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云南红河州的建水县,近年来渐渐走出闺中,得到无数赞美——"中国最后一座活着的古城","当今中国古典生活世界的活化石"……比利时汉学家麦·约翰感叹:
"我一辈子要找的那个中国,就在这里。"
建水古城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南诏时期,明洪武年间扩建为砖城,至今屹立不倒。始建于元代的建水文庙,如今保存完好,是中国南方最大的文庙。还有典雅的朱家花园和堪称古建筑博物馆的团山村,外加早已成为网红的建水米轨小火车,使得建水成为极为热门的旅行地。
八月的建水正是游客最多的时候,不过我的"寻桥之旅"却相当安静。一座座老桥隐于建水乡间,自顾自美丽,几乎与游客绝缘。
唯一例外是被列为全国文保的双龙桥,它名声在外,早已成为建水地标,与文庙、古城朝阳门和米轨小火车并称为建水旅游的"四大件"。双龙桥两侧河边和旁边的白家营村总是停满了车,河边站满了拍照的游客。
双龙桥位于建水城西,横跨泸江河与塌冲河,因两河在此交汇,形如双龙而得名。站在河边远远望去,眼前便是双龙桥的古朴之美。全长148米的它横亘于河面之上,桥楼飞檐翘角,一个个桥洞与水中倒影汇聚成圆。
双龙桥始建于乾隆年间,最初只有三孔。后因河水泛滥,塌冲河一度决堤,周边村落受损严重,塌冲河也就此改道,汇入泸江河,河面因此宽了数倍,原建的三拱石桥只能延伸至河中,形如断桥。当地民众只能在石桥南端再接木桥,供人通行。但木桥不稳,雨季极易被洪水冲毁。清道光年间,当地续建十四孔桥,与原桥相连,故称"十七孔桥"。古桥上最抢眼的当属中间那座飞檐翘角的阁楼,雄浑大气,桥两端还各有一座两层八角攒尖桥亭(如今仅存一座),相比中间阁楼要秀气得多。
绕着河岸而行,可以从侧面见到双龙桥不同角度的美。建水当地早已将双龙桥一带变成湿地公园,河岸垂柳依依,繁花似锦,总能成为照片里古桥的映衬。不管角度如何、是远或近,总可令人流连。
1965年,桥梁专家茅以升也曾在这河岸观察双龙桥,并在《仪态万千的我国古代桥梁》一书中,将双龙桥列入全国最著名的十余座古桥代表之中。
沿着河岸走到桥头,便可近距离见到双龙桥的古朴。修长秀美、重檐攒尖的桥亭,墙身斑驳,木刻镂花极为精致。桥身以青石板铺砌,已被岁月洗礼至光滑,两侧桥栏以石条垒成。
走到桥中央的阁楼前,只见眼前三层楼阁墙身斑驳,带着岁月痕迹。清咸丰六年(1856年),原先的桥亭与楼阁均毁于大火,如今所见为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重建的产物。站在桥上望向河面,河水平滑如镜,桥下的一个个分水尖石墩长满杂草,却依旧坚实,直至今天仍然发挥作用,一次次减缓水流对桥身的冲击。
在滇南地区,双龙桥之美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我到访那天,天色阴沉,并非期待的蓝天白云、一派明艳,但阴郁之下的古桥似乎更显沉静沧桑。如果不是追求所谓的"出片",阴天的双龙桥更能让人触摸到历史。
双龙桥附近的各种摊档、咖啡屋和小店都相当热闹,它们连通着双龙桥与双龙桥火车站,每天都有游客乘坐着建水特有的米轨小火车,从县城的临安站来到这里。
小火车会在双龙桥停留半小时,对于打卡游客来说,站在河岸边拍几张照片已经足够,但要想仔细触摸古桥的每个角落,则远远不够。所以我放弃了小火车,直接选择驾车沿着铁路线前行。在双龙桥流连半天,看着一批游客跑向车站准备出发下一站时,我也选择开车,同样前往下一站。
站在法式老火车站月台拍摄小火车进站的照片,是许多游客在建水的"网红规定动作"。最好的选择就是双龙桥站的下一站——乡会桥站。
乡会桥站是中国第一条民营铁路——个碧石铁路的老车站之一,建于1936年,建筑风格鲜明,是个碧石铁路乃至滇越铁路线上少有的中西合璧式车站,不像主流的法式建筑风格。
来到乡会桥站,站台上黑压压站满了人,都是等待拍照打卡的游客。相比之下,百米外的乡会桥极为安静,只有几个游客流连,车站的喧嚣完全与它无关。
在乡会桥车站旁的乡道上,便可透过树丛见到乡会桥的侧颜。三拱石孔桥上是对称式长廊建筑,这种风雨廊桥在浙东和闽北地区很常见,但在建水,乡会桥是唯一。
乡会桥跨越泸江河,连接东西两岸,建于清代嘉庆十九年(1814年)。因为位于当时建水人参加乡试的必经之路,故名乡会桥。主桥长30米,两侧各有引桥,均长25.3米,桥面宽7米。
侧面看乡会桥,宛若一座横跨河上的横向重檐硬山楼阁,但我更喜欢的角度是桥头。光滑石板路通向桥廊,桥廊以条石为基,上砌砖墙,主楼阁名为"文星阁"。
单论桥体,乡会桥显然无法与双龙桥相比,但周遭景致绝不输于后者。站在桥头,眼前流水潺潺,河岸小路清幽,湿地芳草萋萋,一派田园景致。
桥头有一座飞檐翘角的中式古建筑,是乡会镇公所。它建于1913年,坐北朝南,为二进四合院格局。它是1949年乡会桥起义的旧址,起义军在此里应外合,夺取镇公所的武器。
当年这一地区曾因市集而兴旺,镇公所也因此设在此处。不过如今市集已然搬迁,乡会桥一带也变得冷清。即使乡会桥车站早已成为网红,乡会桥仍然落寞。
桥廊内的斑驳痕迹,可以看出乡会桥的沧桑历史。道光元年的《重修乡会桥碑记》记载,乡会桥最先为石桥,后改为木桥,最后改为石拱桥。桥廊分两层,下层供人通过,也可以躲避雨淋日晒,二楼可供观景和居住。
廊桥之美,并不仅仅在外观,还有它对世人的庇护。不管是风雨还是烈日,只要走进桥廊,便可隔绝一切,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古桥的魅力,恰恰就因为与这尘世的关联。
古桥对尘世的默默相守,在建水以汤伍桥最为典型。它距离乡会桥其实仅有二百米左右,但因为导航并无显示,我起初只能将汤伍村设为目的地。结果车子在乡间狭窄小路穿行,绕了个大弯才到达汤伍村。虽然车程还不到两公里,但简直是"险象环生",比如一条狭窄小路,两侧都是农田,无法会车,结果中段还停着一辆三轮车,我只能一侧紧贴着三轮车,另一侧轮胎贴着路沿,勉强通过。
在村委会停好车,沿着村中小道走到村外农田,仍然没有见到汤伍桥。两次向田间村民询问,他们都手指前方,让我沿着小道继续走。走了十几分钟才见到小小的汤伍桥,结果在县道一侧的桥头,便可见到不远处的乡会桥火车站,真是白白兜了个大圈。
如果从外观和规模来看,汤伍桥并不符合游客打卡的标准。它太过普通,毫无雕饰的简单桥身,矮及脚踝的斑驳桥栏,简简单单的五孔拱形,没有一点点"网红"特质。
但它恰恰有着朴素的美,桥身的简洁承载着岁月沧桑,五孔造型配合一个个分水尖,经受了一次次大水冲击,力保乡民通行。从清代到今天,它一直是汤伍村民的重要通道。站在桥上,新插秧的稻田水光粼粼,不远处村落里传来人声与狗吠,背后的县道偶有车子经过,传统与现代就此相连。
一辆摩托车从桥面上驶过,我靠边相让,对方冲我点头致意,然后消失于县道。这座古桥曾留下牛车、马车、自行车和摩托车的印记,当然,更多的还是一代代人的脚印。它当然没有双龙桥的绝美,也没有不远处乡会桥车站的喧嚣,但这样的默默相守,不正是古桥最大的意义所在吗?
沿着汤伍桥旁的县道前行几分钟,便可见到见龙桥。相比双龙桥,它少了喧嚣,相比乡会桥,它更为简洁,相比汤伍桥,它更具美感。
见龙桥是一座石拱桥,始建于清乾隆年间,民国时期重建。据说它最初名叫永安桥,后来取见龙在田之意,易名见龙桥。
走近它时,刚好下起小雨。桥头有大树,树荫遮天蔽日,也可躲雨。一位骑自行车路过的乡民便站在桥头的石条上,低头看手机顺便躲雨。从他身边走上桥,只见雨水冲刷着早已被岁月磨至光滑的不规则石板,杂草在石板间顽强生长,走上去感觉略滑。
桥身中间有砖石砌成的简单桥亭,可以遮风挡雨。两个老人席地而坐,一辆自行车靠在墙边,旁边是供奉桥神的供台,上面的雕刻保存完好,字迹清晰可见。
站在桥上望向河面,两岸树木茂密,河水伸向远方,一片清幽。走到另一侧桥头,桥头两侧石狮仅剩一只,样子呆萌。桥头的石板路向岸边延伸,与临江步道相连。步道可供乡民平日散步,杂草丛生却见清幽。
在岸边找个树丛的缝隙,便可见到见龙桥的全貌。它是一座三孔拱桥,一棵棵小树和杂草在桥身上顽强生长,平添沧桑感。桥旁还有一个后建的石拱,是专用的泄洪道。
见龙桥脚下的泸江河,河水延绵数十里,千百年来一直是两岸田地的灌溉渠道。乡民们在桥上来来往往,每日辛勤劳作,闲暇时也会像我见到的两个老人一样,在桥亭里席地而坐,享受穿堂风的惬意。
在建水古桥中,我最喜欢的天缘桥与见龙桥有不少相似之处:二者都是三拱石桥,都有半封闭桥亭,连石狮子都是只剩下一个。不过天缘桥规模更大,也更细致精美。
我与天缘桥的相见颇为波折,头一天下午开车前往,导航显示还剩两公里时,瓢泼大雨袭来,结果车子停在桥头,却根本见不到桥。等了半天,眼见雨势没有变化,我只能打道回府,次日再来。
好在第二天天气不错,虽然有些阴沉,但总算无雨。相比基本处于同一条县道旁的双龙桥、乡会桥、汤伍桥和见龙桥,天缘桥位于县城另一侧,距离较远,因此更不为游客所知。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可以独享它的美。
天缘桥全长121米,宽8米,最大跨径10米,南北引桥均为石板铺砌的缓坡,各向东西方向延伸。桥面宽7.83米,桥拱用楔形石砌筑,中孔拱高9.5米,其余两孔拱高9米。
乡民也将天缘桥称为"仙人桥",据说当年建桥时,有百名工匠参与建造,可每天吃饭时却都只有九十九人。等桥建好后,人们在亭阁内青石板上发现几个大脚印,才明白只出力不吃饭的是仙人。
这个传说的背后是建桥的艰辛。据说当年乡民在此建桥多次,都被洪水冲垮,直至这座坚实的石拱桥建起,才不再有坍塌之虞。
沿着蜿蜒坡道走到重檐四方八角攒尖的桥亭内,亭内石碑上刻有当年捐资建桥者的姓名,密密麻麻,仍依稀可辨。另一座石碑刻有"天缘桥"三个大字,为时任临安知府栗尔璋题写。顶端斗拱精美,藻井也绘有阴阳太极和各种图案。
桥的一侧坡道上还有一座碑亭,七块大小石碑记录建桥和重建之事。碑文上写道:"天缘桥者肇建於雍正戊申之歳",也就是雍正六年(1728年)。关于"天缘"之名,则有"成于不日,众以为若非天假之缘,从善者众,焉能共襄盛举"的记载。当年建桥之不易,从"建桥耗金四千,工二十万余"的记录中也可看出。此外,秀丽楷书还记载了天缘桥所在马军村的乡规民约以及护桥守则。
在桥上走上一转,绕到河对岸,侧面所见的天缘桥既有对称的秀美,也有相当气势。中孔处雕有一个小小的龙头。出于好奇,我又转到另一边看它的侧面,发现中孔处雕着龙尾。桥头的石狮只剩一个,头部也遭破坏,十分可惜。
也正是在河岸边看天缘桥,才能发现古人的智慧。天缘桥位于河道狭口处,可以缩短石桥跨度,减少桥孔,还能节省工料,利于施工。因为桥墩不可避免会占据水道,所以桥拱尽量高挑和宽阔,以便泄洪。
如今的天缘桥,已不再是乡民们的必经之路。桥边一条水泥桥跨越河面,可供汽车与行人通过。石桥更像一座纪念碑,坐看周遭村落的变化。桥旁的水田里,乡民正在劳作,一如他们的祖先,也是天缘桥数百年间见惯了的场景。
我在建水探访的最后一座古桥,同样也已经失去了通行意义,但仍然是古村落的一部分,它就是位于团山村外的团山桥。
团山村是建水米轨小火车的最后一站,团山桥就在车站旁,隐于树丛之中,很容易被错过。旁边是新修的柏油马路,人来车往,早已不需要从团山桥通行。团山车站是典型的法式车站,屋檐却飞檐翘角,相当有趣。团山桥一侧坡道紧挨着火车路轨,象征着人类现代文明的铁轨与象征着古老传统的石桥平行,共同记录着团山村的历史与荣光。
团山村位于建水古城以西13公里处,历史上是彝族的居住地,彝语称"突舍尔",意为"藏金埋银之地"。明洪武年间,张氏族人自江西迁居至此,与当地彝族和睦相处,团山村也形成了汉彝两族聚居的传统村落。
张氏家族长于经商,创办"天吉昌"商号,主营锡业交易,因此富甲一方。注重乡情的团山人,发迹后不忘回家兴建大宅,如今被列入全国文保的团山古民居建筑群也逐渐兴建形成。张家花园、张氏宗祠、将军府、皇恩府、秀才府、司马第和保统府等建筑,都堪称滇南建筑瑰宝。
有近二十个天井、110多间房屋的张家花园,随处可见精美花窗与雕饰,融合了江西民居与彝族特色。藻井与重檐都极其精致的保统府,兼具防御和古典美的寨门,还有古朴的张氏宗祠,可谓各擅胜场。行走在古村落里,宛若进入建筑大观园。
相比之下,团山桥没有村内民居建筑的精美,完全走简洁风。它并非拱桥,桥身平直,五个桥拱都带有分水尖。桥下泸江河时常断流,露出一片片青草地。
光绪年间,正是团山张氏显赫之时,"天吉昌"商号跻身临安八大商号,规模仅次于临安首富朱家的"朱恒泰"商号。可惜后来时局动荡,"天吉昌"香港分号关闭,引发钱庄追索贷款。1927年,"天吉昌"破产,曾见证近代民营工商业与古村落建设相结合的张氏家族就此衰落。
荣耀终有尽时,建筑也有破败的一天,倒是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团山桥,始终立于村口,见证着岁月变迁。
建水的古桥多半如此,即使沧海桑田,即使早已失却了通行功能,却仍然是历史的见证。
作者:叶克飞
文:叶克飞 图:叶克飞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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