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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理发师珍妮丝

文/于珈

周日早上,我带着妈妈和两个女儿,三代人一起去纽约法拉盛做头发。

有人说,在美国生活,你需要找到三个值得信赖的人,一个是家庭医生,一个是律师,一个是理发师。感恩上苍,前两者在我的生活里没有什么重要性。我很幸运有一个很值得信赖的理发师。

珍妮丝不光是我信赖的理发师,她也是我唯一的理发师。

第一次找珍妮丝剪头发,是1998年,23年前的春天。那时,我还在学校读书,一个同学推荐的,位于法拉盛王子街的一家小发廊。珍妮丝刚来美国不久,还是一个打工妹,跟我年纪差不多。我留着一头露耳短发,珍妮丝舍不得下剪刀,“我只给你稍微修修,你把头发留起来吧。”

人与人的投缘,不需什么理由。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别人在我的头上动过剪刀。23年来,珍妮丝是我唯一的理发师。

23年里,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我们个人生活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不变的是,每年,我都会去找珍妮丝几次,剪发、烫发、染发、护发。除了至亲的哥哥和嫂子外,23年的岁月里,我每年必定要见几次的,就只有珍妮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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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法拉盛 图源网络

我们三代四口人熟门熟路来到珍妮丝的发廊,却惊讶地发现门没开,门上贴着一张告示牌,告知发廊搬家了。我把告示上的新地址输入谷歌地图,走路五分钟。我边走边想,珍妮丝的发廊搬家了,太好了,希望在一楼,这样,我妈妈不用吃力爬那窄窄陡陡的楼梯。

到了新地址,还是在二楼,还是窄窄陡陡的楼梯。眼尖的大女儿注意到发廊的名字变了。我们爬上去,门口前台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请问珍妮丝今天有在吗?”我问道。

20多年里,珍妮丝周末从来不休息,她一般周二休息。

“珍妮丝不在了,她退休了。”小伙子答道。

退休了?!哇,她比我还小一岁呢!是不是老公赚了很多钱,两个孩子都去上大学了,她退休回马来西亚了?应该不会的,她父母和妹妹一家都在这边。她那么爱她的发廊,那么爱剪头发,年纪轻轻退休干什么?我脑子里飞快地胡思乱想着。

这时,从里屋走出来一个人,尽管戴着口罩,我还是认出她来,是珍妮丝发廊的另一位理发师,跟了珍妮丝十几年。我们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但互相面熟。她把我拉到一边,低头小声跟我说,“珍妮丝往生了。”

那么小声说出的一句话,在我听来如五雷轰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我条件反射地抵制和否认。

“去年十一月四号走的,乳腺癌。”

我上一次去她的发廊,是去年七月。疫情期间,发廊关了几个月,七月初刚刚重开。那时,疫情的阴影无处不在,我只是让她简单剪了剪,没有多呆。我问起疫情对发廊的影响,她还是一贯的从容豁达,“政府有补贴,经济上还好。难得有机会在家里歇那么长时间。”那次,我一点没觉察她的身体健康有异常。

“八月份才查出来,不到三个月就走了。”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妈妈和两个孩子愕然地站在那里。前台的小伙子招呼着,“你们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剪吧。”

“就在这里剪吧,随便谁剪都可以。”我对妈妈和两个孩子说道。

23年来,珍妮丝是我唯一的理发师,除却巫山不是云。“随便谁剪都可以”,这是多么深的悲哀和无奈。

“我想烫发”, 我告诉新的理发师,“大波浪,披肩。”

每次找珍妮丝,我一进门,她先问,“今天来做什么?” 我会告诉她,染头发,或烫卷发,或拉直离子烫。有时,我会说,“想换一种发型,你说换什么样的好?”

剩下的便都交给珍妮丝了。染什么样的颜色,由她配。烫什么样的卷,她说了算。剪出多深的层次,随她。我基本是个懒人,我就喜欢这种完全信任一个人、毫无顾虑把自己交到她手里。我在她的镜子前坐下来,绝对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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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多年里,珍妮丝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自十六岁起她就在发廊干活,从洗头妹做起,从马来西亚到美国,一直到十七年前在法拉盛有了自己的发廊。虽然当了老板,珍妮丝还是每天剪刀不离手,来的老客户,她一定要亲自动手。

我一直赞叹珍妮丝是天生的理发师。不仅技艺娴熟,剪刀在她的手里如同有了灵魂,更主要的是,她有美感,从她自己的穿着打扮到她给客人设计的发型。尽管生了两个孩子,20多年里她的身材一点没变,个子高挑,穿着时尚,打扮优雅,让人一见就赏心悦目。她的美是不经意的,她给客人创造的美也是不经意的,你不需多说,三言两语她就知道你喜欢什么,知道什么样的发型和颜色适合你。

突然间一个新理发师给我理发,真是不适应。我本不想多说,但看她的剪刀没完没了,我不得不重复几遍,“要披肩,不要太短,一定要能扎得起来。”直到失去了,才知道信任是人际关系中多么美好的东西,互相信任,大家才能活得轻松自在。

妈妈和两个孩子剪好后出去逛街了,我坐在发廊的一角,顶着满头发卷,看着陌生的发廊,想着珍妮丝,忍不住泪流满面。世间怎么没有珍妮丝了呢?

我难过得需要找个人说话,想起23年前第一次带我找珍妮丝剪头发的朋友。这个朋友住长岛,失去联系多年,但三年前因为跑步而重逢,来往虽不多,但在跑团活动中见过几次。我们聊起各自的近况,聊起跑步,聊起曾经共同认识的人,但我从来没向她提起过珍妮丝。我觉得这个朋友很时尚,很喜欢新东西,20多年里她大概不知道换了多少个理发师,我都不好意思让她知道我只认珍妮丝一个。

“你还记得在学校读书时你给我介绍的理发师珍妮丝吗?”我在微信里小心翼翼问道。

“当然,我也是一个多月前去找她理发时才知道的。”她很快回复了。

什么?这么多年里,她也还是找珍妮丝理发?她告诉我,不光是她,连她先生也是一直找珍妮丝理发,直到几年前她学会给她先生理发,珍妮丝还开玩笑说她抢了她的生意。

我们在微信里聊了聊,珍妮丝走的消息也让她和她先生很震惊难过,感叹人生无常。

头发终于烫好了,全然不是我要的样子。我说了那么多遍不要太短,要披肩,她给我剪成卷成这样?我连生气的心情也没有了,只想赶紧回家,关起门来自己静静。

回到家,看到镜中的大妈鸡窝头,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世间再也没有珍妮丝,世间再也没有珍妮丝,以后谁来给我理发?谁能听得懂我的三言两语?

何况,我失去的不光是我的理发师,更是很投缘很欣赏的一个朋友。珍妮丝的魅力不光是她的漂亮和高超的理发技艺,也是她的性情和修养气质。她性情温和,说话温柔,在发廊里轻声细语,完全没有老板的派头。她手下的人都跟了她十几年。她走了后,他们不得不一起投奔了我今天去的这家发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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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去她的发廊,我完全放松地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她飞舞着剪刀,我们总是有很多话要聊。她也学佛,经常去法拉盛的佛光山,我们聊庙里的活动,聊素食,她教我怎么做南瓜饼,给我推荐早上起床后空腹喝一杯生姜蜂蜜水,“温温甜甜地喝下去,胃里暖暖的,好舒服,一整天都开心。”于是,我的冰箱里总放着一瓶韩国产的生姜蜂蜜露。

20多年里,我们见证了彼此生活中的许多重要事情。她生两个孩子时都只休息了一个月,即使挺着大肚子也还是穿得优雅得体,满月后就回发廊,母亲帮她照看孩子。她给我看婴儿照片。转眼,照片中的婴儿高中毕业了,她给我看儿子的毕业照,小伙子穿着灰色长袍、戴着褐色帽子,阳光帅气。她告诉我,儿子很贴心懂事,为了省钱,决定上纽约城市大学。女儿个子长得比她还高。她向我传授育儿经,“孩子们上高中后,当妈妈的不可以啰嗦的,说两句表达了你的意思就够了,不要让孩子们烦你。”

我们总有聊不完的话,聊着聊着,她帮我剪好了,该吹干了。吹风机呜呜的声音,盖着我们的说话声,她有时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聊着,有时把吹风机暂停一下继续话题。但周末她一般都很忙,总有人在等她,等她的人一般也跟我一样是老客户,一定要她亲自动剪刀的。

现在想想,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过约她出去喝喝茶或吃个饭?我们的交往完全局限于她的发廊,局限于她给我做头发的时候。君子之交淡如水,总觉得来日方长,总有明天。岂知人生无常,几个月后竟是天人永隔。

夜深后,我依然难过地傻坐着,很想知道更多的关于珍妮丝的事情,她的生平,她的葬礼,她的墓地,朋友家人给她写的纪念文章。如果能去她的墓地看看她,给她送一束花,也算是表达一下我对她的情谊。

想要在网上搜索,我才猛然意识到,虽然认识珍妮丝20多年,我连她姓什么名什么都不知道,没法搜。只好输入她的发廊,出来些信息,主要是对发廊的点评,其中对她的好评很多。一个叫塞耶娜的姑娘的点评,简直就是我在说话:

“珍妮丝给我理发快20年了,从我读初中开始。我绝对爱她!!!她准确知道我喜欢什么,什么样的发型适合我。我变换过各种发型,从来没有失望过。而且,每次都收到很多赞美。我永远不会让任何别人给我理发,永远不会。”

不知塞耶娜听到珍妮丝走了的消息后,是怎样的难过?不知现在谁给她做头发?还有许许多多珍妮丝忠实的客人,现在谁给他们做头发?珍妮丝有没有带着剪刀去天堂?天堂的人有福了。

而地上的我,决定一年不进理发店,以纪念我唯一的理发师、无可替代的珍妮丝。

作者简介

于珈,软件工程师,喜欢跑步和旅行,现居住纽约长岛,美篇专栏https://www.meipian.cn/c/13949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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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虫虫是空间的老作者了,文风幽默,别具特色,她老家在有“千年柿乡“美誉的富平,我们过去三年都和她合作分享过她家的柿饼,深受欢迎。今年考虑到各种情况,价格比去年低了一些,一年一次,不要错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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