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隆溪教授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2023年)第十三章是From Lu You to Xin Qiji:Poetry and Ci Lyric in the Southern Song (p.251),意思是:从陆游(1125-1210)到辛弃疾(1140-1207)。
其实,陆游和辛弃疾的卒年只相差三年,所以,陆、辛二人根本就是同时期的人。
本文的前半部主要讨论陆游和辛弃疾的词,解释为什么他们都运用东汉班超“万里封侯”的典故。然而,张教授的译文“抹去”陆游词之中班超的痕迹。本文的后部,讨论“万里封侯”怎样成为男子特质 (Masculinity) 的一环。
陆游的词
张隆溪教授指出,陆游的词数量不多,表达的情感和内涵和陆游诗作往往相同,张教授说:He did not write many ci lyrics, but those he wrote often expressed the same feelings and ideas as his poetry. For example, the following is his ci lyric to the tune of “Telling My Deepest Feelings”:
I was traveling then and seeking great things to achieve,
Riding a horse for Liangzhou to guard.
Where are the frontiers that appeared in my broken dream?
Old fur coats are now covered by gray dust.
Before wiping out the barbarians,
My hair has turned white,
In vain I shed my tears with a sigh.
Who would have guessed it
That my heart is in the Tianshan Mountains,
But my body growing old by the lakeside.(Zhang, 260 )
上引诗篇,原文是陆游《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夏承焘、吴熊和笺注《放翁词编年笺注・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页124):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封侯”就是获封为侯爵,通常指的是因功勋卓著而获得朝廷授予爵位。唐人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一般认为,“觅封侯”特指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而不是考科举得功名,因为考科举就算中了状元也只获朝廷授予官职,而不是封侯。
陆游“万里觅封侯”是用了东汉班超“万里侯”故事。张教授的译文I was traveling then and seeking great things to achieve却没有特指“封侯”。
“万里觅封侯”的底蕴
“万里觅封侯”的“万里”被张教授翻译成I was traveling。这是泛化翻译(generalizing, 舍弃了具体细节),实有值得商榷之处。
“万里觅封侯”典出东汉班超“封侯万里之外”、“万里侯”。
《后汉书》卷四十七《班梁列传·班超》记载:
班超字仲升,扶风平陵人,徐令彪之少子也。为人有大志,不修细节。然内孝谨,居家常执勤苦,不耻劳辱。有口辩,而涉猎书传。
永平五年,兄固被召诣校书郎,超与母随至洛阳。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左右皆笑之。超曰:“小子安知壮士志哉!”
其后行诣相者,曰:“祭酒,布衣诸生耳,而当封侯万里之外。”超问其状。相者指曰:“生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韩复智、洪进业《后汉书纪传今注》,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页2801)。
陆游“当年万里觅封侯”这句,没有主语,须结合下句“戍梁州”来看我们才知道陆游是指他自己当年追随王炎在南郑(梁州)从军守护大宋。“万里”“封侯”,喻指陆游自己也像东汉定远侯(万里侯)班超那样对抗外敌。
古梁州在今陕西汉中及四川东部一带,因梁山而得名。南宋时,梁州是西北边防要地。“天山”当然也在西北,和“沧洲”相对。
陆游是说,自己愿意到西北边塞为国效力,可是,他身不由己,终未获朝廷重用,只能退居于南方的沧洲。
“沧洲”翻译成the lakeside, 是无可厚非的,如果是取“退居湖边”之义的话。问题是,天山附近也有 lakeside, 陆游却不是终老于西北的湖畔。
为免读者有误解,张教授在英译之后随即解释“湖边”指陆游晚年退居镜湖之畔,在浙江省:Tianshan Mountains are in the modern-day Xinjiang in the northwest region, and “the lakeside” refers to Jinghu or Mirror Lake in Shaoxing, Zhejiang Province, where Lu You lived in his late years. 。
沧洲,古时可指的是水边或水中的沙洲,常用来形容一种隐逸的生活方式(另外,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年,即公元517年,在河北和山东之间设置沧州。这不妨碍“沧州”泛指指水边。)“胡未灭”的“胡”指外族。在陆游的年代,主要外族敌人是大金国。
南宋(1127年)之前
“封侯万里”在南朝成书的《后汉书》得到史家的关注,增添了玄学(看面相)的色彩。“万里”这个词不时在战争诗中出现,例如《木兰诗》写木兰从军对抗燕山胡骑,有“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之句。作者采用了夸饰的手法。
唐代岑参的《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这些诗句中的“万里”大概不是实数,但是,为什么写“万里”?“万里”会不会是取自《后汉书》的描述(班超故事)?
“万里觅封侯”这观念,唐代边塞诗人并不陌生。班超故事的细节一再被写入诗,例如:岑参《送张都尉东归》(侯忠义、陈铁民校注《岑参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页139):
白羽绿弓弦,年年只在边。
还家剑锋尽,出塞马蹄穿。
逐虏西逾海,平胡北到天。
封侯应不远,燕颔岂徒然?
这首诗中的“封侯”“燕颔”明显影射班超,因为《后汉书》记载,看相的人说班超生有“燕颔虎颈”。岑参期盼朝廷封赏从前线回家的张都尉。
接下来,再看岑参《送人赴安西》(侯忠义、陈铁民校注《岑参集校注》,页139):
上马带吴钩,翩翩度陇头。
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
万里乡为梦,三边月作愁。
早须清黠虏,无事莫经秋。
我们读过上一首《送张都尉东归》中的“封侯应不远,燕颔岂徒然”,对于下一首《送人赴安西》的“不是爱封侯。万里乡为梦……”就不会感到陌生:岑参没有写出“班超”“班定远”,其实他写“封侯”“万里”都是关联班超的“万里封侯”。
高适(704—765)也有一首诗写送人赴安西,题为《送李侍御赴安西》(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页1343):
行子对飞蓬,金鞭指铁骢。
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
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
上面这首第三行“功名万里外”,或是陆游“万里觅封侯”的前驱。诗中“燕支”指燕支山,据说是匈奴的故地,汉籍记有匈奴绝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再看高适的《塞下曲》(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页1311):
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
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
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
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
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
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
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根本就是班超“投笔从戎”的写照。
上文我们已经引《后汉书》记班超说过:“安能久事笔研〔硯〕间乎?”后世诗人将班超放弃文墨之事简化为“投笔”二字入诗(请看下文)。
唐朝男子建军功可获封侯,这在中唐李贺诗中反映得极为清楚。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五》这样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凌烟阁是唐代旌表功臣的殿阁。
上沙场, 主要是“男儿”之事。高适《燕歌行》的开始四行:“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此诗收结处写:“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男儿气节超越了朝廷的封赏。
上引两首诗写“男儿”本色,下文还会再讨论。
陆游词写“封侯在万里”
“万里觅封侯”之念,在陆游《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夏承焘、吴熊和笺注《放翁词编年笺注・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页80) 又再出现,措辞变更为“封侯在万里”: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
铁骑无声望似水。
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
自许封侯在万里。
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封侯在万里”是陆游运用汉朝班超投笔从戎、立功异域“以取封候”的典故托出自己对抗大金国的壮志。“自许”应该是“自我期许”的意思。
陆游“万里觅封侯”“封侯在万里”之句显然都和班超事迹有关联,而张教授译文作 I was traveling……,虽然traveling 也有远距之感,却完全没有陆游和班超之间的“连结”。
笔者认为,放翁词和班超事迹之间的关联是更加重要的。
在没有解说的情况下,I was traveling then and seeking great things to achieve的语义含糊不清,远逊于“万里觅封侯”,难免被人判定为the inadequate translation。陆游原句“万里觅封侯”显然特指求军功勋爵。
陆游作品中常见封侯之念,特指到前线效力,以战功获封侯。陆游《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参看《西南联大诗词课》,香港中和出版社2023年版,页282)这样写: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
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
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
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
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
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
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
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君记取”是自己提醒。“封侯事在”是说班超使西域封为定远侯的事明明在那儿摆着。能像班定远那样做,自己也就可以封侯,而不是由天来定(关于自己的命运,陆游也有过疑惑和省思,请读者参看洪涛《“戍轮台”“入剑门”的底蕴——谈陆游的“天问”和今人的“摘句批评”(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三十一)》一文,载“古代小说网”2024年12月16日)。
笔者的意思是: 陆游的“觅封侯”“功名”不是随便什么 great things。换言之,张教授译文seeking great things to achieve语义太过宽泛,没有精确呈现陆游为国出战的心意。
张教授书中有Xin Qiji and the Height of Ci Lyrics in the Southern Song (p.261)一节。Xin Qiji 就是辛弃疾。以下,我们尝试了解辛弃疾笔下的“封侯万里”。
辛弃疾笔下的“封侯万里”
“封侯万里”这观念,其他南宋主战派词人也有,例如,辛弃疾《沁园春·送赵江陵东归,再用前韵》(《稼轩词》录为《沁园春·送赵景明知县再用前韵》 ):
伫立潇湘,黄鹄高飞,望君不来。
被东风吹堕,西江对语,急呼斗酒,旋拂征埃。
却怪英姿,有如君者,犹欠封侯万里哉。
空赢得,道江南佳句,只有方回。
锦帆画舫行斋。怅雪浪粘天江影开。
记我行南浦,送君折柳,君逢驿使,为我攀梅。
落帽山前,呼鹰台下,人道花须满县栽。
都休问,看云霄高处,鹏翼徘徊。
“赵江陵”,即赵景明(邓广铭编笺《稼轩词编年笺注》,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页74。此书有1993年10月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增订本)。“鹏翼徘徊”指大鹏展翅来回遨翔。辛弃疾在结尾处祝愿对方(赵景明)将来尽展所长。
关于此词的背景,《辛弃疾年谱》说:“赵奇暐江陵任满东归为淳熙八年,见该年送赵之《沁园春》,则其任当在本年。江陵属湖北,转运副使位在知县之上,词结尾勉其作好官,正合两人身份。”(蔡义江、蔡国黄《辛弃疾年谱》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第115页)。 《中国文学编年史》将此词系于1181年(陈文新主编《中国文学编年史・宋辽金卷・下》,湖南人民出版社,第 86 页),认为其背景是赵景明过豫章时与辛弃疾会面。
《稼轩词》之中,还有《水调歌头・和赵景明知县韵》,作于1181年。
赵景明负有绝世才华,外可以杀敌御悔,内可以平乱治国,像“汉士兴伐胡,唐军业诛镇” (叶正则《送赵景明知江陵县》) 那样。
项安世在《送赵令知江陵》诗中也说: “平生所闻赵景明,太阿出匣百壬死。不令赤手缚可汗,亦应麻鞋见天子。”(朱德才等编《辛弃疾词新释辑评・上册》,中国书店2006年版,第218页)。“可汗”指外敌首領。
辛弃疾一生力主抗金。他曾向朝廷呈上《美芹十论》和《九议》,条陈战守之策。辛弃疾说赵江陵“英姿有如君者,犹欠封侯万里”,是期许赵景明将来抗金立军功并封侯。
辛弃疾笔下的“功名万里”
辛弃疾对“封侯万里”的班超念念不忘,对西汉抗击匈奴的李广(約前180年-前119年 )也深表同情。辛弃疾《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邓广铭编笺《稼轩词编年笺注》古典文学出版社,页153。):
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
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
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
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
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
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
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这首词的“故将军”指李广。辛弃疾自注:“夜读《李广传》,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杨民瞻约同居山间,戏用李广事,赋以寄之。”
《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上片写李广有功却未获封侯,备受冷落。“灞陵醉尉”指李广在灞陵竟被无知的守关小吏所欺(“故将军”,即李商隐诗集中《旧将军》所写之李将军、旧将军,参看洪涛《李商隐、可解限度和“隐含的作者” (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十九)》,载“古代小说网”2024年7月11日)。
《史记・李将军列传》记载: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
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耶?且固命也?”……
太史公曰: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言虽小,可以谕大也。”(李伟泰等《史记选读(增订一版)》,台大出版中心2014年版,页462-466。)
辛弃疾《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写李广这样的英雄没有得到封侯的待遇,到了李广晚年,他退居山村,过着耕田地、种菜园的生活(“岁晚田园”)。
《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下片仍写李广被投闲置散。“汉开边,功名万里”,然而健者如李广“也曾闲”。其中“功名万里”很可能仍用班超“封侯万里”典。辛弃疾的出战主张没有得到朝廷重视,他提起“封侯万里”而生自怜之意,也不为过。
“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似是象征自己(辛弃疾)未能出击抗金,感到心灰意冷(“轻寒”)。
由于长期壮志难酬,抗金之策不获朝廷重视,辛弃疾也曾借反语来抒发郁闷。辛弃疾的《水调歌头·落日古城角》(朱德才等编《辛弃疾词新释辑评・上册》,中国书店2006年版,第17页)这样写:
落日古城角,把酒劝君留。
长安路远,何事风雪敝貂裘?
散尽黄金身世,不管秦楼人怨,归计狎沙鸥。
明夜扁舟去,和月载离愁。
功名事,身未老,几时休。
诗书万卷,致身须到古伊周。
莫学班超投笔,纵得封侯万里,憔悴老边州。
何处依刘客,寂寞赋《登楼》。
这首词上片“长安路远”可能是隐指自己和朝廷之间的隔阻(关于“长安”的象征意义,请参看洪涛《“长安”是不是西安? ——谈文学史上的京城情意结(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二十三)》一文,载“古代小说网”2024年8月27日)。
“明夜扁舟”似用李白“明朝散发弄扁舟”之意(语境是“人生在世不称意”),辛弃疾或有自伤之意。下片劝慰友人莫像班超一样有家难回。
辛弃疾劝友人“莫学班超”,就是叫友人不要为朝廷效力。
从表面上看,辛弃疾是在泼冷水。我们不排除他故作反语,借“归计狎沙鸥”来讽刺朝廷政策不用主战派,使主战派都流落江湖,只能回家去“狎沙鸥”(喻指隐居生涯)。
“依刘客,寂寞赋《登楼》”指王粲避难荆州,依附刘表。言下之意是:苟安于南方,虽得一时之安隐,生活却过得寂寞。
辛弃疾本人其实很看重上战场、立军功,认为“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请看下一节)。
辛弃疾:“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
“功名”“万里”似乎成了辛弃疾词的一个母题。有时候,辛弃疾所写的“功名”“万里”看似和班定远没有必然关系,其实仍在“平戎”范围内,例如《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1181年,参看陈文新主编《中国文学编年史・宋辽金卷・下》,湖南人民出版社,第101页):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
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
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
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
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
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
待他年,整顿干坤事了,为先生寿。
《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是辛弃疾写来为韩南涧祝寿的,却从宋室南渡说起:
高宗皇帝南渡之后,有几个人能真正称得上是治国的能手?中原沦陷区的父老乡亲期盼北伐;南渡的士大夫们也慨叹山河破碎,国土沦陷,半壁河山至今依旧。而那些清谈家(夷甫诸人)面对大片国土丧失,何曾把收复失地、建功立业的事放在心上?
请注意:上片之末辛弃疾所说的“功名”是“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所以,“功名”不是考科举而得,而是在战场上平定戎族而得。
“儒事”是儒者之事、读书人之事。班超“投笔”从戎,而且他还说过“安能久事笔研间乎”这样的话,弃儒从武。
辛弃疾却认为在沙场上建功才是真正儒者之事。结尾期望收复中原后,再来为韩南涧举杯祝寿。
女性对男儿的期许
我们发现,在后世的韵文中,“万里”配合特定的语境,可以指“军功”。
明清女性鼓励男性家人考取功名,更寄望他们可以建立军功,例如,高景芳(活跃于康熙雍正年间)对她二弟高钦科场得意表示欣喜,撰《得二弟会试捷音》:
长干聚首九秋前,喜儿抟风便上天。
文字才叨三甲首,姓名早向四方传。
章身袍服辉宫锦,携袖天香带御烟。
从此扶摇期万里,丈夫勋业在燕然。
上面这首诗,见于清・铁保辑;赵志辉校点补《熙朝雅颂集》,辽宁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678页。高景芳撰有《红雪轩稿》六卷。
高景芳期盼其弟“抟风便上天” ,又称赞弟弟高钦已确立个人名声。
值得注意的是,高景芳展望高钦可以仕途顺遂,而且她“期万里”。这“万里”似是泛指,其实,下一句就是“丈夫勋业在燕然”,所以“期万里”显然也是指涉班超的功业——建立军功、像万里侯那样报效国家。
“燕然”指东汉将军窦宪在公元89年大败北匈奴的战功。班固作《封燕然山铭》,刻在燕然山上,以纪念窦宪之胜利(参看参看洪涛:《唐朝才出现的new genre (新文类)? (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九)》一文,原刊于《古代小说网》2024年2月23日。辛德勇《发现燕然山铭》,中华书局2018 年版) 。
两宋之间的李清照在诗作中也流露出刚性的一面,她的《夏日绝句》这样写:“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此诗中呈现的“英雄气概”一反女子文弱柔顺的刻板形象,获得近世评论家的激赏(关于历史上的“文弱男子”观念,读者可以参看 SONG Geng, The Fragile Scholar: Power and Masculinity in Chinese Culture. HKU Press, 2004)。
“投笔”和“男儿”:班超精神是“男子气质”的一环
香港学者宋耕认为:“……而女性则几乎完全被排除在这一意义体系(古典文学)之外,以至于我们无从得知她们对男性特质的期望。”(宋耕《文弱书生》香港大学出版社,2024年,导论,页3)
其实,清朝女作家也咏班超的“投笔”,例如,屈蕙总(约1857-1929)与其甥儿之间的唱和,把“投笔”视为“男儿事 ”,有诗句:“请缨投笔男儿事,莫遣蹉跎负岁年”。
再如,杨书蕙鼓舞其弟戢成从军浙东:“此去定伸投笔志,关山须念倚闾情。”袁棠(1734-1771)勉励三兄袁步蟾:“弃繻好壮终军志,投笔休忘定远侯 ”(参看何宇轩《言为心声:明清时代女性声音与男性气概之建构》,台北秀威资讯科技2018年版,页140-143) 。
这些诗行,多少反映清朝女人对男子的期盼和要求。换言之,班超“封侯万里”故事,从史部向社会散播,进入闺阁,同时在不同的文类中得到进一步的强化。
“男子气质”观念渗入了社会对男子的评价(参看范扬《阳刚的隳沉》,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年,页33)。
总之,文学作品也参与了性别建构的过程,协助界定何为男子气质。上引高适《燕歌行》、李贺《南园》诗都强调勇武是“男儿”之事。
辛弃疾《贺新郎·同甫见和再用韵答之》:“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显见辛弃疾为神州离合之事以“男儿到死心如铁”与友人陈亮(1143-1194,字同甫)相勉。
“男儿”二字,和“男性”是同义词,值得注意的是“男儿”在汉语的传统中似有特定的意蕴。
清末民初,梁启超有感于国家危亡的现实,对陆游诗歌的评价特别高,他的《读陆放翁集》诗说:
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
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谁都知道陆游是男人,而梁启超还要强调陆游是“男儿”,“男儿”和“靡靡风”形成对比,显见“男儿”别具一格。“男儿”代表刚性、“从军”代表男人的一种专长,于此可见。
社会上广泛流行的说法“男兒有淚不輕彈”“男兒膝下有黃金”都是要求“男儿”有刚性。梁启超选用“男儿”这个词,耐人寻味。
“男儿”这词,很可能是从唐朝边塞诗(高适《燕歌行》等等)而来。历史上,有女子军队。当然男兵才是朝廷军队的主流(男兵佔大多数)。
总 结
本文从陆游《诉衷情》“万里觅封侯”被译者压抑谈起(压抑=suppresion,就是张教授呈现的文学史中已经没有班超之迹),论证了班超故事中的“封侯万里之外”“万里侯”是陆游和辛弃疾等人词作中不断出现的元素。
东汉将领陈汤说:应斩匈奴单于之头,悬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沈元《〈汉书补注〉批注・第7卷》,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版,第4696页)。这句话,现在修改成“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在影视作品中比较常见)。可见男儿振国威于万里之外这观念流传至今,尽管所谓“男子气质”的内涵是变动不居的。
事实上,唐朝边塞诗人已多次用班超事。本文所引高适、岑参、王昌龄等人的诗篇都可以为证。
到了南宋时期,民族矛盾长期存在,南宋词人如陆游、辛弃疾都以班超平戎为榜样,在词作中抒发为国效力建功的心愿。陆放翁词、辛稼轩词和班超故事产生了连结。
一般的历史教学多强调:宋朝重文轻文,南宋是个比较文弱的年代,军事上屡遭挫折。其实,南宋国祚共152年,和蒙古人的对抗也持续了44年。
就以陆游、辛弃疾而论,他们属于尚武阵营,以天下苍生安危为己任,对班定远、岑嘉州等人的评价很高。
陆游、辛弃疾并未掩盖他们的个人立场和阳刚之气(关于南宋陈与义、范成大等人怎样蔑视入侵者,请参看洪涛《古人的仇外、近人的“patriotic”——谈文学史家的“书法”和表彰之词(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二十七)》一文,载“古代小说网”2024年10月15日)。
也许可以这样说:南宋社会对理想男性(masculinity)是有期盼的,绝不是全民皆退让、柔弱。
南宋以后,班超平戎封侯之事成为男子的性别规范之一(群体所认同的理想),尚武报国的观念在女性的文学作品中也有体现。
换言之,班超“万里封侯”在中国文学史中成为一个文学的母题(motif)。这种历久不衰的现象说明它和“男子气质”的关联有稳定性。有时候,这个母题以“投笔”的面目出现在作品之中,似乎“武”压倒了“文”的角色(文 = 死守笔砚的儒生)。
辛弃疾却说“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超越了文与武的对立。辛弃疾本身就能文能武、文武双全。
附记一:校字记
“古代小说网”2024年12月16日刊出洪涛《“戍轮台”“入剑门”的底蕴——谈陆游的“天问”和今人的“摘句批评”(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三十一)》一文,文末的“附记三”刊出时内容有脱漏。原有的第一段,没有显示出来。
“腾讯网”的“古代小说研究”网站、微信的“古代小说网”也刊出同一篇文章,腾讯、微信上的“附记三”都没有文字脱漏。原有的第一段,完好无缺。
请参看:
https://news.qq.com/rain/a/20241216A01GHS00。
附记二:《文弱书生》与masculinity
上文引SONG Geng, The Fragile Scholar: Power and Masculinity in Chinese Culture (2004)一书,成于二十年前。
此书今年(2024年)春季出版了中译本:宋耕《文弱书生:中国文化语境中“才子”的权力与男性气概》(周睿译,香港大学出版社, 2024年)。中译本卷首附有宋耕教授2023年新撰的“中译本新序”。
关于Masculinity 的中译“男性气概”,笔者私见:男性“气概”常用来表达褒义(崇高的精神风貌、高尚情操、意志坚定、勇敢等等)。“气质”则比较中性。例如,“娘炮”也被納入masculinity的讨论,但是,如果某男人是“娘炮”(这个词似乎只能用来形容男子),那么,他恐怕就说不上有男性“气概”了。
笔者选用“男子气质”(相对于“女子气质”),因为笔者认为masculinity不应是纯褒义的、正面的,正如femininity 不应是纯贬义的。
事实上,masculinity不是某个时代的铁板一块:社会上固然有“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说法,似乎为男子立下了规范(norm), 强调男子不能轻易卑躬屈膝,可是,社会上也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说法。換言之,masculinity甚是context-bound(情景依賴的)、稳定性成疑。
从这个角度看,班超精神在华人社会似有磐石之稳,本文的讨论也证明它在历史长河中没有磨灭。
附记三:女军勇武
有些学者昧于史实,竟认定女子与“武”无关、认定“武”纯为男子之事(女性被排斥在外)。
其实,女子从军,认同勇武精神,史有其例(参看王子今《中国女军史》,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第四章“魏晋南北朝女子的军战生涯与勇武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