍正与年羹尧关系的发展,特别是年羹尧的结局,完全如汪景祺所预料。

我们无法确切判断,汪景祺的上书究竟对年羹尧有什么影响,以及有多大影响。但显然,他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锋芒毕露、四处出击。他傲慢的性格中透着一种不屑,不屑中有一种不敬。这在他人或许能够忍受,而遇上了本来就多疑善变的雍正,年羹尧无处可逃,结局已可预见。

这场本来约好的千古君臣榜样,在雍正二年那次“面圣”时戛然而止,力量大的一方还动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