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强迫观众去爱上你的主角,要让观众心甘情愿地走进去。
—— 朴若木
香港著名美术、造型指导朴若木逝世,享年65岁。
你不一定听说过他,但一定看过他参与创作的电影,《胭脂扣》《阮玲玉》《无问西东》《人在纽约》《色戒》……每一部都是视觉审美的艺术。
作为美术指导和造型师,他曾经十一次入围金马奖,并最终五度获奖。
经过他造型包装的演员,梅艳芳、张曼玉和汤唯,无一例外都成为了影后,他也因此被称为“影后的幕后推手”。
他的作品结合了古典美学和现代拍摄,用造型、色彩和线条来表现人物情感。《封神》的美术指导、“东方美学第一人”叶锦添,也曾经是他的徒弟。
就在几年前,他还和陈冲一起合作了电影《英格力士》,可惜至今无缘屏幕。
左一 朴若木
今年圣诞节的电影市场人气下滑,成为十年来的票房最低。
在拥有更多媒介的当下,电影不再像过去那样,成为人们闲暇时放松的首选。
而就在圣诞夜的当晚,经历过电影全盛时代的朴若木悄然离去,给了今年一个黯然的收尾。
代表着电影艺术审美高度,他的离去,仿佛带走了一个时代的光辉。
小蜻蜓旗袍表现女鬼
反传统的朱红翠绿
“朴若木”这个名字最开始为人熟知,是因为电影《胭脂扣》。
一部《胭脂扣》,不仅让梅艳芳的“如花”形象深入人心,拿下“三料影后”,也让24岁的朴若木拿下金马奖最佳美术设计,成为电影圈的焦点。
“我常说色彩、音乐可以到的地方,语言到不了。文字是被框死的,但是艺术可以到达更远的地方。”
《胭脂扣》中的服装,大多采用丝质,灯光下,人物与背景的融合,形成一种柔和、圆润的视觉效果。
尤其在梅艳芳饰演的“如花”身上,那些散发着微弱光泽的丝绸衣裙,仿佛映射出了她内心的孤寂与哀愁。
有一件印有很多蝴蝶、蜻蜓图案的旗袍,灵感来源于汤显祖的经典歌词:“深不成宽,死人化蝶”。朴若木觉得,这件衣服正好适合一个飘渺哀愁的女鬼穿着。
蝴蝶与蜻蜓的图案,恰如生命的脆弱与短暂,预示着如花无法逃脱的命运。
她与男主角的纠葛,乃至最终化为鬼魂的悲剧,都在这些细腻的色彩与线条中得到了具象的表现。
除了情感的融入,朴若木还非常注重通过色彩与材质呈现电影所处的时代背景。
过去的电影受到成本和市场的制约,不同年代的色彩往往由时代背景决定。
例如,在20世纪30至40年代的电影中,常常使用单一的单宁蓝色调,因为那一时期的布料便宜且适合拍摄。
但在《胭脂扣》中,朴若木却不拘一格,尽可能地采用传统色彩,如朱红、翠绿等,与电影中对命运与爱情的探讨相得益彰。
90分钟的张曼玉
无法移开视线的旗袍
到了电影《阮玲玉》时期,朴若木对于色彩虚实的应用更加得心应手。
与《胭脂扣》中注重柔和、圆润的“软边”效果不同,他在《阮玲玉》里借鉴了中国版画,利用对线条的强调,突出人物的形象与内心的冲突。
当时的张曼玉还被观众视为花瓶,在她的转型之路上,朴若木下了很大功夫。
他为电影设定的目标是“90分钟的张曼玉”,通过“勾边”,将观众的视线始终聚焦在张曼玉饰演的阮玲玉身上。
他到布店里亲自挑选布料,做出的服装要符合当年上海民国的风格,也要符合阮玲玉本身的气质,笔触强硬,时髦雅致。
妆容也是如此,“阮玲玉的眉毛用了非常硬、非常鋒利的线条,让人比较有印象。”
这离不开表现主义的概念,“把看不到的內在,呈现为可以看到的外在”。
电影中有一件旗袍,是根据德国表现主义画家保罗·克利(Paul Klee)1938年作品的色彩构思制作的。
朴若木对色彩异常敏感,看到克利的画作时,他的眼皮跳动,感到无法移开视线。于是,他决定将这幅作品运用到阮玲玉的服装中。
“《阮玲玉》的配角,像叶童、刘嘉玲都有可能抢张曼玉的戏,但我把这个图案贴在她身上,她怎么移动,人的眼睛都会追随着线条明确、色彩强烈的地方去对焦。”
在电影里,阮玲玉是那个时代的象征,追求爱与认同,却始终无法摆脱孤独命运。五光十色的旗袍和首饰,暗示着她内心的渴望与无奈。
通过这种细节设计,朴若木强化了阮玲玉的复杂、多面,也让观众对这个角色更加产生共鸣。
而这,也是在朴若木设想内的,
“当你长时间关注一个东西、一个人,你必然会投注感情,会不知不觉地爱上她。比方说我也当过好多年的评审,看完五十多部电影,你问我哪个好,一定是印象最深那个。”
从头到尾的蓝色衣服
给角色从不画眼线
真正让朴若木的才华在国际影坛得到广泛关注和争议的,是李安执导的《色,戒》。
《色,戒》的美术设计,尤其是造型、布景和色彩的选择,注重真实的呈现。
朴若木在设计时,力求最大限度地还原30年代上海的社会气息与个人情感,几乎每一件服饰、每一处道具,都源自真实的历史图片资料。
影片的女主角王佳芝(汤唯饰)的服装尤为关键。
朴若木为她精心挑选了27件旗袍,打破了当时的纪录,也打破了观众对旗袍的传统认知。
从表面上看,它们可能仅仅是日常生活的穿着,但朴若木通过服装的搭配与色彩的运用,让这些旗袍成为王佳芝情感与命运的象征。
除了旗袍外,王佳芝的许多服装灵感来自当时最流行的好莱坞电影,比如《北非谍影》和《魂断蓝桥》。
朴若木曾透露,他与李安导演为是否采用蓝色衣服争论不休。
“我不说大家有没有发现《色,戒》里头汤唯全部穿蓝色衣服?光为这件事我跟李安吵架吵很久。李安问说为什么每一场戏都是蓝色,我告诉他观众不会发现的,然后我的方法就是我不再跟李安解释了。”
“蓝色没有杀伤力,不知不觉令你投注感情。红色够艳,但是你走不进去,你很难去爱上它,因为它危险。主角可以用蓝色,因为它能量不大,但很舒服,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让你走进去。”
与蓝色的温柔不同,影片中的配角往往穿着更为鲜艳和张扬的服饰,因为他们的出场时间有限,必须迅速吸引观众的注意。
对于角色妆容,朴若木也有严格的要求。
“我电影的主角从来不画眼线的,因为眼线就象是窗框一样,你从房里看出窗外,如果有框,你会先看框,因为它是最近的对焦点,你会先看框,才走进去,不能直接走进去。”
“但我们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们会很想透过他的眼睛,走进他的内心,所以勾边太强,你会走不进去,而主角会有足够的时间去经营,不要强迫观众去爱上你的主角,要让观众心甘情愿地走进去。”
为了更好地表现角色,他从油画中获取灵感。
易先生将王佳芝推到墙上暴力搜身的电影镜头构图,来源于爱德华蒙克名画《呐喊》。
易先生独坐在王佳芝床边,怀缅故人的镜头,来源于美国画家霍珀的名画《哲学旅行》。
类似这样的细节场景,丰富了整部电影的镜头语言。
晚年只接艺术片
大师课金句频出
塑造了那么多破碎美,装饰了一辈子外在世界的朴若木,却经常活在“内在世界”里。
他最爱的生活方式是冬眠,房间布置也以实用为主,“不离开家还够我吃两个月,我就很安心了。平时很少接触人类,没什么朋友。”
1994年后,他基本就暂停了电影创作,只接艺术片,不接商业片。
不工作的时候,他就在大学里任职。他在香港城市大学担任多媒体讲师、广告制作艺术指导,把自己宝贵的经验传给年轻人。
2018年,他在中国台北上了一节电影大师课,贡献了许多精彩观点:
关于想象——
“有一个做饼的师傅,做了50种马的形状的饼,但这些饼都是不完整的,有些少了头,有些少了尾巴,有些少了脚,但我们一看就知道它是马,为什么?因为我们心里头,有一匹完整的马。”
关于情感——
“《色,戒》里的钻戒,一种观众会认为易先生送钻戒给王佳芝,她感动是看这个钻石价值多少钱,但是比较感性的观众知道,这个价值不在于钻石多少钱。”
关于艺术——
“艺术最大的价值是内在的价值,是本身的价值,不是一种迎合,而是有东西在里头的。”
关于留白——
“一百个人看同一部电影,没有人看到的是相同的。我把三个女孩的照片,12岁、15岁、17岁的,穿校服、便服,三张照片放在一块,大家看完好像可以理解这个女孩的成长过程,好像有一个完整的人物。观众会把自己的雷同经验填在留白的地方,去完成这一个作品。”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去创作留白的地方。没有一个电影的篇幅足够包含整个人生,都是断章取义的,留白的地方都是由观众去完成它的。所以我觉得有些地方,像天堂地狱不能拍,因为你会破坏别人的天堂地狱,这个永远都是留白的,永远都是最美好跟最恐怖的一个向往。”
关于演技——
“我们常常说演员的演技,其实我看那些演员的演技,是去感受人活着是一种状态,演得好、拍得好是一种状态。有的演员只有姿态,没有状态。”
关于色彩——
“基本上我很抗拒用红色,红色是一个感叹号,不能常用,也不能滥用,保留色彩的能量是很重要的。”
“蓝色没有杀伤力,不知不觉令你投注感情。红色够艳,但是你走不进去,你很难去爱上它,因为它危险。”
关于电影——
“喜欢文艺片的会说喜欢爆米花电影没有思想,喜欢爆米花电影的就觉得文艺片没有官能,但是性爱也是一种官能。所以只有好跟不好的电影,好的电影它必然是影响力很大的。”
“很多人都说我的电影很美,但是有没有发现,我拍的其实都是悲剧。对我来说什么是残酷,破坏美丽的就是残酷。”
文、编辑:海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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