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授权转自:童书妈妈三川玲(ID:tongshuchubanmama),作者:董啸
上个周末,我在厦门参加一个教育论坛;傍晚,在附近散步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区的周围,有好几家托管班。
我又绕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有几位家长,在门口的地方,疲惫地等着孩子——显然,这些托管班,并不只是完成“托管”,还要辅导孩子完成作业,或者,家长宁愿在托管班,等到孩子完成作业,再一起回家。
又走过一条街道,在街心花园里,也聚集着一群孩子。他们有的在打篮球,有的在打乒乓球,有的在玩儿轮滑,有的聚集在一起聊天……
我对三川说,我小时候,更像是这群在自由玩耍的孩子——那个时候,学校都离家不远,家长都不接送;放了学,我们可以在教室里写作业,也可以在学校里踢球;到了吃饭的时候,就自己骑车或走路回家;吃完饭,就自己出来找小伙伴玩儿……
几十年过去,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的孩子,在任何时候,都得跟“某些大人”在一起,老师、托管老师、培训老师、家长。
而且,他们的学习和玩耍,乃至写作业,都是需要钱的。
我想,现在的孩子,普遍比较不开心,跟他们背负了很多的要求,以及,没有自由的、属于自己的时间,有很大的关系。
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教育,我们的生活,到底是变好了,还是倒退了?
十年前,我会很坚定地说,是变好了;可是,现在,我有些犹豫。
刚好,董啸要回老家,说可以写一写最普通的一个北方小城的托管班,和里面的孩子。
我说,挺好的;我们的教育,无论有什么先进的理念,有高级的硬件,有很厉害的老师,最终,是每一个最为普通的家庭,和每一个普通的孩子,他们在每一天的普通日子里,是怎样学习和成长的。
就像中国绝大多数的企业家,不是大家所熟知的马云刘强东,更多的是千千万万员工不超过十个的小公司;中国教育的明星学校,以及最著名的那些校长和名师,其实,也和绝大多数家庭无关,中国数量最多的,是在小城市里的那些最普通的家庭,他们所接受到的教育,才是中国教育的真相。
这些真相,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曲折动人,但是,值得作为历史的一部分,被记录下来。
引发我们的思考。
——白滔滔
临近晚六点,温馨看护站佟老师的手机微信里连珠般跳出来自家长们的信息:
“今日历史作业:完成四页历史内容的背诵。”
“数学作业:P158 12题;P159 21 24题。”
“今日地理作业:长江和黄河地图。”
这些作业信息是家长和看护站老师每天必须沟通的内容,也是中学生们每天必须在看护站完成的KPI。
X河市第十中学位于桃山区佳境街北侧,西面紧挨着X河市第十小学,两个学校的校舍紧紧挨在一起,看上去仿佛两位一体。
第十中学实行全封闭教学,墙高两米,上面环绕着两三米的铁丝网。只有上下学可以进出,中午的时候吃腻了食堂饭菜的学生,会聚集在围墙东北角的铁丝网处,校外小卖店老板停放了一辆皮卡车,站在车厢里,肩膀正好可以和墙的上端平齐,方便递送物品。小卖店的货品比意料中丰富,火腿肠、饮料矿泉水、面包、还有现烙的煎饼等。
这是两千多名中学生仅有的“放风时间”。
每天早上八点到校,晚上五点五十放学。部分中学生们会回到家里完成各科老师布置的课后作业,但是还有更多的孩子因为各种原因——家长下班晚,或者不具备辅导作业的能力,需要在课后托管班写完作业。
第十中学周边居民小区如运销处小区、供应处小区的临街门市房,密布着各种课后看护站和看护中心的招牌,大大小小不下20家。
而在学校正门对面,隔着佳境街的供应处居民楼内,还有更多的没有招牌的看护站。据从业者估算,总数高达四五十家。
温馨看护站是其中普通的一家,隐没在居民楼里,外面没有招牌,就连楼道里也没有标识或者联系方式。
放学铃声响起,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们从第十中学校门口鱼贯而出,像蝌蚪一样迅速游进车和人的丛林之中。
对于即将去托管班做家庭作业的学生来说,他们大概有十五到二十分钟的晚饭时间。
小吃摊位和小吃车不管春夏秋冬,都在傍晚准时出现在道路两旁。中学生们可以选择的食物非常多:麻辣烫、盒饭、烤串、烤肠、土豆丝卷饼、烤冷面、手工寿司、炸鸡柳……他们大都背着书包,三三两两拿着食物边走边吃。
家长们在学校门口开着车排队蹲守着,维持秩序的交警会催促路过的出租车快速驶离。
准备去课后托管班的学生围成一圈,大声谈笑或者打闹,10个小时在校期间,这些都是不被允许的。也有的学生会趁着人来人往,钻进附近居民楼的防盗门,在楼道里盘桓一段时间,有的大马金刀地坐在楼梯上骂骂咧咧地吞云吐雾,抓紧时间打上一局手游。有的男女生拥抱接吻,丝毫不顾及上上下下的居民。
六个中学生
温馨看护站就在供应处小区的一栋居民楼的六楼,开办者佟老师,退休已有两年,此前她是X河三中的英语教师,做了多年班主任。温馨看护站一共有6名学生,5名读初二,1名读初四。
“大哥”,拼搏者,初四
“大哥”身量硕大,一米八多的个子,体重超过两百斤,穿48码鞋。是看护站唯一一位初四学生。快速爬楼梯的声音轰然作响,从一楼到六楼都清晰可闻。初四学生放学比低年级稍晚,“大哥”会匆忙地买一点吃的拿到看护站吃。
“这个孩子吃饭饥一顿饱一顿的,早上经常不吃饭,晚上又拼命吃,饭量是其他孩子的两三倍。”佟老师说。“大哥”的食谱主要是方便面和炒饭,有时候因为着急,拎着一盒酸辣粉就冲进来,佟老师怕他吃不饱,会从厨房给他端来一碗饭作为补充。
不规律的饮食对“大哥”的身体造成了损害,小小年纪就得了胃病。10月末的一天,“大哥”比平时晚了十几分钟来到托管班,面色蜡黄,一直在出汗。“胃疼得厉害,早上起得晚没吃饭。”小伙伴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给他出主意。““大哥”你喝点热水。”“胃疼一般都喝点面起子(小苏打)。”
“大哥”的家在70公里之外的山峰村,8岁才上学。他上学的当地村小因为生源枯竭,现在已经取消。因为是农村生源,“大哥”进入十中的过程很是辗转。通过找关系、借读等一系列操作才得以入学。
起初学习成绩不算好,初一初二在全年级排在400名左右,“也说不上那两年怎么回事,也不是厌学,可能就是天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很迷茫。”进入初四,“大哥”也度过了迷茫期,学习特别勤奋而专注,学习态度与初二的几个小伙伴大相径庭。
X河市的高中有五所,排在前两位的是新一中和局一高,新一中的全名是X河市第一高级中学,局一高的全名是X河矿务局第一高级中学。两所学校的名字,在这个城市意味着稳妥的大学入学通知书。
“大哥”的目标是局一高,“全年级五百人,前一百名可以去新一中,一百到二百名可以进局一高。我现在的成绩大概两百名低一点点,再努力提高一些,进入前两百名,就能摸到局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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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宇,孙辈,初二
小宇清晰地知道自己和其他同学不一样,他握不住筷子和笔,说话发音含混不清,走路的时候脚总是重重地踏下。
小宇出生的时候,母亲足足生产了十个小时,长期缺氧导致脑瘫。小宇三岁之前不会站立,不会说话,直到四岁才可以摇摇晃晃地走路。父母离婚之后,母亲搬出来独自带着他生活。哥哥大宇由爷爷奶奶照顾,如今已经大学毕业,在一家公司从事报关工作。
佟老师不收小宇的托管费,还对他照顾有加。
除了会给他水果加餐,还会细心地纠正他的英语发音和执笔姿势。在同学面前,小宇叫佟老师,没人的时候叫姑姥——小宇母亲佟琳是佟老师的亲侄女。佟琳身材高挑,容貌姣好,说话粗声大气,打麻将的时候吆五喝六,举止像男人一样。
佟琳也多次带着小宇去做康复,不过她将希望都寄托在医院和机构上。“我是个大老粗,没文化。整不明白!”佟老师每次和佟琳说起小宇的康复,佟琳都以自己不会、不懂作为搪塞。
做作业的时候,佟老师会特别注意小宇的英语发音和书写,随时纠正,而且要求很严格。
虽然是亲属,但是小宇对佟老师还是很有些畏惧感,11月初的某天,学校放学正值下雪,小宇半天也没到托管班,班主任告诉佟老师,小宇早就离开了学校。
佟老师从阳台上望去,看见小宇正在楼下堆雪人。“确实怕(佟老师),特别严厉。”小宇对我如是说。佟老师说:“自己家的孙辈,又有这个毛病,我得替侄女把这个孩子带好,所以对他的要求肯定比对别的孩子要更高更严厉。”小宇未必理解佟老师的苦心,但还是努力按照要求去做。
为了感谢佟老师,佟老师过生日的时候,佟琳买了一条项链,送给姑姑作为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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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源,痛哭的人,初二
王源是佟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虽然小豆更可爱,大哥更爱学习,但王源依然是最受青睐的那一个。
主要原因就是他太聪明了,学习内容一听就会,有难度的内容稍微提示也能秒懂。王源成绩非常好,在全年级大榜上也比较靠前。
然而,佟老师和王源却因为上课发生了冲突,甚至打电话给王源的母亲,表示不想继续教这个学生,希望他换个地方学习。
事情起因是一道数学题,车辆运送货物,从a地到b地,再到c地最后回到a地,其中当然有增减。师生二人在abc几个地点之间争论不休,佟老师的声音越来越高,王源的声音也越来越高,说到后来王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是什么破题呀?为什么要从a地去b地,为什么又要从b地去c地,为什么又要从c地回到a地?”
佟老师说这就是你们数学课的题目,就是你们要考试的内容。
王源崩溃大哭,“这些题为什么就是要跟我为难?为什么专门针对我?”哭了半晌,佟老师只好让他缓解一下情绪,然后回家休息。因为不放心他一个人走,佟老师让儿子去送。
来到街道上,街灯明亮,白白的雪花飘落下来。一直抽泣的王源停住脚步,掏出手机,借着路灯的柔光拍起了雪花。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对佟老师的儿子说,“叔叔你回去吧,我没事,就是一天天的压力太大了。”然后,王源面色平静地走向家的方向。
双胞胎,未发育,初二
小豆和姑娘是双胞胎,小豆是哥哥,姑娘是妹妹。与其他几个同年级的孩子相比,小豆属于发育比较晚的。身材瘦小,蹦蹦跳跳,看上去还是小学生的样子。
姑娘虽然是妹妹,却比哥哥高了几乎一头。两个孩子除了每天课后托管班,周末还要上数学提高班和美术培训班。
小豆最喜欢的事情是打手机游戏,尤其是《和平精英》。为此妈妈没收了他的手机,只在周末的时候还给他。“玩了五六年了,以前我就是你们大人最怕遇到的小学生。”小豆强调自己对这款游戏的精通和长情。
姑娘每天负责提着兄妹两人的饭盒,小豆总是空着手。不过姑娘并不在乎多干一点,这个孩子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豁达大度。
姑娘对画画的兴趣远大于所有的文化课,语文书里的作者像都被她进行了二次创作,个个面目全非。孔子被涂成紫色脸庞,成了名副其实的“孔肤紫”;原本发际线后退的安徒生,被画上中分长刘海儿,神似男扮女装的成龙。
对于未来的发展方向,姑娘早就有了规划:“我妈说以后让我参加艺考,反正文化课一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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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封笔者,初二
点点是位帅气的男孩儿,身高已经超过一米七,一头好看的卷发,14岁的脸上有着儿童的天真,以及少年的英气。点点的成绩很差,基本稳定在全班50人的最后。
他的作业每天完成得非常艰难,倒不是不会,而是他不想下笔。“点点的日常作业都是写个名字就交上去,什么题都不做。”小豆和点点在一个班,特别了解点点的情况。
“看见卷子就烦,不想写。”点点说开始班主任总是批评他,但他坚决不写,或者只写一部分。“我就跟老师说我写得慢,根本答不完题。”后来老师也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
实际上,点点很聪敏,古诗词背得烂熟,刚刚半学期,他已经把全本语文书的古诗都背诵下来。事实上,点点仅有的感兴趣的课程,只有语文——不包括作文。
良莠不齐的托管班
课后托管班的开办并不难,所需手续也比较简便,从业人员结构比较复杂,既有退休的教育工作者,也有教培行业整顿以后转向而来的人员,以及有一定教育背景的家庭妇女、宝妈。
疫情前是另一番景象,彼时还没有严厉打击课后班现象,开设托管班的大多是在校教师。政策转向后,所有的托管班就都改为社会力量举办。按照规定,托管班只可以容留学生自行完成课后作业,可以辅导,但不允许有教新课的行为。
X河市课后托管班的收费差距不大,基本在每月1000元左右。一般来说,有安全合格的场所——大部分就是居民楼,有桌椅板凳,有专职看护人员,就算合格了。
然而,对家长来说,对托管班的需求当然不仅托管完成作业这么简单,除了最重要的安全卫生条件之外,各科的学习辅导,复习背诵,薄弱环节提高,孩子的社交情感需求,也都在考虑范围之内。
家长并不一定掌握学生在托管班的情况,这有赖于家长和托管班老师的沟通,以及托管班老师的责任感和用心程度。
多年班主任生涯让佟老师对学生的作业抓得很紧,和每个学生单对单地完成作业。做不完作业,不许走。这样的看护站家长都比较满意,也会争前恐后地把孩子送过来。
有的看护站却不是这样,为了多赚钱,招了很多学生,但是精力和能力有限,对学生的作业督导力不从心,往往没什么效果。
今年51岁的金虎,在X河矿务局运销处工作了三十年,谈起儿子的教育至今痛心疾首。他和妻子是双职工,对于孩子在学校的情况还算关注,但是课外的情况基本一无所知。
“初中和高中加一起七年,都上托管班和补习班,谁知道孩子根本就没去,老师也不跟我们说,那么多钱都白花了。”金虎坦言,儿子本来头脑比较聪明,结果最后高考成绩只有三百来分,勉强上了个大专。毕业后一直在哈尔滨打工。
开办门槛低,消耗成本少,获得收入高,于是看护站越开越多,相互之间的竞争日益激烈。为了获得生源,开始各显神通。
很多看护站的背后,都闪动着学校相关人员的身影。通过班主任招生,是最基本的营销手段。班主任推荐学生去某个看护站,可以获得3成收入,也就是介绍一个学生可以每月得到约300元。这也是在校教师比较可观的一个隐性收入。
一般来说,班主任的推荐固然是迅速获客的好手段,但家长更看重的还是看护站是否可以提高学生成绩,这几乎是一项最重要的考核标准。
然而在每天12个小时在校学习之后,中学生们在看护站往往都表现出厌学情绪。“学校老师天天耳提面命,都没办法提高学生成绩,寄希望于看护站更属于缘木求鱼。”一位任教于东北师范大学的教育学者如是说。
有些从业者开始想些歪门邪道,其行径甚至令人切齿。有一天,佟老师发现,小豆从另一家看护站拿到了一份数学卷子,那份卷子上面印着明晃晃的“2024期中考试数学试题”,而期中考试的时间,本该在三天之后。小豆说这份试题是另一家看护站的老板复印来的,告诉学生们务必学会。
佟老师猜测,试题应该是从学校通过某种途径流出来的。学生提前得知试题,就可以取得好成绩,从而取得家长的信任,赚取更多更长久的收入。
佟老师对这种情况深恶痛绝,“这些人真是丧良心了,看护站和学生在校期间携手搞这种作弊行为,家长不知情,还以为孩子的成绩真的越来越好。等到中考偷不到题,显出原形,考不上好高中。毁了孩子的未来,那时候家长知道内情也晚了。”
尾声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期中考试成绩公布:大哥总成绩提升50分;王源考进了前100名;小宇因为手臂骨折没有参加考试;小豆考了399分,略有提升;姑娘283分,点点290分,差不多原地踏步。小豆妈妈买了两部手机,小豆选择了华为的内折叠,姑娘到手一部iPhone14。大哥的妈妈给佟老师送来一箱牛奶一箱猕猴桃表示感谢。
晚上九点,6个孩子作业完成,陆续下楼,佟老师叮嘱他们:下楼不要跑,不要大声喧哗。没一会儿,6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这样的日子他们还将每天持续下去,直到初中毕业的那一天。
童书妈妈三川玲,教育出版人、童书评论人、TEDkids智库专家、中国营地联盟理事,亲自下场看了5000+孩子作文的阅读写作教育者,致力于用顺应天性的阅读法与写作法让更多人爱上阅读,享受写作。著有《通往幸福的教育》,《孩子天生爱写作》(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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