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坐在老家堂屋的一张破旧八仙桌旁,手里捧着一封薄薄的录取通知书,心情矛盾得像濒临决堤的河水。

一旁的表姐张彩云坐在门槛上,低头摆弄着一颗扣子,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忧。堂屋的墙角摆着一盆烧尽的炭火,余烬时不时发出几声轻微的爆裂声。

窗外,北风裹挟着沙土拍打着门板,吹得录取通知书的一角微微翘起。我盯着那几个黑色大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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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你真的不后悔吗?”我忍不住问。

她抬起头,眼神里有一丝倦意,却掩盖得很快,语气平静地回了一句:“后悔啥?家里穷,我得早点挣钱。”

她的语气很轻,但我听得出来,她心里并不平静。那一刻,我忽然生出一种隐隐的不安。

我们俩是同一年参加中考,成绩出来后,她比我多了十几分,却选择报考了一所中专,而我则被县里的重点高中录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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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该是件喜事,可在那个年代,读中专意味着“端铁饭碗”,而读高中却是“赌未来”。

门外的风呼呼作响,吹得我有些心烦意乱。我低头看着录取通知书,突然心生疑惑:这一条分岔的路,究竟会将我们带向怎样的未来?

张彩云是我大姨的女儿,比我大一岁。从小,她就是村里人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她聪明伶俐,学习成绩好,总是稳坐班里第一名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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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年过节,村里的长辈们总会夸她:“彩云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相比之下,我总是被拿来当反面教材。我的成绩平平,每次考试都被她压一头。

村里人提起彩云时,总爱顺带拿我打趣:“小志啊,你得多向你表姐学学,人家可是跳出农门的苗子!”

我心里不服气,但嘴上从不反驳,因为我知道,表姐确实比我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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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家境虽然不好,但她始终很争气。大姨夫早年因病去世,家里欠下了一屁股债,大姨一个人撑起整个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然而,彩云从来没让家里操心。她的课本上总是密密麻麻地记着笔记,听说她每天晚上学习到深夜,煤油灯经常烧到灯芯都发黑。老师也夸她:“这孩子脑子灵,将来肯定有出息!”

然而,中考时,我们的命运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成绩出来那天,彩云考了全镇第二,而我勉勉强强排进了前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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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我们家彩云有出息,考上了全县最好的中专!”

可彩云却没表现出太多高兴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第一志愿本是报考县重点高中,可大姨觉得读中专能早点参加工作,减轻家里的负担,于是替她改了志愿。

“表姐,你其实想读高中吧?”我曾小声问她。

她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没用的,家里供不起。再说了,中专也是好学校啊,将来能分配工作。”她的语气听起来轻描淡写,但我分明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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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中专确实是许多农村孩子的首选。毕业后分配到供销社或者工厂,收入稳定,体面又风光。

而读高中的人,却要再拼三年高考,考不上大学就意味着一无所有。

然而,我不甘心。我总觉得,只有读高中、考大学,才是一条真正能改变命运的路。于是,尽管家里日子也不好过,我还是咬牙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高中三年,我和彩云的联系渐渐少了。她去了县城的中专,开始学会计,住校,每个月只有一次假期。

听说她成绩很好,生活也很充实,学校里有很多活动,还能学跳舞、打排球。而我则过着每天起早贪黑的苦日子。县重点高中有严格的作息时间表,早晨五点半起床,晚上十点熄灯。

老师布置的作业像雪片一样压过来,考卷堆得比砖头还高。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一次放假回家,我碰到了彩云。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显得比以前更加精神。“表姐,你们学校怎么样?”我问她。

“挺好啊,学的东西不难。毕业后包分配,工资还不错。”她笑了笑,语气轻松。我羡慕地点点头,却没多问。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有点嫉妒她,又有点替自己感到委屈。可是嫉妒归嫉妒,我知道,我走的这条路,不能回头。

彩云毕业后,被分配到镇上的一家国营机械厂当出纳员,正式端上了“铁饭碗”。

那时候,她是全村的骄傲。大姨逢人就说:“我们家彩云一个月拿三百块!这可是国家单位,旱涝保收!”

彩云也很争气,工作没几年,就被提拔为车间会计。每次她骑着一辆崭新的二八自行车回村,穿着体面的制服,风风光光,村里的小伙子们看得眼热不已。

而我,还在苦熬大学。那年,我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师范学院,学费要靠父母东拼西凑才能勉强交上。

每次寒暑假回家,我都能听到村里人念叨:“张志还在上学啊?你看你表姐,人家都赚钱了!”我听着这些话,心里五味杂陈。但我告诉自己,再熬几年,我一定会有出息。

后来,时代变了。彩云工作的机械厂在改革中倒闭了,她失去了铁饭碗,只能回家务农。她曾试图找别的工作,但中专学历已经不再吃香,年龄也成了她的劣势。

“彩云啊,不如嫁个人家,日子安稳点。”大姨劝她。

彩云低头擦拭着手里的碗,没有说话。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那时候,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县里的一所中学当老师。

工资虽然不高,但工作体面,最重要的是,我抓住了一次考研的机会。研究生毕业后,我调到了省城的一所重点中学,再后来辞去编制,创办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年收入早已超过了当年的机械厂领导。

而彩云,依旧留在村里,靠种地和打零工维持生计。她最终嫁给了镇上的一个泥瓦匠,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一次回老家,我和彩云聊起过去的事。她忽然感慨:“如果当初我也读高中,会不会不一样?”

我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其实,她的命运,何尝是她一个人的选择?家境、观念、机会,这些看不见的手,推着我们走上了不同的轨道。

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命运如同手中的掌纹,无论多曲折,终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可笑的是,在那个年代,很多选择看似“自己掌握”,却早已被现实所限定。

如今,我已经在省城安家,儿子正在读初中,生活平稳而充实。而彩云,依然留在村里,面容苍老了许多。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她也坚持读高中,或许今天的她,会是另一种模样。可人生没有如果,只有一次次选择和无数个结果。

如今,我常常告诫儿子:无论何时,都不要轻易放弃学习的机会。因为学习,或许是普通人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武器。正如培根所言:“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也是我想对表姐说的。虽然已经晚了,但我希望,她的孩子,有机会走一条更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