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51年的11月17日,南宋第一代皇帝宋高宗銮驾出宫,随行的有权相秦桧父子以及执政、殿帅、外戚、皇子等权贵。浩浩荡荡的人马沿御街进发,一过朝天门,嘿,竟在清河郡王张俊的府邸驻跸了。这天是绍兴二十一年十月甲戌,《宋史·高宗纪》赫然记曰:“幸张俊第”。张俊也算是中兴四大将之一,却没打赢过象样的硬仗,还迎合高宗、秦桧的意图,率先交出兵柄,参与构织了岳飞的冤案。其人实在为人所不齿,而高宗却以亲临甲第的殊宠表明自己把秦桧和他视为文武心腹,高宗在位32年,仅有的两次临幸大臣第宅,就是到这对爪牙家。
宋高宗赵构
张俊热衷敛财在南渡将帅中首屈一指,有一次宫廷内宴,有伶人打诨逗乐,从一方钱孔看高宗和秦桧、韩世忠君臣,分别说是见到了“帝星”和“相星”、“将星”,唯独看张俊时却说:“不见星,只有张郡王在钱眼里坐”,足见其贪饕聚敛之臭名昭著。这位坐在钱眼里的守财奴,倒是舍得象流水一样花钱来竭力奉承赵官家大驾光临的。他向高宗进奉了商周彝器等古玩46件,吴道子等名家书画21轴,名贵缎帛、金玉珠宝更不胜枚举,仅型号不一的大小珠子就达69509颗。与此同时,张府还精心“供进御筵”,这张御宴菜单则被周密收入了他的《武林旧事》。
高宗很讲究口腹之欲,直到晚年还经常指名索尝市肆上的吃食,如李婆婆的杂菜羹、贺四的酪面脏三猪胰胡饼和戈家的甜食等。有一次,御厨把馄饨下得略生了些,就被他打入了大理寺,两俳优上场说噱,互问年庚,一说甲子(谐音饺子)生,一说丙子(谐音饼子)生,而后叹道:“我们都该下大理寺。”问其原因,答道:“饺子生饼子生,应和馄饨不熟同罪!”高宗这才大笑放人。因此,侍候这位赵官家吃喝,对张府来说非同小可。不过,据《都城纪胜》说,南宋“官府贵家置四司六局”,即帐设司、厨司、茶酒司、台盘司、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各有所掌,故筵席排当,凡事整齐”,其中“厨司专掌打料、批切、烹炮、下食、调和节次”,“菜蔬局专掌瓯饤、菜蔬、糟藏之属”。堂堂清河郡王府理应设有四司六局,张罗御筵自不成问题。
一生都在打败仗的张俊
高宗刚到张府,设御榻坐定,先送上来的称为 “绣花高饤八果垒”,分别堆垒着香圆、真柑、石榴、橙子、鹅梨、乳梨、榠楂、花木瓜。香圆也叫香橼,韩彦直《桔录》说,其“长如瓜,有长及一尺四五寸者,清香袭人,置之明窗净几间,颇可赏玩”,是观赏类水果。榠楂似木瓜而略大,其色黄而其味涩。这八品水果并不食用,只用于观赏。这种以饤命名的所谓“看果”、“看菜”,不知始自何时,据《南部新书·壬集》,唐代御宴已有这种摆设,时称“看食见”;而在宋代公私宴会上似更为流行,《武林旧事》记有一张皇后归省食单,也有“绣高饤”、“看菜十碟”、“上细看食十件”等名堂。张府接着端上十二味干果,叫做“乐仙干果子叉袋儿”,分别是荔枝、龙眼、香莲、榧子、榛子、松子、银杏、梨肉、枣圈、莲子肉、林檎旋、大蒸枣,已难确证这些是否也属于看果。
在这张令人眼花缭乱的御筵菜单中,有些菜肴从命名略可推知其配料和烧法,有些则连命名都莫名其妙,更遑论其烹调方法了。尽管如此,这张御筵菜单还是集中反映出两宋之际烹饪文化的诸多特色。
其一,南北饮食交流密切。靖康之变,宋室南渡,一批宫廷御厨流落民间,不少宫廷菜的烹饪方法传入市井,成为市肆食店的名菜;而有些市民菜肴也登上了御筵菜单。南宋都城临安则成为南北饮食文化的交汇点。《梦粱录》卷16列有南宋都城各大饭店的各色菜肴三百余款,倘若将张府这份御筵菜单与之比照,即可发现相当部分的菜名是大同小异的。
其二,水产菜肴比重增大。这点固然与杭州临海傍湖的地理环境大有关系,但也折射出南渡君臣口味的显著变化。在张府御筵席上,下酒、插食、厨劝酒共计48味菜肴中,仅从菜名就能断定有鱼虾水产的就有22款,约占一半弱,《梦粱录》三百余款菜肴中的相关比例大体也与此接近。
其三,羹汤食品大受青睐。据宋史专家考证,宋代菜单中的“签”也是羹的另一种叫法,吴越一带至今仍将制羹称作“签羹”。羹在宫廷宴席上已是不可缺少的菜肴,宋代皇帝的寿节(生日)宴会就有肚羹、缕肉羹、索粉羹等上台面。高宗是十分喜欢品尝美味羹汤的,他听说以擅作鱼羹闻名的汴京宋五嫂流寓苏堤,便不时招她入后苑,为他调羹疗馋。在张府招待高宗的48味菜肴中,羹汤就有13品,比重高达四分之一,似乎有意迎合他的口味。
其四,冷盘菜系花样翻新。在张府御筵上,不仅正宴以前的十味脯腊绝大部分是冷盆,即便正宴上下酒、插食、厨劝酒等菜肴中,蛤蜊生、润鸡、润兔、江珧生、姜醋生螺等,也都是冷盘。
其五,烹调技艺精益求精。宋代烹饪技术在色香味形上都十分讲究。后人可以从二色茧儿羹、鹌子水晶脍依稀想象其色;从香螺炸肚、灸鹌子脯仿佛闻到其香;从虾橙脍、鲜虾蹄子脍约略揣测其味;从花炊鹌子、螃蟹酿橙大概推断其形。即以食蟹而言,御筵上就有洗手蟹、螃蟹酿橙、螃蟹清羹和蝤蛑签等吃法。洗手蟹,亦称蟹生,《吴氏中馈录》记其制法道:“用生蟹剁碎,以麻油先熬熟,冷,并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姜、胡椒,俱为末,再加葱、盐、醋共十味,入蟹内拌匀,即时可食”。《山家清供》记有螃蟹酿橙的制法:“橙用黄熟大者,截顶剜去穰,留少液。以蟹膏肉实其内,仍以带枝顶覆之。入小甑,用酒、醋、水蒸熟。用醋、盐供食,使人有新酒、菊花、香橙、螃蟹之兴”。历经850年以后,读着这些酸咸宜人的饮酒佳肴的做法,仍令人垂涎三尺,顿兴秋风之叹。
除御膳外,张府还为随从高宗的大臣、亲贵准备了等级分明的宴席菜单。其中,秦桧及其儿子秦熺享受了第一等的款待,但父子又有差别。秦桧食单计有烧羊一口、滴粥、烧饼、食十味、大碗百味羹、糕儿盘劝、簇五十馒头、血羹、烧羊头双下、杂簇从食五十事、肚羹、羊舌托胎羹、双下火膀子、三脆羹、铺羊粉饭、大簇饤、鲊糕鹌子、蜜煎三十碟、时果一盒(内有切榨十碟)、酒三十瓶。由于高宗规定秦熺待遇比照现任宰相,故而尽管他的品位不及官至太傅的殿帅杨存中,规格却高上一等。秦熺的食单列有烧羊一口、滴粥、烧饼、食十味、蜜煎一盒、时果一盒、酒十瓶,比其父要少。名列第二等的是执政、殿帅、外戚和皇子,各有食十味、蜜煎一盒、切榨一盒、烧羊一盘、酒六瓶;到第五等从官仅有食三味、酒一瓶。
对御筵用酒,菜单没有说明。但《武林旧事》卷6记有54种南宋名酒,其中蔷薇露是宫廷饮用的御酒,流香酒则用来赏赐大臣。大约北宋后期起,达官贵人家开始自酿家酒,南宋此风依然流行:例如,高宗吴后娘家的家酿有一个旖旎的叫法,曰蓝桥风月;而紫金泉就是这次扈驾高宗的殿帅杨存中郡王府的名酒。周密还记有一种名叫元勋堂的佳酿出自张府,从元勋和张府两点推测,有理由认为就是张俊清河郡王府的家酒。
张府在为秦桧等随从人员准备的食单里记录了主食。滴粥已不详其煮法,但文献记载,宋代豆谷类、花卉类、瓜果菜蔬类、鱼肉荤腥类粥的名目多达300余种。粥在两宋不仅是士庶常食,民间还用以供奉佛祖;皇帝也拿来赏赐大臣,宋真宗在宰相王旦病中,特赐薯蓣粥以示关爱;这次还登上了御筵的大雅之堂。糕儿盘劝应是穿插在酒筵中间的劝酒点心。据《梦粱录》卷16,都城食肆以糕命名的点心即有肉丝糕、丰糖糕、乳糕、栗糕、镜面糕、重阳糕、枣糕、拍花糕、糖蜜糕等,《武林旧事》卷6也记有各色糕19种,张府糕儿盘劝里的花色也不会太单调。所谓“簇五十馒头”是指50个堆垒起来的馒头。
据《梦粱录》说,“市食点心,四时皆有,任便取索,不误主顾”,还记有各色荤素馒头、包子达二三十种,张府的簇馒头也不会是单一品种。
两宋时期,饭的品种增多,配料精美。据《都城纪胜》说,南宋杭州食店“多是旧京师人开张,如羊饭店兼卖酒”,是为北食,所卖就有石髓饭、大骨饭、泡饭、软羊淅米饭等,与此相对应的则有南食店,张府招待秦桧的铺羊粉饭明显属于北食系统。这次御筵,在高宗下酒十五盏中有奶房签、羊舌签、奶房玉蕊羹等,在秦桧父子食单中有烧羊、烧羊头双下、羊舌托胎羹等,羊肉在肉食中仍占重要地位,这也是北食遗风。据《清波杂志》卷1说,北宋“御厨止用羊肉”,很少用猪肉。哲宗前期,御厨进奉羊乳房和羊羔肉,听政的高太后曾下旨“不得宰羊羔以为膳”。南渡以后,江南产羊有限,造成“吴中羊价绝高,肉一斤为钱九百”,但御厨用羊仍是保证的,直到孝宗时,皇后内膳依旧“日供一羊”。
这次御筵张府究竟耗资多少,没有记载,也难估算。传世另有一张宋代皇帝每日赐给太子的食单,名曰《玉食批》,记御厨之浪费说:“如羊头签止取两翼,土步鱼止取两鳃,以蝤蛑为签、为馄饨、为橙瓮,止取两螯。余悉弃之地,谓非贵人食。有取之,则曰:若辈真狗子也!”张府御筵的豪奢糜费显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高宗举箸之际也许不会记起两年前他对浙东灾荒所颁诏书里的话:“饥民在此求乞,日有饥死者”。“庖有肥肉,野有饿殍”,可谓历代如此。难怪《玉食批》的作者有感而发道:
呜呼!受天下之奉必先天下之忧,不然,素餐有愧,不特是贵家之暴殄!
宋史名家虞云国老师亲笔签名并钤印版《南宋行暮》已再南翔书苑上架,长久以来被忽视的光宗、宁总二帝,在这部著作里得到了非常必要的补充,虽偏安一隅,虽“大厦将倾”,但光宁时代仍沉迷于宫斗、党争、权争,由此剖析“家天下“的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