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二月底,江南的细雨就绵绵不断地下着,把整个睢水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
我叫顾明远,是睢水镇顾家祠堂的后人。说起我们顾家祠堂,在睢水镇也算是个响当当的存在。祠堂坐北朝南,青砖黛瓦,飞檐翘角,门前两棵老槐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每年清明,方圆十里八乡的顾氏族人都要来这里祭祖。
这不,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了。大伯托我来祠堂整理一下文物,说是要把一些老物件登记造册。我推也推不掉,只好顶着春雨,骑着我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一路踩着泥泞来到祠堂。
“哎哟,这鬼天气。”我把自行车停在槐树下,甩了甩身上的雨水。祠堂的大门已经有些年头没修了,漆皮剥落,露出斑驳的木色。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一股混合着檀香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祠堂正厅供着顾氏列祖列宗的牌位,两侧的厢房堆满了箱笼杂物。我打开手电筒,光束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银线,灰尘在光线中飞舞。
“得,先把这些箱子整理出来吧。”我自言自语着,开始搬动那些布满灰尘的老箱子。
就在我搬动一个红漆斑驳的老箱子时,一封泛黄的信从箱子夹缝中掉了出来。我捡起信,借着手电的光线,看到信封上写着:
“建成兄:此信请勿拆阅,百年之后自明。”
落款是我二婶周月兰的字迹。
这一发现让我愣住了。二婶的信为什么会出现在祠堂的老箱子里?而且,信是写给我大伯顾建成的,却又嘱咐不要拆阅?
说起我二婶周月兰,那可是我们顾家出了名的贤惠能干。她25岁嫁给我二叔顾建军的时候,整个睢水镇的人都说我二叔好福气。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二叔在1966年一场意外中去世了,年仅28岁。
那时候我大伯顾建成因为年轻时的一场大病,一直没有孩子。二婶二叔倒是很快就有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我堂哥顾志远。二叔去世后,二婶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堂哥拉扯大,还要照顾我体弱多病的大伯。村里人都说,二婶这辈子算是栓在了顾家。
“这信……”我的手有些发抖。作为一个识文断字的人,我深知这封信里可能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但我又想起小时候二婶对我的好,每次我去她家,她总要变戏法似的从柜子里掏出一把水果糖。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拆开这封信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明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一激灵,赶紧把信塞进衣服口袋里,转身一看,是我二婶周月兰。 二婶头发已经半白了,但是那张脸还是那么慈祥。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袄,手里提着一个饭盒。
“二婶,您怎么来了?”我赶紧把手电筒的光调转方向。
“我看你一大早就往祠堂这边来了,想着你中午要饿着,就给你送点吃的。”二婶把饭盒放在供桌上,“你大伯说让你来整理东西,我就知道你得忙活一天。”
听到二婶提起大伯,我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我偷偷摸了摸口袋里的信,觉得烫手。
“二婶,您说,这人啊,该不该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我试探着问道。
二婶正在打开饭盒的手突然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傻孩子,这世上的事情,有些知道了反而不好。就像这雨天的太阳,躲在云后面,不是更让人觉得温暖么?”
我看着二婶布满老茧的双手,那是几十年操劳的证明。突然,我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老式的银戒指,那是我小时候就看她戴着的。
“二婶,那是二叔给您的戒指吧?”我脱口而出。
二婶的脸色突然变了,她低头看了看那枚戒指,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是啊,你二叔……”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哽咽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二婶赶紧擦了擦眼睛。我回头一看,是我堂哥顾志远。
“妈,我就知道您在这儿。”顾志远大步走了进来,“您老人家也真是的,这么大的雨还往外跑。”
我看着堂哥的眉眼,突然意识到一个细节:他的眉毛和二叔的老照片上一模一样,但是鼻子却像极了我大伯。
“志远来得正好,”二婶赶紧转移话题,“你明远哥在这儿整理东西,你来帮帮忙。”
“行啊,”顾志远笑着说,“反正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到时候这些老物件也得整理出来用。”
听到”结婚”两个字,我注意到二婶的手又是一抖。要说这堂哥的婚事,确实让全家都很高兴。他找了个城里的姑娘,人长得漂亮,家境也好。大伯已经开始张罗着要把祠堂的一些古董作为传家宝传给他了。
可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那封信仿佛有千斤重。如果信中真的藏着什么秘密,那这份传承是不是该有个说法?
“对了,明远,”顾志远突然问我,“你知道我爸是怎么去世的吗?”
这个问题把我和二婶都问愣了。二婶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志远,这种事情就不要问了。”二婶的声音有些发抖。
“妈,我都要结婚了,总该知道我爸的事吧?我听村里老人说,我爸是去救人,但是到底是救谁?为什么这么多年,您都不肯说?”
二婶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哀求。我明白了,信中的秘密,恐怕就和二叔的死有关。
“志远,你妈说得对,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我打着圆场。
可是顾志远却固执地说:“不,我要知道真相。明远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看你今天怪怪的。”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口袋,那封信就像一块烧红的铁,让我坐立不安。就在这时,二婶突然站了起来。
“志远,跟妈回家,妈给你说。”
顾志远愣了一下,然后跟着二婶往外走。临走时,二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心里一颤。
等他们走后,我终于颤抖着手拆开了那封信。 信纸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那是二婶年轻时的字迹,秀气中带着刚强:
“建成兄: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建军可能都已经不在了。有些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却又不忍心说出口。
其实,志远是建军的儿子,但不是我的孩子。那年你得了重病,大夫说你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了。建军看你整日愁眉苦脸,就想了个办法。他找到了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袁春花,也就是志远的亲生母亲。
那时候春花刚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过得很苦。建军说服她把孩子过继给你,但是你一直放心不下我们,觉得对不住建军。所以建军就和春花商量,让我假装怀孕,然后把志远抱回来,谎称是我们的孩子。
这些年,每次看到你疼志远,我的心里都很愧疚。但是建军说,这样对大家都好。春花也答应永远不会出现,她带着建军给的钱,去了外地。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那年你又病重,需要一大笔手术费。建军去找春花借钱,回来的路上遇到山洪……”
看到这里,我的手不停地发抖。信的下半部分被泪水浸湿,字迹有些模糊:
“建军走的时候,让我答应他两件事:一是永远不告诉你真相,让你安心;二是好好照顾志远,就当是报答你们兄弟对我的信任。
这些年,我时常梦见建军,梦见他站在雨里,对我说:‘月兰,这是我欠大哥的。’
建成兄,原谅我这些年的隐瞒。我知道你待我如亲妹妹,但我却一直瞒着你。我怕说出真相,会伤了你的心,也会让志远无所适从。
这些年,我看着志远长大,越来越像建军。每次你说他像你,我的心里就难受得要命。他是个好孩子,也一直把你当亲生父亲。我求你,永远也不要告诉他真相。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我知道这个秘密太沉重,但我相信你会明白建军的一片苦心。
月兰叩上 1966年8月”
我拿着信,久久说不出话来。窗外的春雨还在下,打在老槐树的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响声。祠堂里暗暗的,只有香炉里的香还在袅袅升起。
忽然,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我猛地回头,看到二婶站在那里,满脸泪痕。
“你都看完了?”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年,我天天盼着有人能发现这封信,又天天害怕有人发现它。”二婶的声音很平静,“现在好了,终于有人知道了。”
“那,志远他……”
“我刚才跟他说了。”二婶擦了擦眼泪,“我告诉他,他爸是为了救你大伯去世的。这是事实,只是没有说完整罢了。” “二婶,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眼前这个承受了太多的女人。
“你大伯这些年一直很愧疚,觉得是他害死了建军。”二婶望着香炉,目光深远,“其实他不知道,建军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临走那天,还特意交代我:‘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就说我是为了救大哥去世的。这样,大哥这辈子都不会怀疑志远的身世。’”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二叔是故意……”
“傻孩子,有些事情,知道太多不好。”二婶打断了我的话,“你把信给我吧,我烧了它。”
我却把信藏在了身后:“二婶,这信是二叔的遗愿,是让大伯看的。”
“你大伯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心愿,就是把志远培养成才。现在志远也长大了,马上就要成家立业了。”二婶苦笑着说,“这封信,还是烧了好。”
“可是……”
“明远,你想想,如果你大伯知道真相,这后半辈子该多痛苦?”二婶的声音很轻,“建军用命换来的,我不能毁了。”
我看着二婶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无奈,也有太多坚定。
“好吧。”我掏出了打火机。
二婶接过信,在香炉前跪下,把信慢慢展开,又看了一遍,然后点燃了它。
“建军,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喃喃地说。
我们看着信纸在火光中慢慢化为灰烬。二婶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打在香炉的灰烬上。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阳光从破旧的窗棂中透进来,照在二婶的银戒指上,闪着微弱的光。
后来,顾志远结婚那天,大伯喝得醉醺醺的,拉着二婶的手说:“月兰啊,这些年苦了你了。”
二婶只是笑,笑得那么温柔。
我站在一旁,看着满堂的喜气,看着大伯慈爱的眼神,看着二婶欣慰的笑容,突然明白了:有些真相,不说出来,反而是最大的温柔。
日子还在继续,祠堂还在那里,每年清明,香火依旧。只是从那年起,我总能看到二婶一个人坐在老槐树下,望着远方发呆。
也许她在想,这一生的守候,值不值得?
也许她在想,那个深爱着兄长的男人,在九泉之下可安息?
也许她什么都没想,只是在等,等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回来。
在我们村里,有个说法:顾家的二婶是个傻子,为了一个死人,守了一辈子活人。
但我知道,她不傻,她只是用一生的沉默,编织了一个幸福的谎言。
这个谎言,让一个家庭完整,让一个孩子幸福,让一个老人安详。
这就够了。
作品声明:内容存在故事情节、虚构演绎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