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那个下午,我永远都忘不了。
当我捧着体检表站在团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时,手心已经被汗水浸透。三月的春风还带着些许寒意,可我的后背却直冒冷汗。这张普普通通的体检表上,那个"出生年月"一栏,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断我八年来的军旅梦想。
"小马,进来吧。"团长郑向阳浑厚的声音从办公室传出。
我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走了进去。阳光从窗口斜照进来,落在墙上"军人优秀品质"八个大字上。郑团长正在低头翻看文件,他的案头堆满了各类报表和文件,那是1987年军队改革大潮中最常见的景象。
"报告首长!"我立正敬礼。
"坐。"郑团长抬起头,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体检表上,"让我猜猜,体检结果肯定没问题。你小子在连队负重越野从没落后过。"
我咽了咽口水:"团长,体检都很好,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年龄......超了三个月。"
办公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墙上的1987年挂历,想起1979年入伍时的场景。那年,我十九岁零九个月,怀着满腔热血踏入军营。谁能想到,这多出的三个月,会在八年后成为横亘在我面前的一道坎。
"你是79年2月入伍的?"郑团长翻开我的档案。
"是的。那时候我刚从生产队回来。赶上征兵,我爹看我整天跟着知青学这学那的,就让我去参军。"想起入伍往事,我的声音不自觉带上了笑意,"那会儿啊,我连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背不利索,还是指导员一个字一个字教我的。"
郑团长点点头:"我记得,你是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这八年,打靶成绩年年优秀,五公里武装越野连队第一,去年还在师里的比武中拿了第二名。"
"首长,我......"
"你知道现在提干的年龄要求是多少不?"郑团长打断我的话。
"报告首长,提干年龄不能超过26周岁。"
"你今年刚好26岁零3个月。"郑团长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背对着我,"按规定,是超龄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八年的军旅生涯,从一个懵懂小兵成长为班长、排长,眼看着就要实现提干梦想,却在这最后一步栽了跟头。
"记得你第一次执勤吗?"郑团长突然转过身。
我愣了一下:"记得,那是79年冬天,我值夜哨,冻得直跺脚,还被连长逮个正着。"
"后来呢?"
"后来......"我不由露出苦笑,"后来连长罚我围着哨位跑圈,说军人要像松柏一样,风吹不倒,霜打不死。那一晚,我硬是咬牙站完了岗,从此再也没在执勤时动过歪心思。"
郑团长微微点头:"八年来,我看着你从一个毛头小伙成长起来。你小子军事素质过硬,带兵有一套,关键时刻靠得住。去年执行抗洪任务,你带领全排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硬是守住了那段堤坝。"
我低下头,眼眶有些发热。那次抗洪,确实是我军旅生涯中最难忘的经历。我们全排的战士泡在齐腰深的洪水里,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保卫人民生命财产的钢铁长城。
"你知道吗,那次任务结束后,我就把你列入了提干名单。"郑团长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但是现在......"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你先回去吧,"郑团长转身面向窗外,"这事我和政委商量商量。"
离开团部后,我魂不守舍地走在营区的水泥路上。三月的杨树抽出了嫩芽,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记得刚入伍时,我也是在这条路上,迈着还不够整齐的步伐,跟着排长去领装备。
"老马!"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看见指导员李昌文快步走来,"刚才去团部了?"
"是啊,李指导员。"我苦笑道。李指导员是看着我从新兵成长起来的,这些年来,他就像我的大哥一样。
"走,去我办公室坐坐。"
李指导员的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墙上贴着的"五好战士"标准已经微微发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翻得很旧的《士兵之家》。他给我倒了杯茶,那是他惯用的搪瓷缸子,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字。
"我都听说了,超龄的事。"李指导员坐下来,"心里难受?"
我点点头,攥着茶缸的手微微发抖:"八年啊,指导员。从我踏进军营的第一天,就想着要当一名军官。这些年,我眼睁睁看着战友们一个个提干走了,自己就琢磨着再等等,再多学点。谁能想到......"
"记得小张吗?去年提干的。"李指导员突然说道。
我当然记得。小张是我带过的兵,现在已经是隔壁团的文书了。那小子打靶成绩一般,但文笔好,写材料特别在行。
"他走的那天,可是你亲自帮他收拾的行李。"李指导员笑着说,"你还特意把自己的那个军旅笔记本给他了。"
回忆涌上心头。那个笔记本是我从新兵时就开始记的,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军事要领、作战心得,甚至还有些歪歪扭扭的素描,画的都是军营生活的点点滴滴。
"是啊,"我轻声说,"我总觉得,当兵就得把自己学到的东西传下去。就像当年老付教我叠被子一样......"
说到老付,我又想起了那个严冬的夜晚。我刚入伍第三天,怎么也叠不好被子。老付二话不说,大半夜爬起来手把手教我,一遍又一遍,直到我的被子棱角分明,像块豆腐一样立在床头。
"你知道吗,"李指导员忽然正色道,"前两天师里开会,表扬咱们连队军事训练成绩全师第一。郑团长特意提到了你。"
我愣了一下。
"他说,'有这样的基层干部,我看着特别踏实。'"李指导员继续说,"你小子,这些年确实没白干。去年那次野外拉练,你带的排创下了全团纪录,五公里武装越野,没一个掉队的。"
窗外传来操场上的喊声,一队战士正在进行队列训练。我记得自己刚当班长时,也是这样,扯着嗓子喊着"一二一"。那时候嗓子都快冒烟了,战士们的步伐却总是杂乱。可我不信邪,硬是带着他们训练了一个月,最后在连队比武中拿了第一。
"指导员,"我突然说,"您说,我这年龄......"
"别想太多,"李指导员拍拍我的肩,"郑团长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他老人家最讲究实事求是。再说了,三个月而已,你这些年的表现都摆在那儿呢。"
我点点头,却总觉得心里没底。
回到宿舍,我掏出那个一直揣在兜里的红色小本本——《军人手册》。这是入伍时发的,虽然封皮都快磨破了,可里面的内容我都能背得出来。翻开扉页,我写的那句话依然清晰可见:
"从选择军营的那一刻起,就选择了一生为军旅。"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回响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新兵训练场上的呐喊,野营拉练时战友的喘息,深夜执勤时的风声,还有每天清晨嘹亮的军号声。
我曾以为,这些都将伴随我一生。可现在,这一切却可能因为短短的三个月,成为一场遗憾。
一连三天,我都心神不宁。白天该训练训练,该工作工作,但总觉得身上压着块大石头。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生怕随时会等来一个坏消息。
第四天早上,我正在带队进行早操,通讯员小李跑过来说:"马排长,团部首长找你!"
到了团部,发现不只有郑团长,还有政委和几位团职干部。看到这个阵势,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小马,"郑团长开门见山,"这几天我和政委以及几位团领导研究了你的情况。"
我站得笔直,手心全是汗。
"按理说,超龄就是超龄,规定就是规定。"郑团长顿了顿,"但是,我们仔细研究了上级文件,发现有一条特殊规定:在基层一线工作表现特别优秀、作出重大贡献的,可以适当放宽条件。"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这三天,我们翻看了你八年的档案材料。"政委接过话头,"五次立功受奖,十二次被评为训练标兵,去年抗洪救灾表现突出。最重要的是,你带出来的兵,现在都成了部队的骨干。"
郑团长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们一致认为,你这样的同志,就是部队需要的好干部。三个月的年龄差距,比不上八年的实打实的贡献。"
我感觉眼眶有些发热。
"所以,"郑团长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决定向师里特殊请示,申请破格把你提干。昨天,师里已经批复同意了。"
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八年的付出,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坚持,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好了,军人有泪不轻弹。"郑团长拍拍我的肩膀,"去准备一下,下周就去师部报到。对了,你以后就是我们团政治处的干事了。"
走出团部大楼,春天的阳光格外明媚。远处传来震天的喊声,那是新兵在进行队列训练。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八年前的自己,也是在这样的春天,踏上了军旅征程。
多年后,每当我回忆起这段经历,总会想起郑团长在送别时说的话:"当兵就是一辈子的事,身上的军装可以脱下,但军人的本色永远不能丢。你要记住,军队是咱们的家,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你的亲人。"
而今,我已经在部队工作了三十多年,从一名普通战士成长为团职干部。每当遇到类似的情况,我都会想起当年郑团长的决定。是他教会了我,在原则和人性之间,总有一条既不违背规定,又充满温情的道路。
那张1987年的体检表,我一直保存至今。每次翻看,都会想起那个春天,想起那句话:"军人的本色永远不能丢。"这或许就是我们军人最宝贵的财富——不是枪炮军装,而是这份永远珍藏在心底的战友情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