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飞的时候,我最害怕飞的便是京沪。不管是从北京到上海,还是上海到北京。说的再具体一点,是指首都机场与虹桥机场之间的航班。

高端旅客多、飞行时间短、服务程序多,每飞完一段,身体与灵魂都不知谁更疲倦。

上客时,商务旅客们通常穿着得体的西装,拎着一个Rimowa登机箱,上面再驮着一个电脑包,边打电话边寻找座位。他们动作很迅速,在平视看不到座位号码时,会立刻低头寻找——一般不需要我们乘务员提醒。

找到自己座位后,他会娴熟地把电脑包一甩,单手拎起行李箱,用肩膀夹住电话,另一只手用力一拖,就这么扭曲着身体把箱子摔入行李架,然后再把电脑包塞进自己箱子上面的空隙里。

上来晚的人,找不到地方放行李,便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冲我们招手,同时指着行李箱,示意我们帮他找个地方。

体谅人的,会站在一边等,在我们整理出空间后,会先跟电话那头说“稍等一下,我这边有点事情”,然后拎起箱子快步朝我们的位置冲——因为他绝对明白,行李架已经快满了,自己再不抢就得去托运了。

当然也不乏那种,甩着屁股一腚坐下,留个箱子把过道堵的死死的,待我去问“请问这是哪位的箱子呀?”,他则翻着白眼瞪我:“我的!给我找个地方!”

之所以他会生气,我猜他的潜台词大概是“你们这破飞机行李架那么少,害老子尴尬的找了半天,又害老子众目睽睽之下挡了过道,还不快给老子找地方放下,不然老子投诉你!”

无论他面前是我这样的清秀男生还是楚楚可怜的姑娘,他都不会怜惜。我们也只能乖乖去找地方给他塞。

飞京沪航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春夏天的京沪,迎客时旅客会递给我们无数件西装让我们帮他挂上,可衣帽间那点地方,我们只能拉上帘子挡着旅客的视线,一件套一件往里塞。

秋冬天的京沪,又是收获羽绒服和羊绒大衣的季节,旅客自己叠的整整齐齐递给我,我再不管不顾的塞进行李架的缝隙里——不是我不讲究,而是真的没有地方放。

飞机关门,开始滑行,此时的我们已是筋疲力尽,坐在乘务员座椅上喘着粗气,后背上、额头上全是汗。

最早我飞的时候,东航在北京还没有基地,我们要从上海带来回程的餐食和饮料——只有乘务员才明白这句话是多么的窒息——这就意味着7个餐车的位置,有两个餐车里是密密麻麻的餐食,而行李架上、最后一排座椅后面、厨房间里但凡有个桶状空间的地方,都被我们塞满了大瓶的可乐雪碧矿泉水。

橙汁是永远不够的。

哪怕京沪的标准已经给的很高,每到送水的时候,从前往后,几乎只有橙汁和矿泉水有市场,像可乐雪碧咖啡茶水,要的人很少很少。

那会儿的餐食远不如今天精致,有时候递给旅客,旅客小心翼翼用指尖打开热食包装一角嫌弃的看一眼,就直接递回给我。

但这一份他已经打开的餐食——哪怕是干净的——旁边其他人也不会要,如果我敢直接顺势递给别人,这人一定会投诉死我,说我不尊重他,把别人不要的给他。

有的旅客会在餐盘上挑一样零食,剩下的递给我,但不管怎样我也都不好处理,因为餐车里满满当当,餐车上也满满当当,这没人要的我真的不好放。

——所以我常说,不要不吃不喝,最善解人意的旅客是跟着我们的服务流程走一遍,该吃吃,该喝喝,发的时候接,收的时候递。

京沪航班,连经济舱的面包也是现烤的,需要在提供餐食后,用面包篮装满面包去巡视客舱,一手篮子一手夹子。旅客们也很有趣,要么不要,要么全要。其实这热面包还挺好吃的,我们自己发完之后也总会吃一个——因为没有时间吃饭。

有一次太忙,我忘了还要发面包,在收餐盘到最后几排的时候,有个年轻旅客拿着那小包装黄油问我:你们这航班上,怎么有黄油,没面包呢?

我蹲在地上猛地一抬头,心说:坏了坏了坏了完了完了完了。

忘得是一干二净。赶忙推着餐车跑进厨房间,打开烤箱,找到面包篮,撕开包装,拼命往里倒,然后端着俩篮子找到过道里正在收餐的乘务员,说:快快快快,忘了忘了忘了。

小姑娘们也是一惊,白我一眼,问:黄油都收了咋办?我压低声音说:我去后面挑几个,有人要就单独给,没人要就不要问。

一遍饮料、一遍餐食、再来一遍饮料,然后一边收餐盘,一边再送一次饮料。不到两个小时的航班,一餐三水,只有京沪有这个规格。

三辆餐车回到了厨房间,不出意外的是一片狼藉,顾不上喘气,我需要赶紧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托盘,让乘务员去客舱里巡舱继续收垃圾,因为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马上就要下降了,至于三辆脏乱差的餐车,只能是我一个人收拾。

往往这时候,是旅客上厕所的高峰期,我只能拉上帘子,把所有开过封的饮料(除了橙汁)全部倒入“下水道”——虽然规定这里只能倒水,但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如果洗手间有空,那就全部倒进马桶,通常要冲水两次,才能把那些可乐雪碧矿泉水咖啡茶水冲走。

然后再把所有的空瓶统一摆放整齐放进一个餐车,但大多数情况下,餐车里没有位置让我放,不仅如此,我还需要收拾出来一个绝对干净的餐车留给下一段送饮料时用。

餐盘的缝隙里,洗手间的垃圾箱里,厨房的垃圾箱里,全部都是满满的瓶子,后来觉得这样太笨,干脆找一个垃圾袋,全部丢里面,落地时锁进厕所里。

小姑娘们巡舱归来,餐盘上依旧一遍狼藉,各种喝了半杯的饮料、各种包装纸琳琅满目,我们满手都是油污与混合饮料,拼命找地方塞。

这时候,乘务长也基本结束了前舱的战役,巡视到了这里,看着满地的水渍、满服务台的杂物,却不会多说什么,因为彼此都知道很辛苦,没有人会挑理。

这还没有结束,回程的那些餐食现在还躺在餐车里,沉重的金属烤架,每个里面都整齐地摆放着32份冷却的餐食,我们要么一盒盒摆进去,要么一提一提换进烤箱里,小姑娘们帮我扶着烤箱门,我嗨哟嗨哟用别扭的姿势拽出来,提上去,卡不进,还要再举一举。

这些动作细节,一个都不能少。

如此,空中服务算是结束,待到安全检查,落地送客,这一段就算是飞完了。

以上都是正常情况下,那些航班延误旅客不满、因为座椅靠背前后吵架、旅客生病需要急救、天气不好需要备降等情况时,就更加热闹了。

但这就下班了吗?不,同样的过程,我们一天要经历四遍。

虹桥-首都-虹桥-首都-虹桥。两个北京来回,四段航班,才算下班。

很过分吗,不,我的前辈说,他们更早的时候飞过六段。

虹桥-首都-虹桥-首都-虹桥-首都-虹桥。飞完这六段,想死的心都有。

后来,东航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基地,在机供品上也没有我们那会儿卡的那么严了,甚至餐车都有多余的空间可以给旅客放行李了,疲劳度我感觉也能从100%降到了95%了。

到现在,京沪依然没有那么好飞。行李依然多,旅客懂得也更多,但身体倒不至于像我们当年如此可怕的累了。硬件基本能跟得上,机型也早已经全部换了宽体。

更重要的是,东航全程在线的WiFi,让旅客有充足的时间去聊天和工作。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再跟我们纠缠了,也不至于像当年那么无事可做了。

发展到今天,东航的全部宽体飞机上都有全程在线的WiFi服务,大部分旅客也已经习惯了。对于常飞的旅客来说,只需286元的WiFi年卡实在是太过划算——强烈建议大家都去买吧,跟WiFi玩,不要跟我们玩。

也正是如此,东航的京沪航班,是现在班味最重的航班,甚至有朋友说:只要飞京沪,就一定会选东航,因为WiFi全程在线,可以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处理工作。

(我当初听到这句还笑他:作牛马,你可真敬业。他说: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老板——但我要求公司高管飞京沪要选东航,防止我联系不上)

半年前,我结束了上海的行程,原计划去北京,在订票的时候我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以前飞京沪的日子,甚至似乎还闻到了烤箱门打开时热浪直扑脸上的那股油腻,打了个冷颤,改道飞了西安。

京沪航线,像是一条无形的天路,横跨在这两座城市之间,连接着奔波的旅人,也见证着航空服务的变迁。即便我已远离那片天空,可它的印记依旧如影随形,成为我飞行生涯里一段无法磨灭的独特篇章。

我的确怀念,却不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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