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涅槃记
文/钟良义
从重庆中心城区往东南300来里,有一座大山横亘在黔江境内,因了山的主峰孤高峻削,仙雾缭绕,如玉笋凌霄,被唐皇李隆基在天宝元年赐名武陵山,又因“武陵烟雨”“羽人烟鬟”等自然奇观和“香火殆甲全州”的宗教奇观而在本世纪初年改名武陵仙山。山有显名,与梵净山、峨眉山齐名。镇有显名,偎依在山脚的一个镇子,因清代黔江县令张九章的诗句“石会重峰向正阳”而得名石会,因频频获得国、市级荣誉而闻名。
我此行要去的陈家坝就隶属石会镇,是武陵仙山梅子关之后——关后社区的一个小村落,因地处平坝,村民多为陈姓而得名。
群山巍峨,重峰聚会,山的热闹自不待言。但这热闹,当年只属于山,不属于陈家坝,也不属于陈家坝的任何一个人。它的摩肩接踵,它的低吟浅唱,只是让当年的陈家坝和坝上人家更加清幽、冷寂。除了贫穷,既不显山,也不露水。
去陈家坝,时值深冬农闲,挂在村头一棵大树上的高音喇叭正播放《冬天的一把火》——
你就是那一把火,
熊熊火焰燃烧了我。
激越的歌声响彻在陈家坝院落上空,杀年猪的声音不断从院落里传出,冬日的寒冷被这些山寨特有的声音驱赶到了周围的山上。
我的采访对象陈东,人不在家,但房门没锁。我很快发现,旁边几家农户也一样,屋里没人,房门也大开着。一打听,陈东和他新婚妻子在其他人家帮忙杀年猪。杀年猪,一个百十来户的村落过去就两三家有年猪杀,是富裕人家才有的事,也是让村里人高兴的事,大家都去帮忙,然后一起吃泡汤。现在不同,家家户户都有年猪杀,整个冬日,杀年猪的声音就像树上的高音喇叭,每天不断,声声悦耳。全村的人一个冬季几乎都在帮忙杀年猪,都在吃泡汤。
镇里陪同我的邬发荣副书记和区政府办公室派驻的驻村第一书记杨耀告诉我,现在的石会镇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升级版,村民出门都没有锁门的习惯。
等人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我拿出相机,在陈东的房内房外边看边拍。房子是在陈东父亲的“低保房”基础上改建的漂亮平房,宽敞的院坝是水泥地坪,一辆崭新的嘉陵125摩托停在房檐下。里外全是涂的墙面膏,地面铺的是地板砖,灶台镶嵌的是白色瓷砖。冰箱、彩电、沙发一应俱全。怎么看,也不像是一户“监测户”。
陈东接到电话,和妻子立马赶了回来。两人脚上都没粘泥土,因为连接每家每户的路都被区政府办派出的驻村工作队筹钱修成了水泥路。这些联户路像血管一样,从院落通向同是水泥路面的耕作路,可以想象,村民到田间地头劳作,不再是肩挑背磨。
陈东中等身材,面容自信,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我想象中卑微模样。妻子也是个干净利落的人。见到我们,两口子面带羞涩,不停地装烟倒茶。
我们坐在电炉边围炉煮茶,陈东的故事很让人感动。
他的父亲是个“一只眼”残疾人,母亲在他幼小时就离开了人间。40多岁的人了,居然想不起自己母亲的模样。说到这里,陈东的声音有些哽咽。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幼年丧母。陈东在缺失母爱的日子里,靠残疾的父亲一手拉扯长大。
穷人孩子早当家,仅读完小学一年级课程的陈东,10多岁就“自立门户”。离开残疾的父亲,独自去到石会街上以捡垃圾为生。父亲因为残疾,靠吃“低保”度日,镇、村解决资金为他修了80平米的砖木结构房。
2022年,陈东因为捡垃圾的“生意破产”,无奈之下带着妻子和三个女儿回到陈家坝和父亲住在一起。原来一个人住的“低保房”突然住进来5口人,其尴尬可想而知,更何况父亲住的这“低保房”,内外都是裸露的水泥砖墙、地面是泥土地坪、天上没有遮挡灰层的楼板。严格讲,算不上房,只能算个“工棚”。
这样的日子没几人忍受得了。妻子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日子,抛夫离子,弃家出走。
三个“嗷嗷待哺”的女儿的哭声撕心裂肺,把陈东的心碎成了八瓣。幼年丧母,生意失败,妻子出走……命运为何如此不公?从出生到现在,没过一天好日子,这和死了没埋有什么两样?现在,妻子也出走了,这日子有什么活头?他几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武陵仙山的悬崖边,想一了百了,但每次都被睡梦中醒来的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阻止。看着几个惶恐不安的女儿,想起年幼丧母给自己带来的伤痛,他无法想象,自己死后,几个女儿会怎么样,是饿死?还是吃百家饭长大……他不敢往下想。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想,只要活着,几个女儿就不会成为孤儿,就不会在失去母爱后又丧失父爱。
哀莫大于心死,陈东虽不再去想死,但心却没活过来。晚上,天一黑就睡;白天,日出三竿不起床。他和三个女儿就巴着父亲,啃父亲那点低保金。
2022年的某一天,心灰意懒的陈东正瘪着肚子在床上睡觉,村干部突然在院坝喊:“陈东,有亲戚来看你了!”
“莫逗我,我从没听说有什么亲戚!”陈东听出村干部的声音,从床上懒洋洋地爬起来,披着一件旧棉衣来到院坝。
和村干部一起来的有四个人,看穿着,像是城里的干部。陈东一下蒙了,这是哪里来的亲戚?他从没见过有亲戚来家里走动过,就是在石会街上做“生意”的时候也没见有什么亲戚来过,现在“生意”垮了,人走霉运了,怎会突然钻出四个亲戚?
村干部笑了,他看出了陈东的疑虑,赶忙介绍:“区政府办公室驻村工作队第一书记杨耀书记、镇党委谢小华书记、镇政府向海军镇长、镇里驻我们村的邬发荣书记,是专门下来结穷亲的,村上把你家的情况做了汇报,几位领导就专门过来看你。”
陈东木讷地站在院坝,没有丁点阳气,几位干部问一句,他答一句。他的大脑皮层里,一点没有招呼客人进屋喝茶等待人接物方面的意识。几个女儿像几个月没洗过脸、洗过头,脏得像花猫,她们躲在门背后,从门缝里惶恐地往外看。
几位干部屋里屋外看。刚下过雨的院坝满地稀泥,稍不小心就会趔趄或摔倒。屋檐下长满荒草,用塑料布遮挡的木窗在风中哗哗作响,屋内的泥土地坪高低不平,几条缺腿的木凳摆在墙角,除此之外,没什么家具。厨房更是不堪入目,泥砖砌成的灶台上,摆放着几个没洗的碗,铁锅没盖上,锅里还有吃剩的饭,有成群的苍蝇在灶台和锅里翻飞,“一只眼”父亲偎在灶塘前的柴火边发呆……
此情此景,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心酸。回到村委会,杨耀和邬发荣提出把陈东纳入监测户并组织开展帮扶。
有人提出异议,说全村刚刚摘掉贫困帽子,又把陈东纳入监测户,会带来很多麻烦。
给老百姓办事,就是不怕麻烦。杨耀反对,说必须实事求是排查每一家农户,该纳入监测户的要做到一户不漏,千条理,万条理,一户都不返贫才是硬道理。
镇党委书记谢小华、镇长向海军都是区级部门下来的干部,对杨耀的话深表赞同。
诚如提出异议的人所言,陈东等三户农户被纳入监测户后,随之而来的“麻烦”确实不少。杨耀和邬发荣等驻村干部除了回家换洗衣服外,其余时间全住在村上,三天两头往监测户家跑。跑得最勤的自然是陈东家,因为其余两家是因为突发灾难,只要搭把手就能恢复元气,而陈东家则是例外,因为他是心死的人,单靠搭把手解决不了问题,必须用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把他的心窝暖热。
燃烧陈东,让他涅槃重生,成为杨耀和邬发荣的工作重点。
帮助打扫环境卫生,让陈东的家像是人住的地方。杨耀和邬发荣开出第一剂药方。之后每隔一周,他俩就组织区政府办的职工、镇里的干部和志愿者到陈东家进行大扫除。干部们干得热火朝天,陈东木讷地站在旁边看,口中没有一句感谢的话。三个脏兮兮的女儿躲在屋后,几个女志愿者想帮她们洗头,结果枉然,几个女儿躲得更远。第一次如此,第二次仍然如此,第三次还是如此……每次大扫除之后,过不了两天,环境卫生还是“涛声依旧”,当然,也不是一点没变,打扫的次数多了,陈东后来也拿起了扫帚,几个女儿的头发也不再是“乱鸡窝”……
悄然的变化,自然没逃过杨耀和邬发荣的眼睛,俩人暗喜,随即开出第二剂药方——送温暖。端午送去粽子,中秋送去月饼,冬日送去御寒的棉衣棉被,春节送去油米和猪肉、牛肉、春联……陈东虽然还是木讷地站在院坝,看着“亲戚”进进出出,但脸上有了腼腆的笑容。几个小女儿虽然还是躲在屋里不见人,但客人走的时候,还是知道出来站在大门口默默目送。
摸准脉象,对症下真药,才是最高明的医生。不经意发生在陈东及其女儿身上的变化,让杨耀和邬发荣有了燃烧陈东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十足信心。帮助陈东就近找就业岗位,两人开出第三剂“药方”。
“药方”好开,良药难求。要给一个近乎文盲,而且是心已经死了的人找岗位,谈何容易,更何况当下的就业形势如此紧张。杨耀和邬发荣偏偏是“臭味相投”的两个“犟牯筋”,说出的话就不会收回。他俩放下架子,死乞白赖,到各用工单位求情。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家在石会镇街上生产经营陶瓷的企业接收陈东干搬运工。老板也姓陈,每月给陈东开工资3000元。这一次,陈东开心地笑了。“感谢!”陈东搓着手,有生以来第一次憋出了这两个字。“叔叔!”几个女儿似乎在一夜间长大了,红着脸出来和杨耀、邬发荣打招呼,还端来了热腾腾的茶。茶虽有霉味,但杨耀和邬发荣却觉得这是一生喝过的最好的茶。
陈东的心死而复活,杨耀和邬发荣紧接着开出第四剂药方——改善住房,让过去的陈东在熊熊的烈火中彻底重焕新生。他俩算了一笔账:每个月仅3000元的工资只能解决家庭日常生活开销和子女上学费用,对刚刚燃起生活希望的陈东而言,改善住房的费用仍无异于一笔天文数据。杨耀和邬发荣决计当“高级叫花子”,四处要钱。劝人出钱犹如钝刀割肉,要钱并不是上嘴巴皮搭下嘴巴皮那么简单。财政没有专项经费,各级各部门经费紧张,自己也是靠工资吃饭,钱从何来?
坚信办法总比困难多的杨耀和邬发荣,再次走东家进西家。杨耀先从驻村工作经费中挤出四千元,然后又找到时任区政府办副主任的杨庆祥,俩人在邮政储蓄银行欠下人情债,争取到资金两万元。邬发荣在镇里也想方设法要得一万元。人心都是肉长的,深受感动的陈东,东拉西扯自筹了一万六千元。几笔加起来,一共六万元。区政府办四级调研员高奎闻知此事,找来老板免费粉涂墙面膏……住房旧貌换新颜。
一步顺,步步顺,重燃生活希望的陈东,好事接二连三。大女儿考入了重庆城区的一所高校,一位来自大足区的眉清目秀的妇女在今年春暖花开的4月走进了陈东的家门,与他结成夫妻。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东有些羞涩,说这辈子幸好遇到了你们这些贵人,不然的话早投胎成二世人了。
“你现在是家有娇妻,包里有钱,生活还有什么困难吗?”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知足了,国家每个月发的政策补助加起来有近2000块钱,我在陶瓷厂打工有几千块钱,妻子在家料理家务,闲时也可在附近打点短工。现在最大的想法是把几个女儿送到大学毕业。”陈东的话很实诚,不矫情。
杨耀接过陈东的话问道:“六九猪场养猪,吃住都在里面,你两口子愿去吗?这样又多一份固定收入,而且,还节约了一笔生活费。”
杨耀是个性急的人,当即打电话找养猪场负责人,遗憾的是电话没打通。但我相信,不怕麻烦的杨耀一定会把事情办落实。果然,在这篇稿子临近结尾的时候,邬发荣打来电话,说杨耀书记已和六九猪场说好。开年后就让陈东两口子去当工人。
此时,陈东先前帮忙杀年猪的那家农户打来电话,催他过去吃泡汤。我注意到,陈东的电话铃声和响彻在村落上空的音乐一样,都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焰温暖我心窝。
铃声和高音喇叭里的歌声叠合。我想,这铃声不正是陈东的心声吗。谢小华、向海军、杨耀、邬发荣……许许多多的帮扶干部不正是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吗?
作者简介:钟良义,中国少数民族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散文学会理事。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