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道义 编辑/马媛媛）眼下，本应在市场监督中起到“吹哨”作用的打假人，似乎越来越背离了初衷。
持续两年之久的王海“打假”西安彩虹星球文化科技有限公司（简称“彩虹星球”）有机食品事件，近日迎来了一审判决。
12月14日晚间，“彩虹星球”在其微信公众号“彩虹星球合作社”发布文章，称收到西安市雁塔区人民法院的一审民事判决书【（2023）陕0113民初23588号】。文章中还表示，截至目前公司产品经20多地市场监管调查无一例产品为假有机，“为王海及王海测评出具不实检测报告的检测机构，经我司举报后已被处罚”。
根据判决，王海应删除其在微博、抖音、西瓜视频、今日头条账户中发布的侵害彩虹星球名誉的全部图文、视频，并在上述账户中连续三日作出赔礼道歉，而彩虹星球则要删除《股权质疑》及《灰产打假》视频。
12月15日，王海回应，其认为一审并未明确其所发布的具体哪些内容侵权，已在准备上诉。
正当维权还是“生意”
公开资料显示，彩虹星球成立于2015年，是一家致力于改善食品安全、助力生态文明发展的企业，通过新零售的方式向消费者提供安全、绿色、有机、健康的食品。“一个卖鸡蛋的想要保护地球”这句话，就印在彩虹星球创始人王来库的文化衫上。
而以王海为代表的“职业打假人”，则主要指通过自学相关法律知识，借助法律途径主动打击市场上假冒伪劣产品的民事行为人。
王海，是职业打假的传奇性人物。他30年前就入行、登上过央视、痛击各平台头部主播，此前宣称，打假的本质是为人民服务，遵从“正当性、必要性、合理性、合法性”四大原则。“真正的打假不是与商家分赃的逻辑，而是要叫停（商家违规行为），而打假真正的’敌人’是蒙昧与歪理邪说。”
二者之间的纠纷，主要是围绕王海针对彩虹星球“假有机”的指控展开。例如，王海称，彩虹星球本质是营利法人，该企业改善食品安全的方式主要是通过检测后将几百项或几十项检测成为宣传的卖点，“实际检测与卖给消费者的产品没有关系，检测只对送检样品评价”。
彩虹星球则表示自2022年就开始遭受负面内容报道，期间历经对方七位数金额的和解要求、自身主动报警、正式起诉等一系列过程。据彩虹星球方不完全统计，王海及王海测评在全网各平台发布诋毁彩虹星球视频与文章共计1276条、涉及彩虹星球的负面直播40多场、地方消协与市场监管局接到的与彩虹星球相关的投诉、举报、起诉近400起，造成了公共与行政资源的浪费，严重影响了公司的正常经营。
从前述判决书来看，法院认为，“食品安全关乎人们的身体健康，被告王海作为公民有权利对原告的产品依法进行监督和评价，但对于产品质量的认定应由政府相关职能部门依法审查后作出权威的审查结果，被告王海作为公众人物不应在未经政府相关职能部门参与检查并作出认定的情况下擅自在网络上对原告的相关产品进行评价。”
值得注意的是，据近期财新周刊对王海的采访，其表示自己从1995年开始专职打假，当时的年收入就可达一两百万元。他也承认了会向所打假企业索要赔偿，“打假与正义没什么关系，其实是一场商业交易，并且是公平交易。”
一条成型的灰色产业链
打假队伍壮大的背后，有一个抖音新晋的热门赛道，和一条已然呈现出专业化、规模化、商业化特征的成熟“职业打假”产业链。
从法律角度来看，职业打假人的主要法律依据是《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中商品欺诈“退一赔三”的相关规定，以及《食品安全法》中商品不符合食品安全标准则“假一赔十”的相关规定。
这条赛道里，有过号称惩恶扬善的铁头、针对假冒伪劣食品的辛吉飞、打假缺斤少两小贩和乱收费出租车的SuperB太、咆哮式打假鬼秤的狂飙兄弟、分享临期食品行业内幕的临期也狗、揭露茶叶行业内幕的老九好茶等诸多选手。
客观来说，打假曝光对于警醒市场违规商家以及维护市场秩序，有着一定的积极作用。之前的“铁头惩恶扬善”，在三亚某海鲜市场当场揭穿商户使用“鬼秤”进行缺斤少两的行为，这条视频播放量突破2000万，评论数也超过了10万。后面，三亚市有关部门也确认商户存在短斤缺两的违法经营行为，执法部门对涉事商户罚款30万元，责令海鲜加工广场将涉事商户清退出场，同时对该海鲜加工广场罚款10万元，要求其全面停业整顿。
但随着打假博主自身“被打假”后，过去被视为消费市场正义守护者的打假人，他们的真实面目愈发令人捉摸不透。
首先，上述的博主“铁头”（真名董光明）也曾“打假”过彩虹星球，但后来涉嫌敲诈勒索，甚至自曝嫖娼被全网封禁，杭州警方于8月27日发布通报，“铁头”因在其他事项中涉嫌敲诈勒索罪被依法立案侦查。
今年10月底以来，职业打假人“松哥打虎”联合“赏金猎人灰烬”发布了一系列视频，直指零食品牌商良品铺子（603719.SH）的部分商品配料表造假。舆论闹得沸沸扬扬，还有网络推手煽动恶意下单和退款。但后来武汉市东西湖区市场监督管理局结合其他两地市场监管部门协查回函，发出通告证明了企业清白。反观“松哥打虎”，已经借助流量开始在直播间推介售卖一款69.9元/瓶的白酒，在其描述里，这款白酒“比肩茅子”。
此外，收徒卖课也是“职业打假”商业化图景的另一条衍生路径，职业打假人正在被“批量生产”。
据澎湃新闻此前报道，今年“双11”期间，职业打假行业异常活跃，且今年流行开班授课，靠教人打假赚钱，让维权的初衷和行动变得商业化。报道引述在微信公众号上找到的职业打假人张行称，其门下有150多名徒弟，向学员收取的学费是每人2000元，无二次收费和分成模式。师徒联手向商家索赔的模式回报巨大，人越多累积赔偿金额也越高，“徒弟多的时候，能从一单交易中获逾10万元赔偿。”
北京炜衡（上海）律师事务所合伙人鞠秦仪律师认为，长期以来，随着职业打假人引发的事件不断“刷屏”，关于“依法维权”还是“恶意打假”的探讨一直比较多。有人认为职业打假人的存在净化了市场，威慑了不法商家，是市场的“啄木鸟”；也有人认为职业打假人“知假买假以牟取利益”的风气不能助长，均有一些道理。“不过能够明确的就是，职业打假的行为必须在法律框架内进行。论迹不论心，对主观上的所谓的’恶意’无法规制与评价，但行为上不能出现类似于篡改日期、夹带私活或者敲诈、威胁等不法手段。”
职业打假的“紧箍咒”来了
职业打假，是一把双刃剑。就目前来看，“野蛮生长”的职业打假，对企业和市场的危害已经充分显露。
一方面，职业打假人的举报成本则非常低，仅需网上动动手指、威胁商家，再批量举报到市监所，就可能获得高额赔偿。但对于企业来说，造成的影响往往是重大且不可逆的，甚至面临几个亿的经济损失和品牌声誉的断崖式下滑。
另一方面，职业打假挤占公共资源的问题近年也在持续加剧。在官方12315热线接到的投诉举报中，职业打假类诉求占比逐年攀升。据中国连锁经营协会统计，去年监测到24000个职业索赔人，共发起73万件索赔投诉，其中以食品为由的恶意投诉就有22万起。以打假为名、行牟利之实的职业打假人，对营商环境造成的危害已不可小觑。
尽管在“松哥打虎”的事件中最终胜出，但良品铺子付出的代价是高昂的。有知情人士向观察者网表示，在这次事件里，良品铺子遭遇的恶意下单退货损失就有1个多亿，线上退货率一度高达95%......该人士还指出，此次的打假网红中，有一人也是王海的徒弟。
同样，对彩虹星球来说，胜诉背后的代价是惨烈的：长达近两年的诉讼周期里，公司销售额同期下降了90%、部分公司同事受网暴选择离职、部分供应商不堪重压停止合作。
而据接近职业打假行业的人士透露，圈子里有个不成文的现象，就是不敢“打假”有国字号背景的企业，默认这些企业有“靠山”，对民营企业则是不分青红皂白地“重拳出击”。
不过，值得关注的是，有关部门已经意识到部分“职业打假人”对企业的伤害。最近几个月来，全国各地也正在陆续出台条例的执行落地措施。
2024年8月，国家市监总局印发《市场监管部门优化营商环境重点举措（2024年版）》，指出要依法规制职业索赔行为，对利用投诉举报牟取不正当利益、侵害经营者合法权益、扰乱市场经济秩序的，要从严审查，准确把握投诉受理范围、举报立案条件等。
10月29日，广东东莞市五部门联合发布相关通知，防范以牟利为目的的恶意索赔投诉举报行为过多占用有限的行政资源，对牟取不正当利益的职业投诉举报，可纳入不属实件管理。11月15日，河南漯河市监局等7部门联合发文，要求严查涉嫌利用投诉举报牟取不正当利益、侵害经营者合法权益、扰乱市场经济秩序的行为。
11月24日，国家网信办发布《关于开展“清朗·网络平台算法典型问题治理”专项行动的通知》。当晚，“松哥打虎”的举报视频就被下架。
鞠秦仪律师补充称，“打假”这种民间自行发起的行为，是因市场需求而产生的，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官方监管的一些缺位和疏漏，在主观能动性和维权取证的方式上具有一些优势。“官方部门出台措施，给职业打假人戴上’紧箍咒’，并非是对他们完全否定，更多是因为一些相关人员已经影响生产经营企业的正常生产、经营活动，必须要予以一定程度上的遏制，在发挥他们的监督作用与保护正常的市场秩序之间取得平衡。”
他也进一步指出，不同的监督方式各有利弊，就当下来看，“打假”这种民间监督是不能缺位的，一旦缺位，其他监管方式未必能真正做到“补缺”。所以，未来需要做的就是在法律框架内充分发挥不同监督方式的优点，共同营造良好的市场环境。“随着对于市场监管机制的不断完善、市场环境的不断净化，“打假”自然而然就会消失，现行的法律足以对他们的行为进行规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