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浪短视频里的张奶奶
乡土景观的形象是普通人的形象:艰苦、渴望、互让、互爱,它是美的景观。
——约翰 · 布林克霍夫 · 杰克逊(John Brinckerhoff Jackson,1901—1996)
《发现乡土景观》(俞孔坚、陈义勇、莫琳、宋丽青译)
点开丁浪创建的抖音账号“黔东农仓”发布的短视频,映入眼帘的是漫山遍野的绿植,即使隔着屏幕,也丝毫不影响大自然展现其魅力。在舒缓轻音乐的衬托下,彼方的一草一花、一木一山仿佛都有了别样的活力。镜头下,张金秀奶奶到地里摘菜,用力一拔,周围的土壤顷刻间呈分崩离析状四散开来。张奶奶把需要的菜摘好后规整统一,放进背篼。走过崎岖蜿蜒、偶尔泥泞的小路,一口水井出现在眼前,两股涓涓细流从井口流入蓄水池中。张奶奶把背回来的菜放在池子里清洗,炎炎夏日配上井水好不凉爽。两三村民经过,大家亲切地问候彼此吃了什么,一派温馨祥和。
洗好菜,沿着石板小路拾级而上,来到古香古色的木楼前,踩着被雨水浸润、看不出原色的三级木梯,来到厨房。张奶奶撸起袖子在稍显昏暗的厨房里处理食材,一双巧手仿佛有魔法,不一会儿,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便被盛放在装饰好的盘中,端上了堂屋外的餐桌。虽然看起来不比高档餐厅的菜品精致,但是张奶奶烹调的佳肴充满古朴的乡野雅趣,让人食指大动,围桌而坐的视频主人公们吃得也非常享受。
“黔东农仓”绝大部分视频都围绕“田野—水井—厨房—堂屋前饭桌”展开,偶尔还会出现两只可爱的小狗,它们或躺或趴,或在主人身旁悠闲地撒欢。厨房里带着西南农村特色的竹编漏勺、竹篮、瓦罐、竹编灯罩、葫芦瓢等,在视觉上给观众提供了一种远离灯红酒绿的繁华与喧嚣、偏安一隅的舒适与安静的氛围。
张金秀奶奶二十二岁那年嫁到焕河村下焕组,彼时纷繁复杂的运动热潮被重重大山阻隔,山里人的日常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那会儿,在贵州的大山里,结婚还得靠媒人,不流行自由恋爱, 男女双方在婚前几乎不直接见面。父母请媒人说媒,要给媒人送上重礼。大山里所谓的重礼一般是猪脑壳,毕竟在穷得掉渣的大山里,经济条件较好的人家一年到头也才在过年时杀一头猪。媒人帮助说合之后,男方要带着聘礼去女方家提亲,聘礼不需要很贵重,却要顾及女方的面子,女方家的亲戚都要送到。大山里,各村寨多由同姓大家族组成,寨子里家家户户沾亲带故,因此男方有时候要准备一百多份礼物。礼物自然不可能太贵,否则一般的家庭根本结不起婚。其实,20 世纪 60 年代的说媒不过是强调个形式,那年景谁家又能比别人家富多少?谁家又能比别人家穷多少?比起几年前,不饿肚子的生活就是好生活。婚姻这道现代社会的选择题,在严格控制人口流动的年代似乎也没有多余的选项,只要听媒人说,谁家祖上基业挺好,在城里还有点关系,日子过得不会太穷,家里多半会应了这门亲事。
焕河距离德江县城有几十公里,闭塞得很,寨子里的人搞不到时兴的东西做聘礼。既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方便长期保存的挂面就成了最流行的礼物。挂面以手指那么粗为一指,12 指作为一件礼的最低标准,女方家亲戚每家都要有一件礼。条件好的男方家庭可以提高聘礼的标准,除了挂面之外,增加一些糖、酒等需要凭票购买的消费品,这样女方家在寨子里会更有面子。男方给女方本家的聘礼不多,女方的嫁妆包含盆盆罐罐,如炊具、茶具,有的人家会陪嫁桌子、板凳等——大山里早年的通婚半径不大,新娘无非是换个邻近的寨子继续过日子。
张金秀至今还记得,那天自己是跟着送亲的娘家长辈一起走到焕河的,正赶上“破四旧、立四新”,“破字当头”,老旧的传统风俗首当其冲,婚礼只能从简。好在两个寨子离得不远,沿着崎岖的羊肠小道一路走就是,像平时出门一样。之前张金秀只在人群中远远地看过赵开仕一眼,着实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心里勾勒出来的对象, 更多的是媒人巧舌塑造的形象。走进焕河,最先看到的是生产队的地里种着的稻谷、玉米、豆子、高粱、小谷(小米)、芝麻,再往前能看到各家自留地里种的萝卜、白菜、葱、蒜。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不过是换了一个生活居所,找到了自己的新家。那时贵州山村里重男轻女,人们觉得女孩终究是别人家的,因此张金秀家里的五姐妹一天书都没有读过,倒是她的两个兄弟上过小学。好在不认得字并不影响干农活,也不会遭婆家嫌弃。说是婆家,婆家里没有婆婆,老公公带着两个儿子生活,这在焕河算是条件好的家庭——三个壮劳力,不像一些破落户,养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还要供着老人。
眼瞧着离屋舍越来越近,张金秀用手上上下下扑打了一遍衣服, 这身新衣一路上沾了不少土,正好眼前有一眼山泉,顺便蘸水理了理头发。沿斜坡上去,正对着的就是赵开仕家。张金秀一进门便看到堂屋里还有神龛遗留的痕迹,两边的字迹刚被涂抹过,之前供奉的应该是“天地君亲师”一类的东西。老屋坐南朝北,室内有点昏暗,送亲的人与家里老汉寒暄着。张金秀放下手里的东西,悄悄地接手了老屋里的家务活,不承想,这一做就是几十年。
张金秀在缓慢的日常生活节奏里感受世界的变化,种地,养鸡, 养猪,也养孩子。日子一天一天过,外面的消息和时尚潮流似乎总会晚很多才传进来,生活缓慢变化。村里的地集中归人民公社管理了, 去往外面的路慢慢修通了,村里有了小学,也有了老师,后来孩子少了,村里的小学也关了,通了电,有了电视,有了自来水。人们去外面打工了,带回了很多新鲜玩意儿,但是也渐渐不再回村了。村里人在县里、城里买了房子,子孙辈也都到县里、城里读书了,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但是生活条件也变好了。后来来了很多人,说村里的老屋要保护,村里的传统样貌要保留,所以开始修缮了。生活变得越来越好,但是在她想象的美好生活里,不包括成为乡村短视频中的主角, 展示她几十年如一日的日常生活,这时的短视频随着手机和移动网络的普及,在中国吸引了超十亿用户。自然,她也没想过她生活了几十年的焕河村会成为大家向往的“网红村”。
但是自从村里来了一些年轻人,他们叽叽喳喳围在她身边,拍她的日常生活,拍她的房子,拍村里的井、村里的路,还有上山的坡, 一切似乎向着她此前难以想象的方向发展。她听说这些短视频很受欢迎,很多人留言说想来吃“娘娘”做的饭,想来看看村里的井,爬爬村后面的山。后来有更多人开车过来,村里还修了长廊,周围的老邻居坐在上面支个小摊,卖点村人平时吃的小吃。她不知道为什么城里人开始怀念乡村,想念乡野,开始想回归山野。她没想过自己生活了快一辈子的老屋,自己做了一辈子的家常饭,自己干了一辈子的农活,会成为手机短视频里的新潮流,数以万计的外面的人对自己这一成不变的乡野生活感兴趣,还愿意驱车前来,亲眼看看她住的屋、她打水的井、村边的树、村旁的庙和面前的群山。这里不就是养着一村子人的乡下地方嘛,一辈子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想出去,到城市里生活,这些年轻人为什么回来,城里人又为什么想来看乡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