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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张佳研究员

摘要

明初朱权编纂的《通鉴博论》,有忽必烈“贬孔老为中贤”“不足称圣”的记载,后人对此颇有疑议。这一记载的史源,出自元代僧人祥迈奉敕编撰的《大元至元辨伪录》。蒙元初期的释道论争广为人知,但少有学者关注儒家在其中的尴尬角色与处境。《辨伪录》在抨击道教的同时,不忘压制与道教同属汉地文化的儒家。此书在元代流传颇广,应当产生了一定影响。梳理元初三教论衡的历史,可以对元武宗加封孔子一事,进行重新解释。这为我们摆脱元代儒家文献连篇累牍的君王“崇儒”书写,探索元代政治文化中儒家的真实地位,提供了很好的个案。

关键词

元世祖;元代;三教论衡;贬抑孔子

一、问题缘起:明初朱权的独特记载

作为中国文化的奠基人,孔子生前即被视为“天纵之圣”,身后地位更隆。汉代以降,虽然王朝频繁更迭,但历代帝王多对孔子褒崇有加,其“圣人”身份从未受到官方质疑。然而,明初宁王朱权(1378—1448)所著《通鉴博论》,却有元世祖忽必烈(1215—1294)贬抑孔子的两段记载,读来令人惊异:

(世祖)复宪宗之惑,听妖僧祥迈之诱,作妖书以毁昊天上帝,贬孔子为邪道,拟为中贤,不足称圣。

帝信桑门之惑,尽焚中国《道藏》经书,辟儒道二教为外学,贬孔老为中贤,尊桑门为正道,自是《道藏》始绝。

《通鉴博论》是朱权奉明太祖之命编纂的一部史评类著作。在朱氏看来,正因元世祖受僧人蛊惑而焚《道藏》、贬孔子,才导致元朝“皇天弗祐,子孙居中国无百年之祚”。作为虔信道教、被后世奉为“真人”的明初亲王,此事对朱权刺激极大,在他后续编纂的《原始秘书》《天皇至道太清玉册》等道教类文献中,这一事件被反复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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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权《通鉴博论》卷下记载

汉代以后的中国思想史上,对儒学持异议者不乏其人,然而直接批评孔子者,却少有其例。元世祖以帝王之尊,否定孔子的“圣人”身份,更是前古未有之事。然而,此事在官方纂修的《元史》当中并无记载。成化年间,丘濬(1421—1495)在编写《世史正纲》时,曾经参考过《通鉴博论》。他发现《元史·世祖本纪》至元十八年(1281)记事,“止于是年焚道书,而不见所谓贬孔子之事”,怀疑此系“元史臣为世祖讳,故略去之”。丘濬感慨说:

呜呼,孔子既没之后,世主未尝敢有异论者。使诚有是事,则世祖之罪浮于始皇矣。疑以传疑,史家通例也。特因所疑而书之,以俟知者。

《世史正纲》出于理学名臣丘濬之手,在明代中后期有一定影响;《通鉴博论》一书万历十四年(1586)也曾经内府重刊,此事遂渐为人知。然而,与丘濬“疑以传疑”的审慎态度不同,随着明后期边疆局势的紧张,明人的华夷观念日加炽盛,此事被言之凿凿地载入各类野史笔记。“贬孔子为中贤”和“第儒流于倡后”一样,成为明人指斥前朝为异端“夷狄之世”的重要理据。有趣的是,进入盛清时代之后,人们对此事的认识开始发生变化。此时,明代炽热的夷夏情绪早已消散,而为具有和清朝相似背景的辽金元等北族王朝辩护,成为一种新的史书撰写风向。乾隆二十六年(1761)成书的礼学巨著《五礼通考》,曾据《世史正纲》载入此事,但删去了丘濬对元世祖的评断。嘉庆年间,江西贡生计大受在进呈御览的史评著作《史林测义》里,根据史书有关元世祖用儒、兴学等事的记载,推断此事与元代“九儒十丐”之谚一样,“皆无稽之言也”。稍后,魏源(1794—1857)在道光年间编成的《元史新编》,也持类似的看法。魏源列举元世祖建学祀孔的诏令作为反证,推断贬抑孔子之说,“殆宋之遗民所诬谤也”,他更以元武宗加封孔子为例,盛称“自古尊崇先圣,未有过于元代者”。

的确,在众多描述元世祖“崇儒”的文献面前,《通鉴博论》的记载显得相当另类。考虑到朱权特殊的文化和宗教背景,此事之有无,遂在疑似之间。然而考察史料可知,朱权的记载虽然因其立场而有所夸大,但却并非凭空臆造。《通鉴博论》此一记载的史源,来自元代佛教僧人祥迈奉元世祖之命,于至元二十八年纂成的护教文献《大元至元辨伪录》。这个案例,为我们考察元初的三教关系、重新思考元代儒家在政治和思想版图中的实际位置,提供了很好的切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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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城藏》中补抄入的《至元辨伪录》

二、本是同根生:元初多元文化竞逐中的儒家与道教

孔子在元初受到贬抑,是儒家在蒙元时期的多元文化竞逐中落于下风的结果。中国文化史上,儒释道三家间的竞争或曰“三教论衡”,是起源久远而又历久弥新的话题。北宋时代,强调华夏文化本位的新儒学兴起,曾对道教、尤其是佛教,展开了凌厉的攻势。契嵩(1007—1072)等佛教名僧,不得不强调“儒佛之道一贯”“佛之道与王道合”,力求在儒家主导的社会秩序中寻得合法立身之地。宋金易代之后,儒家不便继续高倡“夷夏之防”排斥佛教,在浓厚的“三教合一”氛围里,佛教日益表露出强烈的涵融儒家、统摄三教的倾向。儒释双方悄然攻守易位,儒家开始面临被佛教兼并的压力;加之全真教的勃兴,金季儒家又有了新一轮的自我意识觉醒。

蒙元时代的骤然到来,给中国传统文化秩序带来了彻底颠覆的可能,三教竞争,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全新舞台。迥异于历代中原王朝,蒙元立国时可以选择的文化资源极为多样,远远不止汉地一种。13世纪初勃兴于蒙古高原东北一隅的蒙古政权,对汉地文化相当隔膜;而在疾风暴雨般的对外扩张中,大蒙古国还接触到中亚以至欧洲的伊斯兰和基督教两大文明圈,遭遇了道教、儒家、佛教(汉传、藏传)、伊斯兰教、基督教(景教、天主教)等多种不同的文化形态。文化原始质朴的蒙古统治者,迅速成为被征服地区各种文化势力竞相“劝化”的对象。对身边的各色宗教,蒙哥(1209—1259)有过一段著名的评论:

今先生言道门最高,秀才人言儒门第一,迭屑人奉弥失诃、言得生天,达失蛮叫空、谢天赐与,细思根本皆难与佛齐。

蒙古大汗身边,围绕着道士(“先生”)、儒生(“先生”)、基督徒(“迭屑”)、穆斯林(“达失蛮”)和佛教徒多种文化势力,他们各陈教义,努力争取汗王皈依。1254年到达汗廷的天主教方济各会修士鲁不鲁乞(Guillaume de Rubrouck),即曾专门受蒙哥汗之命,和穆斯林以及来自汉地的“道人”展开辩论,以便确定“谁说的是真理”。按鲁不鲁乞所言,他与同为一神教的景教徒、穆斯林结为临时同盟,最终在论辩中取得胜利。各种文化势力“得君行道”竞争之激烈,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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崂山太清宫成吉思汗圣旨碑

蒙古政权的骤然入主,意味着儒释道三家同时失去了上层最高支持者,又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1222年,全真教首领丘处机(1148—1227)西觐成吉思汗,在汉地各支文化势力中率先取得新统治者信任,势力迅速扩大。然而覆巢之下,全真教只为本宗争取利益,不为中原其他教派代言,由此招致耶律楚材等佛教人士訾议。征服西夏、尤其是1247年凉州会盟后,蒙古人开始频繁接触到藏传佛教。1253年,尚为宗王的忽必烈和后妃察必接受八思巴灌顶,藏传佛教逐渐成为蒙元皇室的主流信仰。佛教影响力的扩大,引起全真教徒的警惕。全真道士依据《老子化胡经》等中古佛道论战书籍,编造刊行《老子八十一化图》,并将其“遍散朝廷近臣”,试图向蒙古人证明道教的优越性,“欲高释氏之前”“欲登儒者之上”。蒙哥汗事后云,“先生每见俺皇帝人家归依佛法,起憎嫉心,横欲遮当佛之道子”,可谓是对这种“得君”竞争心态的最好揭示。而金元更迭之际,恰是儒家最为衰落的时期。在惨烈的金蒙战争中,士人或死于战乱,或辗转流徙,甚或遁入道教。除去战争破坏,与释老两家不同,儒家是一个松散的学术同盟,缺乏能与新政权沟通的头面人物。而且儒家的存在和发展,很大程度上依赖“通经—入仕”链条的正常运转,而这一制度链条恰在此时中断。因此,蒙元初期三教论衡的主角,是前后相继得势的道教与佛教,而势力衰微的儒家则沦为陪衬。在蒙哥和忽必烈统治的四十多年间,佛道之间举行了多次辩论,儒家也多次被动地牵涉其中。蒙元初期的释道论争,是宗教史研究的重要话题,但尚未有人注意儒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这些论争不仅代表了佛教对道教的胜利,在本质上还是域外文化对汉地文化的胜利;因此遭受打击的也不仅仅是道教,与道教同气连枝、实为难兄难弟的儒家,也一并受到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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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思巴与神仙派辩经图

(一)戊午廷辩中的儒士“证义”

在蒙元初期的释道辩论当中,蒙哥八年(1258)忽必烈召集并主持的戊午廷辩,声势最为浩大。此次辩论,佛教以少林寺长老雪庭福裕(1203—1275)为首,包括来自北印度的那摩国师、来自西藏的八思巴,再加上“西番国师、河西国僧、外五路僧、大理国僧”等番汉各族僧人(包括其时尚未还俗的刘秉忠),联合围剿以张志敬为首的全真道士。而时在忽必烈藩府的窦默、姚枢等“儒士”,以及人称“廉孟子”的廉希宪(1231—1280)、晚年归向理学的张文谦(1216—1283)等幕府官员,也作为“证义”卷入论辩。

佛教一方以少林福裕为首,这不仅因为福裕身为禅宗僧人能言善辩,还与其背后的宗派渊源有关。福裕嗣法于金元之际的曹洞宗名僧万松行秀(1166—1246)。万松一系佛学,表面上倡导“三教合一”,而本质上是力图以佛教来统摄三教,所谓“会三圣人理性之学,要终指归佛祖而已”;其门人弟子,在金元之际的三教论辩里出尽风头。李纯甫(1177—1223,号屏山居士)和耶律楚材(1190—1244),是万松著名的俗家弟子。李纯甫撰有《鸣道集说》,专门反驳江南理学的辟佛论,声言 “佛即圣人,圣人非佛”,“学至于佛,则无可学者”,认为佛学可以赅括儒学,更讥刺儒道两家窃佛教之“秕糠”,“粉泽孔孟,刻画老庄”。耶律楚材则是蒙元早期入仕的“汉人”代表,他的三教观与李纯甫并无二致,《鸣道集说》即因他的刊刻才得以流传。耶律楚材另撰有《西游录》,率先发动对全真道徒的攻击。福裕与万松俗家弟子李纯甫文字往来密切,“游戏翰墨,与闲闲(按,赵秉文)、屏山二居士,互相赞叹,为方外师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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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寺《三教圣象》碑

卷入戊午廷辩的窦默(1196—1280)和姚枢(1203—1280),是忽必烈藩府中最早接受理学的儒家人物。曾在中原传播理学的“江汉先生”赵复,即由姚枢从德安之役的俘虏中救出,并挟之北上。他们作为“证义”(也即证人、裁判),在辩论中共有两次出场。首先是佛道双方围绕“佛是何义”产生一系列问难,并引出姚枢(字公茂)作证:

道曰:觉天觉地、觉阴觉阳、觉仁觉义、觉知觉信,无所不觉,是佛义也。

释曰:佛是大圣之人,穷尽性命之道,岂但觉于仁义耶?五常训世之典,孔子所谈,佛若但知此者,孔子何不称佛耶?

道士无答。圆福长老问姚公茂曰:仁义等语,老子之言耶,孔子之言耶?

姚公茂答曰:孔子之教也。

圆福曰:道士从来偷俺佛经改作道书,儒门唯有仁信之言,汝家看守不定,亦被道士每当面偷了。

帝问诸儒曰:仁义之语孔子所谈耶?

姚公茂等对曰:是孔子之说也。

帝曰:既是孔子之说,云何将来说?

这番问答颇值得回味。抛开对道士的批评不论,在这段问难中,僧人对儒家也不忘加以贬抑。在佛教徒看来,“仁义”是孔子的“五常训世之典”,而作为“大圣人”的佛陀,其教义则“穷尽性命之道”,其精深远非孔子可比;是故佛陀可以称为“圣人”,而孔子不可以称为“佛”。正如上面在李纯甫的例子中看到的,这反映了金元之际佛教徒的一个普遍看法,即认为儒学仅相当于佛学中最表浅的部分,完全可以被佛学涵纳。另外,元初受到“攘窃佛经”指控的,并不只有道家。稍早一些的李屏山、耶律楚材等人,已经在批评理学家研习佛学后入室操戈、攻讦佛教,所谓“食我园椹、不见好音”。在辩论中,僧人认定“性命之道”是佛教的专利,“儒门唯有仁义之言”,这对姚枢、窦默等忽必烈身边的理学之士,未始不是一种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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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刊碛砂藏本《大元至元辨伪录》

姚枢等儒士的第二次出场,是作为裁判,宣布道家在这场围绕《老子化胡经》的论辩中败北。《老子化胡经》固然是一部情节荒诞的伪书,然而值得玩味的是,戊午廷辩判定《老子化胡经》是“说谎文字”,依据的却不是书里的内容。当道士呈上作为老子化胡说佐证的汉地“史记”后,主持辩论的忽必烈亲自下场,发起了一连串诘难:

帝(按,即忽必烈,此时尚为宗王)曰:此是何人之书?

道曰:此是汉地自古已来有名皇帝集成底史记,古今为凭。

帝问:自古皇帝唯汉地出耶,他处亦有耶?

道曰:他国亦有。

又问:他国皇帝与汉地皇帝都一般么?

道曰:一般。

又问:既是一般,他国皇帝言语、汉地皇帝言语,都一般中用么?

答曰:都中使用。

帝曰:既中使用,老子他处不曾行化,而这史记文字主张老子化胡,不是说谎文字那?这般史记,都合烧了,不可凭信。

这番对话,极堪玩味。唐代武周时期,官方曾经认可老子化胡说,理由是“老君化胡,典诰攸著”,于史有据。这次道士本想以汉地旧籍作为证据,却立即引发忽必烈对汉地文化权威性的质疑。和传统中原君主不同,出身草原、作为“世界征服者”的蒙古统治阶层,根本没有汉地本位观念,先天不存在“中国”文化优先于域外的价值预设。“老子化胡”本来是基于华夏文化优越论而编造的故事,然而面对忽必烈咄咄逼人的诘难,身为被征服者的道教徒,不得不隐藏起华夏中心主义立场,违心地承认汉地皇帝与他国皇帝“都一般”、番汉史书“都中使用”,这就相当于承认了汉地皇帝、汉地旧籍,不是裁断此事的唯一权威证据。然而,在来自草原、信仰佛教的忽必烈看来,汉地文化非但不是唯一权威,在价值等级上甚至低于其他文化——汉地以外的史书,都没有关于老子的记载,忽必烈便以此判定“老子化胡”是伪说,汉地此类史书“都合烧了,不可凭信”。对道教徒发出致胜一击的,是藏传佛教领袖、后来的帝师八思巴。他接着忽必烈举证说,印度史书(“西天频婆娑罗王史记”)里并没有老子,却有“天上天下无如佛”的记载,他问道士是否听说过。道士回答“不曾闻得”,这惹得忽必烈勃然大怒:“偏此史记汝不闻得,汉地史记尔偏闻得!”原本和道家同持华夏中心立场的儒士姚枢,此时立刻出来圆场,宣布道士孤陋寡闻,“只为执着汉儿史记,自语相违”,“今已输了”。从根本而言,《老子化胡经》被判为伪说,评判的逻辑并非基于《老子化胡经》的内容如何荒诞,而是基于蒙古统治者域外(佛教)文化高于汉地文化的价值判断。在蒙元初期汉文化本位无法伸张的背景下,道教的落败毫无悬念;佛教一方则凭借蒙元皇室的信仰,以及八思巴、那摩国师等有力“外援”,毫不意外地取得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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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八十一化图》第六十六化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廷辩记录里,忽必烈完全不是一个向慕汉地文化的“中国”统治者形象。这与其他众多汉文文献的着意塑造,大相径庭。一个可资比对的例子是,在二十六年后、由翰林院根据廷辩记录写作的《圣旨焚毁诸路伪道藏经之碑》里,不仅廷辩中僧人对儒家的贬低被删去,忽必烈对汉地文化权威的上述一连串质疑,更被悉数删除,而且还别有用心地附会上一句“上谓侍臣曰:吾亦心知仁义,乃孔子之语”,特意显示忽必烈熟悉儒学。改篡碑文的原因无他,忽必烈对中原文化权威的否定,打击的不仅仅是道教,也同样影响到根植于汉地文化传统的儒家。在这个意义上,“本是同根生”的儒家和道教,其实荣辱与共。长久以来,在中原王朝时代,面对儒家和道教以“夷夏之防”为口实的攻击,佛教不得不淡化自身的异域色彩,以求与中国本土文化相协调;然而在地域与族群空前广阔多元、统治者不持华夏文化本位立场的蒙元时代,佛教的异域文化底色,却成为其凌驾于儒道二家之上的重要优势。这是一种耐人寻味的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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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卡《八思巴画传》之相见、灌顶(明代?)

(二)《圣旨焚毁诸路伪道藏经之碑》的撰作

戊午廷辩之后,僧人屡次反映道士们并未将《八十一化图》等书尽数销毁,而且“其《道藏》诸书,类皆诋毁释教,剽窃佛语。”于是至元十八年,元世祖再令人会同释道两家,考察《道藏》经书真伪,结果“参校道书,惟《道德经》系老子亲著,余皆后人伪撰”。于是世祖下诏“道家诸经,可留者《道德》二篇,其余文字及板本《化图》,一切焚毁”,并且遣使诸路,监督各地焚毁道书。道教遭受重创,宋德方等全真道士苦心重纂的《玄都宝藏》因之失传。

为防止道教故态复萌并宣扬世祖的护教之功,至元二十一年,国师胆巴弟子、负责佛教事务的相哥(也即后来的藏族权相“桑哥”)奉忽必烈之命,谕令翰林院作《圣旨焚毁诸路伪道藏经之碑》。清人钱大昕(1728—1804),曾敏锐地注意到此碑的特异之处:“词臣奉敕撰文,一篇祇一人任之,此碑列名者九人,它碑未有其比”。钱氏看到的碑文拓本,署名者为“翰林院臣唐方、杨文郁、王构、赵与、李谦、阎复、李涛、李槃、王磐等奉敕撰”,几乎将朝中儒家名士一网打尽。这种署名方式,在元代碑刻中相当独特,能够与之相比的,大约只有稍后在权相桑哥授意下写作的桑哥德政碑。让翰林院一众名儒共同署名,不仅为了郑重其事,更可能为了震慑佛教的另一宿敌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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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摹宋人《三教会棋图》

碑文九位列名者当中,王磐、阎复(详下文)、李谦、王构四人,同属元初著名的“东平派”士人集团,其时声望尤著,可视作在朝儒士的代表。作为元初北方儒学的中坚力量,除去历史旧怨与日渐明显的理学影响,东平派士人对于现实中佛教势力的扩张颇有微词。晚年曾执教东平的元好问(1190—1257)游历曲阜,见孔庙殿堂榛莽、佛教塔庙粼粼,感伤“鲁人惑异教,吾道宜湮沦”。曾在东平任职的名臣王恽(1227—1304),也曾感慨“已着孔林残照里,青衿渐染变缁衣”。李谦(1234—1312)即不同意流俗“三教合一”的说法,称“名理与空寂,所趋各殊涂。判然若冰炭,讵可同器居”,谓三教义理不可调和。与王构、王磐并称“三王”的东平学者王旭,更称“异端千载益纵横,半是文人羽翼成”,对文人学士附会“异端”,甚为不满。炽手可热的佛教权势人物桑哥,谕令一众儒士大夫联名撰碑,应当也是一种对儒家的警示。在元初释道冲突中,儒家并非置身事外的第三者。至元十八年焚毁道藏之后,忽必烈还曾下令让儒生与道士一起检查书籍,不得冒犯佛教:

汉儿蛮子先生每、秀才每聚着,他们根底,好事文书根底分拣着,佛家的每根底休交相犯者。

“汉儿、蛮子先生每、秀才每”,即北方和南方的道士和儒生。在这条诏令里,儒生似乎是执行者、而非监督者的角色。元人谓举办宗教法事为“做好事”,不过这里的“好事文书”,恐怕并不专指道教法事书籍,考虑到漫长的儒释恩怨史,儒家书籍可能也在“分拣”的范围之内。

在元人观念里,老子“与孔子皆出于中国”、道徒“常自附于儒者”,孔老同根而与释教异源。对于道教的遭遇,不少儒士有兔死狐悲之感。研究者已经注意到,当“释道纷争,摧败挫衄之际”,儒家士人稍改金季时的批评态度,对道教多有同情。撰写为佛徒张目的《焚道藏碑》只是出于职分,并非翰林院儒臣情愿之事。若干年后,张晏还特意在神道碑中为王磐领衔撰碑一事辩白:

(王磐领衔撰)《闵忠寺烧道经碑》,中间有云“若红紫之乱朱”,其意深矣。

“红紫之乱朱”,典出《论语》“恶紫之夺朱”。名臣王恽在拜谒阙里诗中,有“一朱乱红紫,百谷茂稊稗”之语,即以此感伤儒学乱于异教。张晏意谓王磐身为儒者,在碑中特用此典故暗喻佛老乱道,并非偏向佛教一端。王磐是否真有此意,今日已不可确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当时撰此碑文,确实面临士林压力,以致若干年后还需要为此辩白。另一个与之类似的事例是,少林福裕是元初多次释道论争的发难者,这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护教功绩。然而研究者注意到,对这段本该浓墨重彩加以书写的履历,文臣程钜夫(1249—1318)奉敕所作《嵩山少林寺裕和尚碑》,仅用“世祖即祚,因论辨伪经,驰驿以闻,火其书”一句简单带过;而碑文在收入程氏《雪楼集》时,此句又恰被删掉。这似乎也委婉显示了儒士们对释道辩论中佛教大胜的态度。儒家与道教虽然教义不同,却是并蒂同的难兄难弟,他们共同承当着来自佛教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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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元刊单行本《大元至元辨伪录》

三、“我皇金言”:《大元至元辨伪录》对孔子的贬抑

至元二十八年,僧人祥迈奉元世祖之命编成的《大元至元辨伪录》,是对蒙元初持续四十多年的释道辩论的一个总结。这不仅是一份佛教胜利的宣言书,也牵涉到对儒家的评定。

祥迈,别号如意野老,俗姓呼延,太原人,曾住持道者山云峰禅寺(在今河北昌黎),其法脉传承尚难确考,但与少林福裕交往密切。祥迈又名“迈吉祥”,元代汉僧受帝师、国师之戒者,多加号“吉祥”,可见其与藏传佛教上层人物亦有往来。据称他“博通内外典章,洞彻禅微理致”,在僧人当中颇有文名。祥迈对三教论衡颇为热心。在金季以来佛教张大的氛围里,他对儒、道二家不屑一顾,声言“佛教之浅浅,已胜孔老之深深”,甚至宣称中国本土历代名贤,如“周公之制礼作乐,仲尼之赞《易》修《书》,老、庄之谈玄,轲、雄之论道”等等,都“言未达于大方”,唯有佛教可以“蔽群圣而不惭,冠百家而拔萃”。此类声调与李屏山、耶律楚材等人,如出一口。至元初年,他还曾为护教伪书《韩文公别传》作注。《韩文公别传》(或称《韩退之别传》),系北宋人徐君平(1043—1099)假托韩愈友人孟简之名而作,描述韩愈在与名僧大颠辩论后自惭不敌,遂放弃辟佛立场,俯首佛教。在北宋新儒学以尊韩为旗帜、高倡攘佛的背景下,此书颇受佛教徒欢迎,流传过程中又被增附一篇托名为欧阳修的跋文,称佛教“其道诚不可改”,感慨攘佛违背天意、实为徒劳无用之举。韩、欧二人是唐宋儒宗,其辟佛理论在儒家士人里影响极大。这部意在显示儒宗忏悔的伪书,成为佛教徒对抗儒家的重要武器。金皇统三年(1143),万松、福裕一系的法祖、曹洞宗名僧青州希辩(1081—1150)即在北方梓行此书。祥迈对希辩刊本加以详注,先后由少林福裕和翰林学士安藏作序,于至元十六年刊行。祥迈曾亲身参与蒙元初年的释道辩论,而这段注释护教书籍的经历,更使他成为撰写《大元至元辨伪录》的合适人选。

《大元至元辨伪录》共分五卷。前两卷分主题辩驳老子化胡说之妄诞;卷三、四详述蒙哥、忽必烈时期释道辩论的过程及裁定;卷五收录护教诸文,诸如《焚道藏碑》以及抨击韩愈、石介“滥厕竖儒之流,下愚不移”的《如意答石介〈怪记〉》等等。《辨伪录》不仅是对道家,同样也是对儒家的胜利宣言。此书虽然批评道家“意欲剪除百氏、独尊一宗”,“灭三教而独显,超千圣以居尊”,但本书所持的,同样是独尊本宗的立场。书中还有多处对儒家的贬损,如为了显示释高于儒,卷二曾引所谓李商隐《三教赞》,谓:

吾儒之师,曰鲁仲尼。仲尼师聃,龙吾不知。聃师竺乾,善入无为。稽首正觉,吾师师师。

本来按照佛教伪经《清净法行经》的说法,老子与孔子,分别是佛陀遣往东方的弟子摩诃迦叶和儒童菩萨所化。然而此诗巧妙地借助中国典籍里孔子问礼于老聃的典故,又将儒家贬低一辈,将佛陀变为孔子的师祖(“吾师师师”),佛教更居三教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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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公别传》

最引人注目的是,《至元辨伪录》引录元世祖忽必烈之言,对“孔老”一并批评,同抑于佛教之下:

今上皇帝尝有言曰:“世人将孔老与佛称为三圣,斯言妄矣。孔老之教,治世少用,不达性命,唯说现世,止可称为贤人。佛之垂范无穷,尽死生善恶之本,深达幽明性命之道,千变万化,神圣无方,此真大圣人也。自今以后,三教图像不得与佛齐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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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元辨伪录》卷三记载

另一处记忽必烈看到三教堂塑像“以老君居中,佛却旁侍”,批评道:

老子世人中贤,其教少用,未达圣人之理,难超生死之津,共佛同坐,于理不堪,况乃僭尊,愈为不可。

本文开头所引明初朱权《通鉴博论》,即主要杂糅上述两段记载而成。批评儒家“不达性命,唯说现世”,是释家的一贯论调;但言儒家“治世少用”,则令人费解。这实际上是站在蒙元帝国统治者的角度,对儒家所作的评价。蒙元帝国疆域空前广阔,然而儒家和道教主要行于汉地,“西域之民,未尝闻五帝三皇之治,非佛无以化之”,佛教所影响的区域,却远远超越汉地,几乎及于整个帝国。忽必烈即明白宣称,“老君之名,但闻此处,佛之名字,普闻天下,(老君)何得与佛齐耶!”这也是元代很多佛教徒认为本宗超越儒家的一个重要依据。“圣人”“贤人”是三教共用的基本词汇,忽必烈应该有所了解;而且《辨伪录》编成后,曾“奏对天颜睿览”,忽必烈这番话,未必是祥迈所敢伪造的。而且从忽必烈要求改正三教塑像位次的鸡儿年(1261)圣旨,也可以看出忽必烈对三教地位的看法:

(僧人告发)已前先生(按,即道士)每底教里,释迦牟尼佛的圣像当中间里塑着有,老君、孔夫子的相貌,左右两边塑着有来;如今先生每把已前体例撇了,释迦牟尼佛的圣像下头塑者有,么道,这般说有。依着已前底教体例里做者,释迦牟尼佛的圣像下头塑有呵,改正了者。

圣旨明确要求佛陀塑像居中,而将老子、孔子塑在“下头”,这与忽必烈藏传佛教信徒的身份,是一致的。此外,颇能展示忽必烈对儒家看法的,还有他对孔府衍圣公的态度。孔子后裔自汉代以来世袭封爵、奉祀孔子,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作儒家的象征。然而当衍圣公孔元措在1251年去世后,虽然有大臣多次反复提议,忽必烈却任由“衍圣公”一职空缺四十余年,始终不册立新人。这与佛、道二家一旦领袖去世,政府立即确认新继承人的做法,形成了鲜明对比。忽必烈喜欢召见宗教领袖人物,却“从来没召见过北宗(按,曲阜)任何一位‘圣裔’”。陈高华指出,忽必烈赏识的汉人官员,多是讲究权谋功利的人物,而对专讲道德性命、圣贤之道的儒生,其实并不重视。这与《辨伪录》所引忽必烈认为孔子地位不当与佛陀相提并论,是相一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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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必烈三教塑像排序圣旨

不过,元世祖上述评述,是借用“圣人”与“贤人”的区别,表达佛教高于儒道、巍然独尊的地位,并未正式发布过取消孔子“圣人”称号的诏令。上述评论很可能只是一席私谈,但他可能没有意识到,将私谈载入史书、公之于众会造成的后果——以皇帝之尊,公然否认孔子的“圣人”身份,这在汉地文化传统中是空前绝后的;在三教纷争的背景下,这番言论对儒家的负面影响也可以想见。然而值得玩味的是,此事一百年之后,依然被朱权等人记得,然而元代儒林却对此集体保持沉默,仿佛未曾发生。皇王之言固不可反驳,但即便面对祥迈之类佛教徒的攻击,士林也未见有针锋相对的回应。究其原因,在蒙古上层尊信下的佛教如日中天,批评佛教会遭受巨大风险。元贞元年(1295),监察御史李元礼上疏成宗,谏修五台山佛寺,“台臣不敢以闻”;其后有人告发此疏“为大言谤佛”,“帝大怒”,专遣重臣“鞠问”。至大四年(1311),儒臣姚燧(1238—1313)奉仁宗之命撰《南寺碑》,险些罹于文祸:

僧有取碑中“祝发”与“前圣往矣,于佛焉依”等语,训曰:“‘祝发’,断发也,骂僧为秃;‘焉依者’,‘焉’为未定之辞,此谤无佛”。讼之太后。后怒,命诸老与集议之……上(按,仁宗)命赵子昂、元复初(按,元明善)别撰其文。张希孟(按,张养浩)祭先生文,有“磨平淮碑”之语。今文去“祝发”语,因纪之。

姚燧是元初理学家、曾在戊午廷辩担任“证义”的姚枢之侄,早年从学于许衡,其岳父是不喜佛老、有“关西夫子”之目的名儒杨奂(1186—1255)。姚燧家承与师授均有明确的理学渊源,和韩愈、朱熹一样,身后同谥为“文”。姚燧在翰林院任职期间,但凡受命写作佛教碑铭,必要强调自己“学周公孔子之道”、不曾学佛,本不应写作这类文字,只因“臣职攸在”,或“压于储皇之命”,迫不得已而为之。有趣的是,姚燧写作道教碑铭,却并无对自己“儒生”身份的特别强调,甚至对“经厄”之后的道教表示同情,由此可见他对释老两家的不同态度。此次僧人摭拾文字,在太后面前攻讦他“谤佛”。此事经人调解,最终以皇帝命人另撰碑文收场,但从中可以感受到理学士大夫与僧人间的紧张关系,以及批评佛教的潜在危险。在此背景下,面对佛教的贬抑,儒林的沉默便可以理解了。不过,沉默并不意味着士人不了解时局与历史。尽管元代儒家文献对元世祖“崇儒”的颂词不绝于耳,但世祖酷信佛教、对儒学缺乏兴趣,这应是人所共知的。后至元三年,张晏在世祖朝文章巨擘王磐(1202—1293)的神道碑里,记载了一则轶事,揭示了世祖的真正思想倾向,这在元代儒家文献里相当另类:

(王磐)不交僧道、不礼浮屠,世祖以是恶〔之〕。□□□臣进横披画轴,释迦佛端坐于中,老君旁立于侧,孔子前拜。世祖曰:“可召王承旨观”。公至御前,示以此图。公见默然。世祖曰:“端如此画否?”公对曰:“〔然〕”。〔世〕〔祖〕〔曰〕:“卿既然之,可跋一诗”。公索笔墨,御前书之曰:“释迦端坐,老君侍立,夫子闻之,笑倒在地。”世祖大笑曰:“甚如王磐之戆也,但□重孔子而已。”

史称王磐于“程朱性理之书,日夕玩味,手不释卷,老而弥笃”,他是世祖朝捍卫儒家的名臣,曾建议朝廷归还所没收的曲阜孔庙洒扫户,勿因“爱一六品官俸,不以待孔子”,“时论韪之”。张晏上文所记,是一则元世祖以侮辱孔子的三教图戏弄王磐的轶事。有意思的是,情节类似的故事,还见于南人周密所撰《齐东野语》(与《辨伪录》同年成书),不过主人公换成了宋理宗和名儒江万里。然而周密的版本有一个明显破绽:宋理宗特以扶植理学著称,“升濂洛九儒,表章朱熹《四书》,丕变士习”,故此史无前例地庙号“理宗”。周密故事的背景,并不合理;反而张晏的版本,更加符合历史情境。张晏是世祖朝名臣张文谦(1216—1283)之子,早年“侍裕宗于东宫”,后入朝任职,成宗即位后“特授集贤侍读学士,参议枢密院事,升集贤学士、嘉议大夫、枢密院判官”。张晏早岁入官,长期在集贤院任职,应当熟知翰苑典故;其父张文谦曾出席戊午廷辩,晚年“笃于义理之学”,张晏对三教论争的历史必不陌生。而且张晏、王磐两家还为世交,张文谦家族之《张氏先德碑》,即委托王磐撰写。这则轶事虽然不一定就是事实,但至少说明世祖不喜儒,元代后期依然为儒士大夫所知;而那些连篇累牍歌颂世祖崇儒的文字,则是别有用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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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晏跋颜真卿《祭侄文稿》

四、无声的较量:大德十一年加封孔子事再考

大德十一年(1307)七月十九日,政变后即位不及两个月的元武宗,下令为孔子增上封号,“加封‘至圣文宣王’为‘大成至圣文宣王’”。一般认为,这不仅是元代、也是中国儒学史上的标志性事件。元儒更对此赞誉备极,认为是历代崇儒之顶峰,“圣人之号,至此无以复加”,“可谓极其尊异,﹝高﹞出于百王矣”!时人刘敏中(1243—1318)谓:

国家以神武拯斯民,以人文弘治道……(世祖)中统、至元以来,通儒硕才,并进迭出……典章礼文之懿,罔不备具。(成宗)元贞、大德,重熙累洽,自京师达于郡邑,庙学一新,弦诵之声,盈于乡井。皇风炜烨,郁郁乎治与古比隆矣。大德十有一年七月,(武宗)制加孔子号“大成至圣文宣王”,播告天下……以是观之,我朝之所以崇吾圣人者,其可谓至也已矣。

然而,武宗加封孔子一事,实际在元代思想史中非常突兀,难以放在刘敏中等元人即已构建的、世祖以来“列圣尊崇儒教”的脉络下加以解释。世祖对儒学的态度,已见前论。成宗即位后儒家处境有所改善,如下诏重申保护学校、恢复衍圣公爵位,但成宗与世祖一样,均笃信藏传佛教,对儒学和汉文化兴致并不高。而武宗从早年起即长期带兵出镇漠北,对中原文化更为陌生。用人以蒙古色目武臣为主、“对儒家文化十分隔膜”的元武宗,为何会在即位之初突然加封孔子?此事是否真如元人、以及很多儒学史论著描述的那样,具有标志性意义?这些都是值得追索的问题。如果联系到元初的三教论争、以及《至元辨伪录》对孔子的贬抑,可能会为思考此事带来新的启发。

元成宗大德年间,正是《辨伪录》在社会上广为传播之时。作为蒙哥、忽必烈两代君主的护法记录,至元二十八年成书的《大元至元辨伪录》冠以国号、年号,奉元世祖之命“颁行入藏流通”(此时,正值元朝在大都以《金藏》为基础编刊《弘法藏》)不过,从《辨伪录》卷首僧人贵吉祥所作序文,称世祖为“先皇帝”来看,本书正式刊入大藏经是在稍后的成宗时期。《辨伪录》至今尚存多个元代刊本和抄本。本书首先被编入在大都印行的《弘法藏》,然后在各地传刻。今存《碛砂藏》中收有《辨伪录》(归入“何”字函),按照前人研究,这部分经书是大德十年至十一年间(1306—1307),由松江府僧录、西夏僧人管主八,依据大都弘法寺本补刻入藏的。国家图书馆收藏的《赵城金藏》,也补抄了《辨伪录》。《辨伪录》在元代还曾被单独印行。国家图书馆所藏元代单刻本,据宿白考证,系以《碛砂藏》本为底本刊行。单刻本在卷末,还特意标明历代各种护法文献在《碛砂藏》里的函号,其刊行地点也应在江南。此前世祖贬抑孔子之说,可能仅为少数佛教人士知悉,而随着《辨伪录》的广泛刊印流通,此时应当广为人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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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本《辨伪录》卷末

对于元武宗即位之初加封孔子的谋议过程、参与人物,赵文坦、宫纪子依据《曲阜加封孔子致祭碑》,已经作了考察。此项提议,是由集贤院官员发起的:

先于大德十一年五月二十一日,今上皇帝正位宸极。当月二十八日,集贤院官特进大司徒太子太傅集贤院使香山、集贤大学士资德大夫赵也先、荣禄大夫平章政事太子少傅集贤大学士王颙奏:唐宋以来,累朝代孔夫子封赠的名儿与来。今日皇帝初登宝位,孔夫子的名号教众学士商量与着呵,宜的一般。奉圣旨:商量了名儿,我行再奏者。

这项动议的发起者以及提议的时机,值得仔细推敲。元代集贤院原与翰林国史院为同一机构,至元二十二年单置,负责管理儒家和道教,“凡国子监、玄门道敎、阴阳祭祀、占卜祭遁之事,悉隶焉”。今天看来,集贤院兼管儒道、不伦不类,但这正是蒙古上层将儒家视为汉地一种宗教的例证。管理孔庙事务,是集贤院的职责之一。不过,为孔子加上封号,并非是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武宗在政变之后登位,当务之急是处置政敌、安排人事;集贤院为何选在新君即位仅七天、百事待举之时,专门提出一项不急之务?实际上元人就曾对此感到疑惑:“亿兆之内、万几之务,岂无有大于此事者,乃以是为先耶?”这应当与元代皇帝即位的程序,以及集贤院掌管祭祀的职责有关。“北陲之俗,敬天而畏鬼”,元代新君即位,要举行蒙汉各类祭祀仪式。元世祖即位之时,即“欲尊祀典,遍祭岳渎”,派遣道士李志常祭祀山川,并遣人祭告大禹。成宗至元三十一年四月十四日即位,由京师派遣的道士五月二十日便抵达中岳祭告。这些汉地祭祀,多在集贤院执掌之内。孔子应当也是皇帝即位祭告的对象之一。在三教融合的大背景下,孔子也逐渐带有福善祸淫的神格色彩。至元三十一年,翰林学士杨文郁在《济阳县重修庙学记》中曾对神化孔子的现象,表示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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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庙加封祭祀碑》

近世(士大夫)徒治其庙像,自拟于浮屠、道士,参二氏之教以为三……夫子与太极合德,岂荐馔酌奠祭礼之贿者所得报耶?顾非不欲报也,不能报也。

向孔子祭祀祈福,在杨文郁这类正统儒家士大夫看来是荒唐之举,但这恰从反面展示了元代社会对孔子的一种理解。翰林学士阎复所拟《加封孔子制》,结句为“尚资神化,祚我皇元”,即希望孔子保佑元朝国祚绵长,无疑是对蒙元皇室所理解的孔子形象的一种迎合。世祖即位时是否曾祭祀孔子尚不得知,从目前保留的史料看,成宗即位三个月,便正式下诏“中外崇奉孔子”。武宗即位十八日后,集贤院议定好孔子的封号,便建议“大都、上都、孔林,差人依旧例致祭”,这里所谓的“旧例”,应当就是皇帝即位祭告孔子。稍后仁宗即位举办各类祭祀仪式,“肇修禋类、遍于群神”,也在集贤院提请下遣使曲阜祭告。新君即位后祭告汉地神灵,属于集贤院的职责。加封孔子一事,应当是集贤院官员趁武宗即位筹办祭祀事务之机,提出的附带事项,并非一项专门的紧急议题。对武宗而言,在孔子称谓上增加“大成”两字,是一件惠而不费之事,于是在廷臣上奏后照准。这与久居漠北的武宗对儒学的兴趣,恐怕并无关系。史料所谓武宗初政“未遑他务,汲汲以尚文为第一义”、“首以推尊孔子为心”,只是儒士们的渲染和想象。

加封孔子一事,由集贤院和翰林院的官员合力完成。这两个机构,是在朝儒士的大本营。此事首先由集贤院使香山、集贤院大学士赵也先和王颙三人向武宗提出。香山、赵也先生平难以详考。王颙为真定等路万户府参谋王守道之子,《元史》仅存一简传。至大年间,王颙曾和姚燧、萧一起做过尚在潜邸的仁宗的儒学教师。姚燧的思想倾向与对佛教的态度已见前述。王颙的另一位同僚萧(1241—1318),号为关陕“大儒先生”,继许衡、杨恭懿之后“倡鸣理学以淑多士”,曾在关中推行儒家礼制,“治丧不用佛老”。萧长于书法,他人求书,“及涉异端之事,则拒绝之”。王颙虽非出身儒门世家,但其岳父薛玄(?—1271)早年“从明理学者游”,曾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门宗旨暗讽名僧万松行秀,晚年则讲学于洛西。从上述身世与交游的背景,可以大致推断曾为仁宗儒学教师的王颙的思想倾向。有意思的是,仁宗曾对臣下感慨:“闻卿等尊周孔者薄佛老,崇佛老者斥周孔”,很可能就是从这些儒学辅导官的言行,得到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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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成加封孔子一事的另一重要人物,是著名文臣、翰林学士承旨阎复。阎复(1236—1312)出身于元初儒学中心东平府学,至元八年因王磐的举荐,开始了漫长的翰院词臣生涯。至元二十一年由王磐领衔的《焚道藏碑》,阎复也列名其中。和乃师王磐一样,阎复在元代也以维护儒家著称。成宗即位后,他曾建议在京师“首建宣圣庙学,定用释奠雅乐”;世祖朝儒臣诸如王恽、王磐等人所关心的归还曲阜孔庙洒扫户、册立中断已久的孔府衍圣公等问题,皆因他的建白,在成宗年间得以解决。为孔子增上的“大成”封号,以及以武宗名义颁布的《加封孔子制》,均为阎复拟定。阎氏甚感荣耀,曾自述事件本末:

大德丁未秋,近臣传旨,议加至圣文宣王封号。臣复承乏翰林,获预其议。窃谓自古称夫子者多矣,而莫如孟子。孟子曰:“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又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盖言孔子集三圣之事,为一大成之事,犹作乐者集众音之小成而为一大成也。宜加号。奏可。

“大成”一名本于《孟子》,意谓孔子集诸圣之德,为圣中之圣。这是对孔子“圣人”地位的极度肯定。联想到当时正在流布的《至元辨伪录》里忽必烈对孔子不得与佛陀并称“圣人”、“止可称为贤人”的评价,这无疑是借新君之名,对孔子圣人地位的“平反”与再度肯定。《辨伪录》里世祖曾称孔子之教“治世少用”“不达性命”,与此论调截然相对,《加封孔子制》盛赞孔子之学“父子之亲、君臣之义,永惟圣教之尊;天地之大,日月之明,奚罄名言之妙”,意谓“父子君臣”这套维持世道的治世伦理,惟有尊从儒家(“圣教”);而孔子之学更非浅薄,即便尽“天地之大、日月之明”,也无法穷尽其中奥妙。格于当时皇室与佛教如漆似胶的紧密关系,阎复不能批评佛教,更不敢公然指摘世祖;然而“大成”之名号以及诏书对儒学的评价,在当时具体的文化语境下,无疑有抗衡佛教的意味。由王颙书额的《加封大成至圣文宣王碑阴颂》,全文以“呜呼,吾夫子圣人也”作为结尾,而这原本是一项并不需要郑重论证的基本常识,从这种反常当中,不难察觉其对话味道。元人撰写的各种加封孔子碑记,也有暗中抗衡与竞争的意味。如刘敏中谓“圣贤之中,其道与造化同混融,与天地相始终者,独惟孔子焉”,称唯有孔子之道可与天地不朽。曹元用(1268—1330)谓“自天地开辟以来,世所谓大圣人者,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而已,孔子之后无其人焉”,则用儒家的道统,将佛教徒公认的“大圣人”佛陀,移出大圣的行列。张起岩(1285—1354)更谓“异端起,圣人之道愈尊;盖托之空言,不若验诸日用”,对“异端空言”的讥刺,几近图穷匕见。上述碑铭无一字提及佛教,但在当时佛教声势煊赫、如日中天的语境下,这些无疑都带有对抗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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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号诏书》

匆匆从漠北提兵返回夺位的元武宗可能不知,他即位之初因祭祀而起的孔子加号之议,有着儒释争衡的深远背景,并演变为元代三教关系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对当时的儒士而言,武宗加号的最大意义在于以新君的名义,重新肯定了曾被世祖否定的孔子圣人名号;而在此之后,通过渲染与演绎,这一事件又成为儒士群体为本宗派争取权利的历史依据。记载元世祖贬抑孔子之事的《大元至元辨伪录》,元代被编入多种大藏经,并以单刻本的形式流传;很可能为了对抗《辨伪录》的负面影响,至大元年浙西道肃政廉访司佥事吴举,上书建议各地学校将加封孔子诏书刻石立碑,“非特为一时褒美之休,抑使万世而下,士之居游于学者,咸知尊敬”。碛砂藏经版刊刻于杭州,正在浙西道辖区内,而根据碛砂藏单刻流通的《辨伪录》,也很可能刊印于江南。很可能为了消弭《辨伪录》的负面影响,吴举才有令郡县孔庙立碑的提议。此议由丞相奏准,于是以元武宗名义发布的《加封孔子制》广立于各地庙学,成为今日最常见的元代碑刻。

不过,元代儒释二教的地位之争,并没有从此结束。不久之后,延祐元年(1314)西夏僧人高沙剌巴,援据加封孔子之例,提出帝师八思巴“德侔将圣,师表一人”,创造蒙古新字、启迪君王奉佛,“其功大且远矣”,然而却“封号未追,庙享不及”,亦步亦趋地要求予以追封,并如孔子之例,在地方立庙通祀。当时身在大都的高丽忠宣王(1275—1325)对此持有异议,认为八思巴自当祭祀,但不必“比之孔氏”,“孔氏百王之师,其得通祀,以德不以功。(通祀八思巴)后世恐有异论。”忠宣王并不了解中原自金末以来的儒释争衡历史,否则不难理解杨安普(杨琏真伽之子)等人为何力主“比之孔氏”。延祐三年此议获允,仁宗“锡之荣号,作庙勒石,月谒岁祀,通乎天下”。延祐七年,新即位的英宗,再次下令各路营建帝师殿,而且还特别要求“其制视孔子庙有加”、“交比文庙盖的大”,具体为“高文庙五尺”。同时,也同加封孔子一样,仁宗“加号”八思巴为“皇天之下一人之上开教宣文辅治大圣、至德普觉真智佑国如意大宝法王、西天佛子、大元帝师”。在这条长达三十八字的封号面前,“大成至圣文宣王”黯然失色。有元一代,儒家在政治上始终见抑于佛教,其恢复在政治上的独尊地位,已经是入明之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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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号诏书》八思巴文

五、余论:重思元代的思想版图与三教关系

为元代儒林讳言的元世祖贬抑孔子一事,反映了儒家在当时的真实政治处境。中国近世历史上,无论从制度还是现实影响来衡量,元代都是儒学最为衰弱的时期。在当时多元的宗教与文化派别里,儒家仅为其中之一支,并不具备特别尊崇的地位。学界多用“三教九流,莫不崇奉”来概括元代的文化政策,然而朝廷对“三教九流”并非一视同仁,其间地位颇有高下之分。元代管理佛教事务的宣政院,秩从一品,与枢密院平级;儒、道管理机构集贤院则为从二品衙门,与掌管景教(也里可温)的崇福司平级。作为佛教首领的西番帝师,与皇帝一样使用玉印;掌管南方道教的正一派领袖张天师,世祖时用二品银印,武宗即位后改赐金印;衍圣公则仅用四品铜印,到元末至正时,方升秩从二品、用银印。三教人物当中,帝师身为“释迦之徒、天下僧人之师”,声势最为烜赫。《元史》记帝师至京,“朝臣一品以下,皆乘白马郊迎”,“大臣俯伏进觞,帝师不为动”;国子祭酒孛朮鲁翀(1279—1338)以“孔子之徒、天下儒人之师”的身份与之抗礼,众人为之股慄。透过这些比较,不难看出儒家的实际政治地位。元人揭傒斯(1274—1344)曾罕见地直言,“自我元有天下、君中国,凡所与其治者,皆群方万国之人,知佛而不知孔氏,十八九……佛之教亦由是而独盛于天下”。这才是元代儒学所面对的真实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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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宫廷缂丝作品《大威德金刚曼陀罗》

然而,元代儒家文献,却为后人了解真实历史,布下了重重迷雾。探究元代儒学史,首先要破除这类“文字障”,否则易被误导。陈高华指出:“元代不少出于儒生的史学作品,往往用儒家的观念来叙述历史,因而歪曲了这个特殊时代的历史真相。”本文开头提到的魏源,便以武宗“加上孔子尊号制词宏雅,古今传颂”为例,认为“自古尊崇先圣,未有过于元代者”,而未认识到背后的实情。清人计大受,也仅凭据元代儒门文献,推断元世祖贬抑孔子为“无稽之言”:

世祖用贤辅政,如姚枢、许衡、窦默、王磐、张德辉、廉希宪之属,皆重以深通儒术。即于江南,尝遣程文海访求人才,密谕必致赵孟、叶李,亦岂不以其名儒与?……至元间,建庙以祀宣圣之诏屡下;以孔洙逊宗子于居曲阜者,则叹其真圣人后。贬为中贤之诬,又不待辨而明者。

前贤研究已经指出,元世祖对儒学本身并无太多兴趣,其用人方针实际“建立在功利主义基础上”。后人眼里世祖朝“深通儒术”的名臣,很多实非因“儒术”而进用。如窦默在朝的主要职责身份是针灸医生,其被进用,实因医术而非理学。许衡出仕世祖朝,被元儒夸耀为“一时君臣,心以尧舜为心,学以孔孟为学”,奉之为儒生得君行道的典范。然而揆诸真实历史,因与“嗜利黩武”的忽必烈观念不合,许衡情绪悲观、屡仕屡止,并不得元世祖赏识。王磐、赵孟頫等人得以晋身,则因文章与书法技艺。被视作儒家象征的孔府“衍圣公”一职,世祖更是置之不理,任其空缺四十余年。元代儒家文献中这类与真实状况相去甚远的君王“崇儒”论述,也值得深思。不惜湮灭史实、极度夸大君主之“崇儒”,这首先是儒家在当时多元竞争文化环境中的生存策略,也反映了他们试图“劝化”君王的努力。更重要的,对于当时尚遵循汉地传统的儒臣来说,只有通过这类“崇儒重道”书写,才能让在文化上异质的蒙元政权“胤百圣之统”,顺利地接入中原历史文化脉络,成为具备合法性“我元”;然而其代价,却是遮掩了蒙元时代的特殊性、泯灭了历史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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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权《原道》

元代对孔子的抑扬,也为我们观察当时的三教关系,提供了很好的案例。宋代之后的三教关系,往往被以“三教合一”一语概括。三教融通作为一种大的思想趋势固然不错,但“三教合一”之下,依然暗流涌动,三教之间依旧存在矛盾与竞争。元代儒释关系平静的表象之下,仍有着暗中的较量。众所周知,在安史之乱后的内忧外患里发展起来的新儒学,先天带有排他性和排外性。作为现实中的强大竞争对手、更作为思想领域的“夷狄”,佛教在宋代面临新儒家(乃至道教)的强大攻势。然而,随着北宋灭亡后接连的统治族群变更,以“攘夷”为借口高倡“攘佛”,已不合时宜。在疆域与族群空前广阔与多样的蒙元时代,佛教的域外文化色彩,反而成为其迅速适应新政治环境的有利条件。源自“夷狄”、广为“西胡”尊奉,不再是佛教被攻击的口实,反而成为佛教比汉地儒道两家优越的证据。受制于族群政治,理学的排他性与排外性在盛元时代受到了抑制。迥异于宋代高调的“排佛老”主张,元代势衰力薄的儒家不仅要与佛教妥协,还因共同面对佛教的压力,与本土道教渐行渐近。然而到明朝建立后,历史又将再度反转,思想领域又逐渐回到类似宋代的状态。由宋而明,不同族群政治背景下,思想演进的草蛇灰线、三教关系的合纵连横,仍有诸多待发之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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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载于《国际儒学》2024年第4期,作者:张佳,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

本文作者供图

编辑: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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