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故事 No.195 | 金庸《关于<铸情>》：情圣还是渣男？有关《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三个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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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95

关于《铸情》

金庸

罗密欧和朱丽叶一见钟情，而且相爱得如此热烈，这种恋爱是值得赞许的吗？

莎士比亚这个悲剧的基本主题是揭露中世纪封建社会对人性的残酷压制，歌颂坚贞的爱情。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是意大利古旧的民间传说，意大利许多故事中都曾转述过，在莎士比亚之前，英国诗人阿瑟·布鲁克写过一篇以“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悲惨故事”为题的长诗，莎士比亚是利用了过去的若干题材而写成这剧本的。在以往的作品中，整个事件发生在几个月之中，但莎氏将之凝缩为十几天。罗密欧和朱丽叶从初会到死亡只不过经过短短两个星期，戏剧进行得非常迅速急促。这种急促的节奏是这个戏的基本调子，在整个戏中到处可以看出来：朱丽叶抱怨保姆从罗密欧那里回来得太慢，朱丽叶的爸爸很迅速地决定了她的婚期，整个不幸事件的快速发展等等。这两人的一见钟情是符合于整个戏的基调的。

封建社会中的恋爱和我们现代的恋爱并不相同。我们现在不赞成一见钟情，反对恋爱在相互没有了解的基础上发生，那是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中，已可能相互多了解一下之后再发生爱情。在封建社会中，婚姻由父母包办，一切由社会地位和金钱来决定。男女青年的自行一见钟情在那时是对封建婚姻的一种反抗，是一种进步的恋爱态度。我国古典文学《西厢记》中描写张君瑞一见崔莺莺而钟情，说是见了“五百年风流冤孽”，《红楼梦》中描写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人初会即种下情根，都觉得以前好像见过似的。这两部书都是反对封建婚姻制度的杰作，所持的态度和《铸情》大致类似。在当时，自由恋爱就是对封建礼教的勇敢反叛，根本还谈不上什么相互多了解一些、在认识清楚的基础上建立爱情等等问题。

1936年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剧照

罗密欧追求罗撒琳不成功而去爱朱丽叶，这不是三心二意的浮滑态度吗？

关于这个问题，研究莎学的学者们意见很不一致。英国大诗人柯尔立治认为这是莎士比亚一种天才的安排，由于罗密欧第一次恋爱的没有价值，更显得他与朱丽叶之间爱情的宝贵。另一位大作家德拉登不同意这说法，他说罗撒琳这人物在意大利原来的传说中本来就有，哪里谈得上是莎氏的天才创作？大批评家赫兹立特说，罗撒琳这场恋爱并不是绝对必要的，第二场恋爱（和朱丽叶的）本身已经完全，即使没有第一场的衬托，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失。英国近代研究莎学最有成绩的格莱维巴克（最近才逝世的）则说：“莎士比亚用罗撒琳作为罗密欧的第一个恋人，并不是没有用意的。”他认为其用意在于表现罗密欧的年轻天真、感情纯洁，对这样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也会痴心不已。

就我个人而论，我觉得戏剧中安排罗撒琳这场恋爱是好的，这显得朱丽叶的爱情更可宝贵，同时也表现了罗密欧性格的发展。开始时是一个没头没脑的小伙子，后来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莎氏原作中罗撒琳这人物并不出现，这只是罗密欧在遇到朱丽叶之前各种胡思乱想的一个象征。罗密欧和朱丽叶本来都是很幼稚的。朱丽叶的稚气在保姆长篇的谈论中表现（莎氏剧作中在三处地方强调朱丽叶只有十四岁），罗密欧的糊涂就表现在对罗撒琳的无谓痴心上。等到罗密欧和朱丽叶相遇之后，两人的人格才在爱情中发展而成熟。影片中把罗撒琳这个人具体在银幕上表现出来，未必是对莎氏剧作很好的解释。

1936年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剧照

朱丽叶的乳母起初帮助朱丽叶和罗密欧结婚，后来又劝朱丽叶嫁给巴里斯，这人性格不是很矛盾吗？

《铸情》中的乳母是莎士比亚的一个杰作，这个人的性格是很统一的。她好心、诙谐、慈爱，然而她的思想脱离不了当时封建社会的范畴，她认为朱丽叶应当服从父亲的命令嫁给巴里斯。连最亲信的人也背叛了她，然而，朱丽叶对罗密欧之心始终不渝，这尤其显得她的勇敢和坚贞。

罗密欧和朱丽叶是当时社会中的两个先进人物，他们四周的人都不了解他们。从戏剧开场到结束，别人的思想情感都和他们两人格格不入。开始是两个仆人猥亵的对话，连罗密欧最好的朋友莫克修也只注意“性”而嘲笑罗密欧的“爱情”。朱丽叶的父母是封建社会统治者的代表，当然漠视爱情的意义。唯一同情他们的只有劳伦斯神父，然而他的想法和他们的爱情终究距离很远。巴里斯是一个美男子，绝对不是恶棍，他对朱丽叶的心愿也是誓死不变，但他的观点是封建贵族的狭隘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