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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邓晓芒

当代哲学家,美学家,批评家,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湖北大学德国哲学与文化研究院院长。

一、泛逻辑主义

斯多亚派又译作斯多葛派,是因为这些哲学家们经常在画廊之下讲学,画廊在希腊语里面称之为“stoa”,所以称之为斯多亚派或者斯多葛派。它的创始人就是芝诺,这是另外一个芝诺,这个斯多亚派的芝诺跟前面讲的爱利亚派的芝诺是两个人。他生活在公元前336年到公元前264年。他的一生品格高尚,生活严谨,非常崇尚道德上的圣洁,但他最后是以上吊自杀而死。为什么?下面我们要具体地加以解释,为什么这么一个哲学家70多岁了最后要上吊?这很有哲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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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多葛派(雅典创始学派)的创始人芝诺(约公元前336~约前264年)自然法理论的奠基人。

他的接班人叫克雷安德也是自杀的,活了99岁,最后觉得不应该活下去了,绝食而死。可见这样的学派,它的宗旨是排斥幸福主义和享乐主义的,他们与伊壁鸠鲁学派是完全相对立的。他们提倡一种禁欲主义,追求道德高尚就不要去追求享受,而且要折磨自己,故意折磨自己,实行苦行主义。据说有的斯多亚派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坚忍不拔,为了证明自己能够忍受苦难,互相比赛看哪个把手放到火上烧得更久。

这个学派把真理的标准从感性转向了理性,当然这个转向也有它的过渡,最初他们还是崇尚感觉、知觉的,但后来他们把理性称之为“内心的知觉”,而与感性、外在的知觉相区别。感性是外在的知觉,他们也强调知觉,但却强调内在的知觉。内在的知觉实际上是一种内心的理性直观,最清楚明白的事情只有在内心才能知道,外部的感官则是欺骗人的。所以他们排斥感性,主张用理性来统治感性,思考理性怎样制约感性的问题。于是他们特别重视逻辑,重视亚里士多德的“逻各斯”精神。

刚才讲到伊壁鸠鲁重视亚里士多德的个别性原则和努斯的自发性,斯多亚派则是重视他的“逻各斯”精神,即理性推理的普遍性原则。据说,“logic”这个词就是斯多亚派创造出来的,他们把“逻各斯”发展成了“logic”。他们对付逻辑不像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仅仅是把逻辑当作他的形而上学的另外一部分,也就是工具论的一部分,而没有把逻辑运用到解释整个宇宙体系。斯多亚派恰好就是把逻辑推广到整个宇宙结构。整个宇宙结构都是一种逻辑结构,都是可以推出来的,宇宙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可以按照不矛盾律等等推出来的。所以,他们的逻辑成了一种“泛逻辑主义”。

亚里士多德还不是泛逻辑主义,他虽然创立了形式逻辑,但形式逻辑并没有真正用到他自己的体系里面。斯多亚派则是用形式逻辑解释整个宇宙,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逻辑来解释。罗素在《西方哲学史》里讲到这种“泛逻辑”主义,认为任何事情都可以推出来,都是可以算出来的,后来像莱布尼兹就认为包括哲学问题我们都不要争了,现在我们拿出笔和纸来“算一算”,就可以把哲学问题解决了,这就是一种泛逻辑主义。当然莱布尼兹还加上一种“泛数学主义”,因为他的逻辑是一种数理逻辑论。

“泛逻辑主义”在斯多亚派那里是返回到了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就是一种解释世界的原则。但是赫拉克利特还有一个就是“火”的原则,斯多亚派也非常推崇。斯多亚派一个是推崇“逻各斯”,一个是推崇“火”,他们回到了赫拉克利特,就像伊壁鸠鲁回到德谟克利特一样,也是回到前亚里士多德的思想资源。斯多亚派认为整个世界是一场宇宙大火,而且这场大火是循环的,过几百年就循环一次,把一切都烧毁,一切又重新开始,而这场宇宙大火里面的规律和原则就是“逻各斯”,所以他们认为“逻各斯”是宇宙大火、世界大火的必然规律,是不可逃避的。对人来说就是他的命运,他们称之为“命运”,命运是不可逃避的,这是一种宿命论。

伊壁鸠鲁是反对宿命论的,他强调一种个别性、一种个体的偶然性,甚至强调一种自由。但是斯多亚派认为自由是很虚假的东西,一切都是命运所决定的,“太阳底下没有新东西”。这是西方的一句谚语,这句话从斯多亚派就有了。所以人活在世上,如果他能把握到“逻各斯”,那么他活了这一世,就等于把握到了永恒,也就等于把握到了无数世。他活一辈子也就等于活了无数辈子,因为所有人世间的生活都没有什么区别,从本质上来说没有区别。

从感性上来说当然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一样;但从本质上来说,每个人生活底下的逻辑、“逻各斯”是完全一样的,理性的法则是完全一样的。为什么他们要自杀?原因就在这里。他觉得自己活够了,世界上的东西他都知道了。理性无非就是逻辑,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无非就是那个体系嘛,他几天就可以把它学完,学完了以后怎么样呢?他都知道了。

所以活着也没多大意思,只要你把握到“逻各斯”、把握到人的命运,就可以不以人的生死为意,实际上你就永恒了,跟“逻各斯”融为一体了。所以自杀也好,生也好,死也好,实际上都是永生,都是不死的了。所以这些人认为人的使命就是要服从命运,服从命运就是服从“逻各斯”,也就是服从自己的理性,只有自己的理性才能把握“逻各斯”。因为“逻各斯”就是宇宙的理性、世界的理性。服从命运你就可以不动心,不动心就表现在你不为任何感性的诱惑所动。你掌握了“逻各斯”怎么还会动心呢?你就达到了哲人境界。

所以最高的德性就是服从。服从什么呢?服从“逻各斯”、服从理性。斯多亚派人表现得十分自制、刚毅、忍耐,自觉地把自己的“小我”融入到“逻各斯”的“大我”里去,融入到一种普遍的理性里面去,所以这是一种普遍的自我意识。在世界的规律里面,在世界普遍的“逻各斯”的法则里面,他们看出了自我的本质,自我实际上是带有普遍性的。这是没错的,自我确实带有普遍性,虽然是“小我”,里面也包含有普遍性,也包含有“大我”,“小我”和“大我”实际上是不可分的。那么伊壁鸠鲁派是强调了“小我”这一方面,自发性的一方面,斯多亚派则是强调“大我”这一方面,普遍性的一方面,强调要把自我融入到普遍理性中去。他们有一句名言:“命运是不可抗拒的,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反正得走,与其让命运拖着走,不如自己走,跟随着命运的指引自觉地走,这才是聪明人,才是智慧的。

二、人格平等学说

既然理性的灵魂、人的灵魂、人的这种自我意识是一种普遍的理性,那么斯多亚派就提出一个很重要的原则:人人平等的原则。人人平等,每个人都有一个灵魂,每个人都通过这个灵魂而同化于普遍的“逻各斯”。在世界理性面前,每个人的个体的特点是微不足道的,人的感性、外在的东西是微不足道的。比如说你的高矮胖瘦、财产多少、地位高低、种族、荣誉、被人瞧得起瞧不起,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关键的是每个人都有理性,所以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个人平等,所以每个人都有一个人格。所谓“人格”,就是每个个体中的普遍性。每个人都有同样的人格,你不能侮辱别人的人格,不能把他降到人格以下,哪怕他犯了罪。我们今天讲罪犯也有他的人格,其实就是从斯多亚派哪里来的。

斯多亚派认为所有的人在人格上一律平等。感性的外部世界对于人格来说没有关系,人凭借自己的人格在感性的外部世界面前是完全独立的,所以他们取消了一切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比如说皇帝和奴隶,这个差距是最大的,最高的是皇帝,在奴隶社会最底层的是奴隶,但是他们认为这两者是平等的。同样,不同种族的人、外乡人、异邦人跟本国的、本城邦人一律平等,不管你从事什么职业,也不管你是穷人还是富人,地位如何,血统如何,人人平等。所以他们由此提出来了一种“世界主义”的理想。

斯多亚派是世界主义的。这个世界主义后来在西方,比如说在康德那里,被作为一种基本的原则。康德经常谈到“世界公民”这样一个概念。就人格而言,每个人其实都是世界的,不要用宗教、财产、地位等等这些外表的东西去对他们加以强行区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在中西比较的时候,我们要经常涉及到这个问题,就是说如何理解西方人所谓的灵魂平等,包括后来基督教里面讲的灵魂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只有上帝跟人是不平等的,人世间所有的人,人人皆兄弟,人人都是平等的。在上帝面前你没有任何东西值得骄傲,在别人面前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谦卑,人人都是一样的。

这和伊壁鸠鲁派形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对照,一个强调个别,一个强调普遍性。一个强调个别的灵魂、个别的主体,另外一个强调灵魂的普遍性。但是总的来看,斯多亚派的这种思想层次更高、更有前途,所以它成为了基督教教义的来源之一。基督教里面讲到的人人平等的观念就是从这里来的。基督教里面讲:每个人虽然出生不同,但是他的灵魂是一样的,灵魂平等也就是人格平等,将来一切灵魂都是要汇合到上帝的圣灵里面去的。

所以马克思、恩格斯他们讲斯多亚派哲学家塞涅卡是“基督教教义的叔父”,新柏拉图主义的斐洛是“基督教教义的父亲”。也就是说,新柏拉图主义和斯多亚派成了基督教教义的理论来源,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思想。所以斯多亚派提出的“普遍人格”这个概念,把个别性提到普遍性上,应该说是一个提升、一个进步。这是当时两个相对立的学派。不过在当时还有第三个学派,就是怀疑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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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邓晓芒著《古希腊罗马讲演录:斯多亚派:普遍自我意识的哲学》,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