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长青，是城里一家纺织厂的会计。说起这个工作，还真有点意思。那时候纺织厂正缺人，我这个半路出家的会计就被招了进去。说实话，这活计也不算太差，一年到头也能混个温饱，要啥自行车，要啥电视机，都不是啥问题。
可是这日子再好，也抵不过总有不顺心的时候。1987年的冬天，厂里让我去外地办点事，偏巧赶上大雪封山，我只好去外婆家借宿。这一宿，可不得了，让我遇见了二十年不见的表妹李秋月。
说起外婆家，那是在杨柳村。这杨柳村啊，是个地地道道的山村，村里房子东一间西一间，就跟那撒落的麦子似的，随意得很。我记得小时候，外婆常说：“咱们杨柳村虽说不富，可这山水是真美。”可不是么，村后那条小溪，哗哗的流着，溪水清得能照见人影。溪边的柳树，一到春天，就摇着那绿油油的枝条，好不惬意。
那天傍晚，我顶着寒风往外婆家走。这一路上，我的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外婆已经走了三年，现在房子是二舅在照看。路上碰见李婶子，她一见我就叫：“哎呀，这不是长青么？这都多少年没见着了！”
我赶紧打招呼：“李婶，您还认得我啊？”
“咋能不认得？你小时候可没少偷我家的柿子吃！”李婶笑着说，“对了，你表妹李秋月的事儿，你知道不？”
我心里一顿：“秋月？她咋了？”
李婶叹了口气：“唉，嫁了个不成器的，整天喝酒打人，可把秋月给害苦了。”
听到这话，我的心就像被人拧了一把。秋月啊秋月，二十年不见，你怎么就这么苦呢？
想起小时候，我和秋月可是形影不离。那时候我七岁，她五岁，我们一块儿去溪边摸鱼，一块儿上山采野果，一块儿在田埂上追蝴蝶。记得有一年，我俩去摘野枣，她爬树不小心摔了下来，我急得直哭，背着她回家。从那以后，她总说我是她的”长青哥哥”。
可是好景不长，我爹得了重病，没过多久就走了。我娘一个人带着我，实在是撑不住了，就回了城里娘家。临走那天，秋月哭得眼睛都肿了，拽着我的衣角说：“长青哥，你要回来看我啊！”
我擦着眼泪答应：“一定回来，一定！”
可这一走，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也想过回来看看，可是每次想到这里，心里就堵得慌。后来听说秋月嫁人了，我就更不敢回来了。
到了外婆家，天已经完全黑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黑洞洞的，只有月光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照在地上，斑斑驳驳的。我摸着黑找到煤油灯，点着了。灯光下，我看见屋里的摆设还是老样子：墙上挂着一张已经发黄的全家福，炕上铺着外婆缝的花布被子，角落里还放着那个用了二十多年的木头箱子。
二舅不在家，门上贴着张字条：有事去邻村了，明早回来。我叹了口气，打算先凑合一晚上。收拾了一下土炕，我躺了上去。炕还是凉的，我把身子缩成一团，听着外面呜呜的风声，慢慢睡着了。
半夜里，我被一阵啜泣声惊醒。起初我以为是在做梦，可仔细一听，声音是从堂屋传来的。这大半夜的，谁会在这儿哭？我心里有点发毛，但还是壮着胆子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堂屋门口。
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月光下，我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堂屋中间的板凳上。听见响动，那人回过头来──我的天！那不是秋月么！
“秋月？”我的声音都有点发抖。
“长青哥？”她也愣住了，赶紧擦了擦眼泪，“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走近几步，这才看清秋月的样子：额头上有一块青紫，眼睛红肿，嘴角还有点血迹。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了：“你这是…”
她低下头，声音哽咽：“没事，就是…就是不小心碰的。”
“放屁！”我一下子火了，“是不是你那个混蛋男人打的？”
秋月没说话，只是抽泣得更厉害了。我蹲下来，看着她满是老茧的双手，心疼得不行：“这些年，你过得很苦吧？”
“长青哥…”她突然抬起头，泪水在月光下闪着光，“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么？那时候，你总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扎在我心上。是啊，小时候我总跟她说，要永远保护她，可现在呢？我连看都没来看过她一眼。
“对不起…”我说，“都怪我，要是当年…”
“别说了。”她打断我的话，“都过去了。”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谁都没说话。外面的风还在呜呜地刮，屋檐上的冰凌叮叮当当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我该走了。”秋月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别走！”我一把拉住她，“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儿！”
她摇摇头，苦笑道：“长青哥，我们都不小了。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可是…”
“别说了。”她轻轻挣开我的手，“就当今晚是个梦吧。”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心里像被人挖走了一块。二十年前，我没能带她走；二十年后，我还是没能留住她。
人这一辈子啊，总有太多的如果。如果当年我爹没走，如果当年我没离开，如果我早点回来看看…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现在想想，那天晚上，我和秋月说的话并不多，可那份疼痛，却像是要把心都绞碎了。有人说，最深的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我觉得，最深的痛，是明明在乎，却只能放手。
这些年，我常常会梦见那个雪夜。梦里的秋月还是那个跟在我屁股后头喊”长青哥”的小丫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可每次醒来，却只剩下满心的惆怅。
人生啊，就像是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然后各自转身，走向不同的方向。可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那些没来得及实现的诺言，却永远留在了心底，变成了最深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