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维吉尔之死》前,我对小说的阅读难度就有所预料,谁让它是等了八十年才等来的的简体中文译本呢。

书的腰封上赫然印着“媲美《尤利西斯》的现代经典”也证实了这一猜想。《尤利西斯》一向以晦涩著称啊。不过,感谢了不起的中文译者,《尤利西斯》的中译本其实并不难读,注释超多,双关、隐喻、典故都加以解释,最后一章莫莉那连绵的意识流也进行了分句。普通读者如我,读来并不费力。

《维吉尔之死》呢,到底是本什么样的小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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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讲述了2000年前的往事,讲述了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临终前的18小时。

维吉尔在生命的最后,遵从罗马皇帝奥古斯的命令,离开雅典,来到布林迪西姆。临终前,他吩咐朋友卢修斯和普洛修斯烧掉《埃涅阿斯纪》。他的朋友们拒绝了。奥古斯都也反对维吉尔的决定,并带走了他的手稿。维吉尔立下遗嘱,将《埃涅阿斯纪》献给屋大维,将手稿留给自己的两个朋友,负责出版事宜,释放奴隶并给予一定财产,给布林迪西姆人民留下三万元的伙食供应,其他财产则赠给奥古斯丁、他的弟弟普鲁克鲁斯等。随后,维吉尔与世长辞。

01

诗人焚书,这是古老而年轻的主题。

柏拉图要将诗人驱逐出理想国,维吉尔临终前欲焚《埃涅阿斯纪》,浮士德年迈时发现一肚子书全然无用,“别妄想有什么真知灼见,/别妄想有什么可以教人,/使人们幡然改邪归正。”果戈里临终前烧掉了《死魂灵》第二部。卡夫卡让朋友将他的草稿书信和未完成的作品全部销毁。

驱逐与销毁的理由不尽相同,却又有一脉相承之处,那就是对艺术之真的探讨。

躺在奥古斯都船队中的诗人维吉尔并不甘心。感受到了死亡气息的他期望能在雅典或者爱奥尼亚度过自己最后的日子。在那里,他可以完成《埃涅阿斯纪》,也可以远离艺术和诗。

完成《埃涅阿斯纪》和远离艺术似乎彼此矛盾。这正是维吉尔的困境。

他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亲近简单、原初和内在”,贴近本真生活,走一条内在归途。命运却让他服从皇帝的命令来到布林迪西姆,这是一条外在之路。

未完成的《埃涅阿斯纪》则成了内在之路与外在之路的分歧。

死亡的逼近让诗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肉身,也让现实的苦痛难以遁形,诗歌消除不了恶,“只有谎言带来荣耀,而不是真知。”人们只留心诗中的赞美,却对诗中的警告视而不见。

这是诗的天然局限,还是诗人远离真实,亦或是群众已今非昔比?

维吉尔到达布林迪西姆后发现“群众已经全部陷于不幸的深渊,人们已然退化为都市群氓,人已经颠倒为非人,这一切的缘由就在于存在的空洞,他与根源之间的联系被完全切断”。

没有根基的民众固然可怕,更可怕的是诗歌俨然成了暴力的掩饰。“这种无知与知识为敌,以美掩饰着自己,庇护着自己的娇柔和脆弱,是,它必须掩饰自己,因为它建立起来的世界共同体比认识更脆弱、更无力、更有争议。”

艺术之美成了蒙骗世界恶意的手段,世界“被美激活,被笑声击溃,失去了语言,无法形成一个整体,这就是打破誓约的后果,因此世界也有罪。”

02

艺术真的有罪吗?

并不是,有罪的是偏离真理的艺术,是偏离责任和契约的世界。“因为之后它的创世就会毫不留情地颠倒过来,因为之后的创生者会被产物所取代,真实的内容会被空洞的形式所取代,正确的认识会被纯粹的美所取代,在恒久的交替和回环往复中,因为陷入了封闭而无法重获新生,不再扩展成任何东西,不再发现任何东西,既没有堕落中的神性,也没有人类神性中的堕落,只有一个空洞的形式,只有空洞的言辞,在这难辨彼此的世界里令人着迷,是的,如果没有誓约,艺术就成了非艺术,诗歌就成了卖弄文学”。

当诗歌堕落成自我的偶像化,当诗歌拒绝了真正的爱,诗歌的神性也成了虚假的拟神性,诗人能做什么呢?

维吉尔渴望献祭,渴望焚毁《埃涅阿斯纪》,回归内在之路。他的决定遭到了两位朋友卢修斯和普洛修斯的反对。

维吉尔与朋友辩论酷似《圣经》中约伯和他的朋友们辩论的场景。

维吉尔发现自己离真正的生活太远,“他的真实就是他得到了梅塞纳斯、阿西尼乌斯·波里欧和奥古斯都的资助,一直都在养尊处优。”

他觉得《埃涅阿斯纪》不过是罗马的装饰品,“尘世间没有神性;我装饰了罗马,我的行为不比梅塞纳斯花园里的雕像高级多少。”

他的朋友们却宽慰他说,死亡还早得很,认为罗马的伟大和维吉尔诗歌的伟大不可分割,“只有美会留存,作为唯一的真实留存下来。”

他们并不能理解维吉尔的决定。

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更是将维吉尔的决定视为背叛,对罗马的背叛,对他们友情的背叛。

维吉尔看到了艺术的虚妄,“所有负载幸福,被幸福负载的崇高艺术都会失色,只是装饰性的非艺术,是生活的虚饰,永远不断涌现----”

皇帝统治罗马,也期待罗马的光辉随着诗歌永存,可是“名声可以持续到死后,却不能扬弃死亡,因为名声之路是一条世俗之路,是此岸没有认知的道路,是一条表面之路,是颠倒和迷醉之路,也是一条不幸之路。”

他们并没有说服彼此,但是共同的友谊让维吉尔决定将《埃涅阿斯纪》留下来,献给奥古斯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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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吉尔在遗嘱中交代朋友,不要改动《埃涅阿斯纪》,保持它现在的状态,哪怕没有完成,哪怕还不够完美。“所有人类作品都是不协调的。《埃涅阿斯纪》也是不协调的。”

维吉尔的献祭并没有成功,他对美的质疑也没有答案。

许多作者大概都曾是维吉尔,热爱写作才投身写作,可是,文学对美的追求是接近了真相还是掩饰了真相?是不是对美的追逐让文学遮蔽了残酷,维护了罪?

在现实的残酷面前,艺术无能为力,甚至有意无意成为罪的共谋。“奥斯维辛之后,甚至写诗也是野蛮的。”诗歌并不能带来真实的行动。这是维吉尔的慨叹,更是作者布洛赫的反思。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者林奕含曾叩问:“会不会艺术从来就只是一种巧言令色而已?”

是人们辜负了文学,还是文学从来就辜负了热爱它的人们?

布洛赫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藏在一个少年身上,这个少年名叫吕萨尼亚斯,这是希腊语,意思是救赎者。

这个名字显然不是偶然,作者赋予少年解救艺术之罪的希望。

吕萨尼亚斯从港口一路追随维吉尔,拨开躁动的人群,护送着维吉尔到了皇宫。又是他,伴随着维吉尔在皇宫度过高烧的夜晚,为他朗读诗篇;他还在维吉尔和朋友辩论时出现。维吉尔的遗嘱里将纹章戒指留给了他。

维吉尔濒死前的幻觉世界,美丽得如同伊甸园,他又出现了。“现在万物都失去了名字,只有少年吕萨尼亚斯还带着他的名字。那不可捕捉的幸福回忆,挤入了无回忆的现在的回忆、去感官的感官对过去的回忆,这一度加倍又分裂的、尾随的闪光将要被人遗忘,在它回声的呼唤中,少年吕萨尼亚斯还能保有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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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救赎者?

真理、爱与责任?

让艺术免于罪恶的是爱,带来救赎的也是爱。这爱不是出于欲求的渴望,而是看清世界的真实。这爱更接近基督教的普世真爱。然而,在宏大叙事和终极信仰备受质疑的当下,这样的爱会不会也成为权力的掩饰?

追问没有答案,所有的问题只能由提问者在人生中摸索。

不过人们需要这样的追问,才会让文学保持绵延的生命力,让文学不至于彻底沦陷成虚饰。

03

《维吉尔之死》这本小说难读吗?

作为小说,它是难的。它的情节非常简单,内容大多是维吉尔的意识流动。而维吉尔思考的又都是终极问题,比如生命、信仰、艺术等。因而,就意识流而言,它的第二章比《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更难,这些弥漫的思绪抽象,哲学术语太多,没有现实的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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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如果将这本小说当作诗来读,就较为享受了。真正让我在一大堆共同体、存在、偶然、命名、创世、神性、拟神性等术语中穿行15天的正是这种诗性的美。也是这种美让我跨越了那么长的句子,那么多的段落,航行到了小说的尾声,见证了小说的终结。

作者:刘洋风,有时社恐,有时焦虑,唯有写作解百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