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浒传》的第六十二回,有这么一段:

话说当时石秀和卢俊义两个在城内走投没路,四下里人马合来,众做公的把挠钩、套索一齐上,可怜寡不敌众,两个当下尽被捉了。解到梁中书面前,叫:“押过劫法场的贼来。”石秀押在厅下,睁圆怪眼,高声大骂:“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我听着哥哥将令,早晚便引军来打你城子,踏为平地,把你砍做三截!先教老爷来和你们说知!”
石秀在厅前千奴才万奴才价骂。厅上众人都吓呆了。梁中书听了,沉吟半晌,叫:“取大枷来,且把二人枷了,监放死囚牢里。”吩咐蔡福在意看管,休教有失。蔡福要结识梁山泊好汉,把两个做一处牢里关着,每日好酒好肉与他两个吃,因此不曾吃苦。

《水浒传》相传是施耐庵写的,事实上,它是以宋江三十六人的真人真事为基础,长时间累积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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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南宋时候,就有了“花和尚”、“武行者”、青面碧”等话本。到了宋末元初,水浒故事就逐渐扩大,施耐庵把这些扩大的材料,作了总整理。(又听说罗贯中也整理过)最后成为一大名著。

不论《水浒传》是谁作的,事实是它在书中包罗了许多宋朝的口语。像石秀这句活泼泼的用奴才骂人的话,就是鲜明的例子。

骂人为“奴才”,很早就有“根据”和传统

不过,这许多骂人的话其实也不始于宋朝,而是有更早传统的。

陶宗仪《辍耕录》有“奴材”条说:“世之鄙人之不肖者为奴材。

郭子仪曰:“子仪诸子,皆奴材也!”郭子仪是唐朝人,当时已有用“奴材”(奴才)骂人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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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仪

不过陶宗仪做考据学,最早把骂奴才溯源到出自郭子仪之口,这其实是错的。事实上,郭子仪当时口出此言,用的其实是S.O.B一类的“外国话”,不但是“外国话”,并且还是早在魏晋时代就传来的“外国话”。这在《晋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少。如《刘元海载记》(刘元海就是刘渊,为了避唐高祖李渊的讳):

王浚使将军祁弘率鲜卑攻邺,颖败,挟天子南奔洛阳。元海曰:“颖不用吾言,逆自崩溃,真奴才也!然吾与其有言矣,不可不救。”

这就是胡人用奴才骂人的证据。再看《刘曜载记》:

杨难敌自汉中还袭仇池,克之,执田崧,立之于前。难敌左右叱崧令拜,崧瞋目叱之曰:“氐狗!安有天子牧伯而向贼拜乎!”难敌曰:“子岱,吾当与子终定大事。子谓刘氏可为尽忠,吾独不可乎!”崧厉色大言曰:“若贼氐奴才,安敢欲希觊非分!吾宁为国家鬼,岂可为汝贼臣?何不速杀我!”顾排一人,取其剑,前刺难敌,不中,为难敌所杀。

这又是胡人用奴才骂人的证据。

这样追踪起来,其实越追越长呢!

《水经注》记载李特骂“岂不奴才也”的话;《魏书》记载尔朱荣骂“本是奴才”的话,都是明显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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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废了,也要用左手朱批的皇帝

奴才既然是胡人的口语,所以,它被胡人用起来也就最富有变化,尤其到了满洲人手里,更是花样百出。据徐珂《清稗类钞》里“奴才”记载:

当未入关以前,满洲曾贡献于高丽,其表文自称“后金国奴才”。可见奴才二字之来历,实为对于上国所通用。其后遂相沿成习耳。

可见满洲人用奴才,最早见于“儿皇帝”式的自称,是自下于人,尚非人下于己。但是,一旦他们得了天下,他们就不自下于人,而要人下于已了。

徐珂说:

满洲大臣奏事,向有称臣或奴才者。乾隆戊子下谕:嗣后颁行公事折奏称臣、请安谢恩寻常折奏仍称奴才。所以存满洲旧俗也。乃久之。满臣奏折无论公事私事,俱称奴才,以为媚矣。

又说:

然不独满洲也,蒙古汉军亦同此称。惟与汉人会衔之章奏,则一律称臣。
汉人之为提督总兵者,称奴才。虽与督抚会衔,而称奴才如故。不能与督抚一律称臣也。
王公府邸之属员奴仆,对于其主,亦自称奴才。

按清朝规矩,奏折有奏事折、密折、请安折、谢恩折等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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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

办公归办公,公事奏折称臣;拍马屁归马屁、小报告归小报告,私事奏折称奴才。这一分际,做主子的,要求至严。

在清圣祖康熙的朱批中,就有“知道了,请安折子当另折才是,不合”;“所奏知道了,奏事折子与请安折子一处,不合”的字样可证。

用密折上奏,康熙是有他的大道理的。他说:

“朕令大臣皆奏密折,最有关系,此即明目达聪之意也。其所奏之或公或私,朕无不洞悉。凡一切奏折,皆朕亲批,诸王文武大臣等知有密折,莫测其所言何事,自然各知警惧修省矣!”

正因为密折有这么大的神通,所以行之以鬼鬼祟祟,也就至为重要。康熙就有这样的朱批:

“朕体安善,尔不必来,明春朕欲南方走走未定,倘有疑难之事,可以密折请旨。凡奏折不可令人写,但有风声,关系匪浅,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做主子的不但要求“奏折不可令人写”,主子自己的批语,也是不假手于人的。康熙有一次右手生了病,但他宁用左手歪七扭八的朱批,也不肯含糊,其左右开弓以驭臣下之态,可想而知。由此看来,“左手的缪思”,真是小焉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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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

“武员即官至提督,亦称奴才。”

正因为上下之间,在正式办公以外,要建立另一种渠道,所以这种渠道,就显得亲密,在密折、请安、谢恩折中自称奴才,就是亲密的一种表示。

清世宗雍正朱批中,竟有“灯下乱写来,莫哂字丑”的话,意思是:奴才你别笑皇帝我的字写得蹩脚,这是何等亲密!

碰到奴才的毛笔字不行的,皇帝当然也一律曲谅,雍正就批过:“不必拘定楷书,笔画随意,大小俱无阙碍也。”——你又要人打小报告,又要人王羲之,天下有如此完人乎?

徐珂说称奴才是“满洲旧俗”、是“满洲大臣”独享的荣衔,但“汉人之为提督总兵者”(陈守山警备总司令之流),却也“称奴才如故”,这是有趣的。

清高宗乾隆二十三年(一七五八)下谕:“满洲大臣奏事,称臣称奴才,字样不一。着嗣后颁行:公事折奏称臣、在请安谢恩寻常折奏称奴才,以存满洲旧体。”但是,乾隆三十八年(一七七三),凉州镇总兵乔照于奏谢折中称了臣,就被皇帝严旨申饬。理由是:“武员即官至提督,亦称奴才,此乃向来定例,乔照岂容不知?虽臣仆本属一体,称谓原无重轻,但乔照甫加总兵,即如此妄行无忌,足见其器小易盈,着传旨严行申饬。”照语气上看,总司令之流只许自称奴才而不准称臣,乍看似有屈辱之意,其实不然。“打是喜欢骂是爱”、“为卑而近”,格外屈辱其实只是格外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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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戎装

高玉树回忆他被蒋介石召见时,他被赐坐,但同时的总司令们却要站在旁边、不准坐。但真正贴身者,是高玉树乎?还是“官至提督”的这些家伙乎?此理还不明白吗?所以清朝规矩只许满洲人和汉人中的总司令之流称奴才,这才表示真正把你们当自己人看待呢!

因文官有满人汉人之分,所以满人称奴才汉人称臣,用意是区分满汉之别。又因武官最早都是满人,所以总司令之流自然全称奴才。不料后来有非满人(非外省人)的陈守山之流也混进来了,满汉在军职人员方面称臣称奴才,就有点乱了。

宁可我不叫,也不许你叫

这种有点乱了,在满汉大臣联名上奏(“会衔之章奏”)时,最容易弄不清。乾隆三十八年(一七七三),皇帝下谕曰:

本日御史天保、马人龙奏,监考教习查出代债之弊一折,已交部查办。至其折内书衔,因天保在前,遂概称奴才。向来奏折满洲率称奴才、汉官率称臣,此不过相沿旧例,且亦惟请安、谢恩及陈奏己事则然。若因公奏事,则满汉俱应称臣。盖奴才则仆、仆即臣,本属一体,朕从不稍存歧视。不过书臣觉字面冠冕耳!初非称奴才即为亲近而尽敬、称臣即为自疏而失礼也!且为君者,岂系臣下之称臣、称奴才为荣辱乎?今天保、马人龙之折如此,朕所不取。若不即为指斥,恐此后转相效尤,而无知之徒,或因献媚否或窃为后言,不可不防其渐。即如各部院衙门题奏折本,虽至微之笔帖式,无不称臣,又何容强为区别于其间耶?嗣后凡内外满汉诸臣,会奏公事,均着一体称臣,以昭画一。着为令将此通行传谕知之。

这里所说称奴才并非表示亲密之意,显然是一派遁辞。事实上是事关荣辱的、事实上是汉人求为奴才而不可得的。满洲人为了不愿见到汉人也挤进来跟着自己人一起称奴才,乃弄出这种“一体称臣,以昭画一”的上谕,这显然是以满就汉、我迁就你之意。-宁让自己人称臣,也不要汉家郎称奴才啊!

称臣得体

正因为有这种宁可我不叫,也不许你叫的微意存在,再加上正式公文书上奴才奴才的总不算什么好看,所以在清朝的奏折中,就不乏皇帝朱批改奴才为臣的例子:

雍正元年(一七二三)正月十七日黄国材奏折,朱批改奴才“向后奏臣字合体”。
雍正元年(一七二三)三月九日杨宗仁奏折,朱批改奴才“向后称臣得体”。
雍正元年(一七二三)四月五日杨宗仁奏折,朱批改奴才“称臣得体”。
雍正元年(一七二三)四月五日杨宗仁奏折,朱批改奴才为臣。
雍正元年(一七二三)四月二十日杨宗仁奏折,朱批改奴才为臣。
雍正元年(一七二三)五月二十四日何天培奏折,朱批改奴才“具官衔写臣字”。
雍正元年(一七二三)五月二十五日佟世鳞奏折,朱批改奴才“向后书臣字得体”。
雍正元年(一七二三)六月五日齐苏勒奏折,朱批改奴才“向后写臣字得体”。
雍正元年(一七二三)六月九日何天培奏折,朱批改奴才“具职衔臣,如此方得体”。
雍正元年(一七二三)六月二十六日于国壁奏折,朱批改奴才为臣。
雍正元年(一七二三)十二月二十日高其倬奏折,朱批改奴才“向后书臣字得体,一样的”。
雍正元年(一七二四)五月二十九日毛文铨奏折,朱批改奴才“用臣字得体”。

以上这些例子,对照起“朱批谕旨”的成书看,就有文章了。例如“朱批谕旨”成书“朱批黄国材奏折”中,福建巡抚黄国材的奏折,雍正元年(一七二三)正月十七日是称臣;“朱批杨宗仁奏折”中,湖广总督杨宗仁的奏折,雍正元年(一七二三)三月九日是称臣、四月五日是称臣、四月二十日也是称臣。其他何天培以下,也都如此。可见称臣比称奴才得体,也算是一般通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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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

称奴才如故

虽说称臣得体,但是奴才却称者自称,一仍其旧。这在《史料旬刊》上可以查出不少。例如“道光朝俄罗斯私入哈萨克边界建房案”中,赫然就有“奴才松筠跪奏”;“道光十一年查禁鸦片烟案”中,赫然就有“奴才保昌跪奏”;“道光朝外洋通商案”中,赫然就有“奴才武隆阿、穆通阿、秀堃、敦良跪奏”;“安南夷民拔竹毁栅案”中,赫然就有“广西巡抚奴才定长谨跪奏”;“清乾隆修建各处殿宇工程案”中,赫然就有“奴才三和、英廉、四格谨奏”;“高朴私鬻玉石案”中,赫然就有“陕甘总督奴才勒尔谨跪奏”、“奴才杨魁跪奏”;“清道光朝留中密奏专号”中,赫然就有“奴才耆英跪奏”、“奴才瑞元跪奏”、“云贵总督奴才伊里布跪呈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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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帝

正因为你奴才我也奴才,所以尽管规定归规定,大家还是甘于做“奴才不史”中人物、自称奴才还是风起云涌。这个问题直拖到清朝完蛋,还在扯呢!清宣统二年(一九一O)的正月二十九日,还说“以预备立宪,宜化除成见,悉泯异同,诏嗣后内外文武满汉诸臣,陈奏事件,一律称臣”呢!比照起清初就“一体称臣”的规定来,可见一百多年来,真是听者藐藐了!

奴才除了用在文书上面外,应对口语上的使用,更是普遍。

西太后和慈安太后,开始垂帘听政的时候,垂帘是垂下一道黄幔,地点通常是养心殿,两宫太后分坐在黄幔后面,黄幔前面坐的是皇帝。宫内很暗,门外有很厚很宽的大门帘,由宦官很快的揭开,官吏要很快的钻进,动作一定要快,慢了就后脚在门外,被帘子打到,慌乱之中,碰歪了帽子上的花翎(孔雀毛),就是不礼貌。

进宫后三步,就先跪称“奴才某某,恭请圣安”,然后脱帽、磕头,并且说“奴才叩谢天恩”,再戴上帽子向前走,在前面的垫子上跪下(当时官吏都买一双“护膝盖”的东西扎在腿上,这种东西可以帮助人跪得久,使腿不容易发麻。否则腿一发麻,要站会站不起来)。

在主子面前,进退都是奴才奴才的,人还有什么尊严?《初学阶梯》有“满汉官民称呼”一条,说:“大清国朝例:凡居官者,在汉人,则称帝曰皇上、自称曰臣;在满洲,则称帝亦曰皇上、自称曰奴才。”其实在应对口语上,奴才自称,却是极普通的。

另一方面,奴才自称还要密集才能称意。《史料旬刊》中“高朴私鬻玉石案”有一则“附片”,全文说:

奴才高晋跪奏:再奴才于前折缮就,复思奴才此次获戾重大,罪干隐瞒,虽蒙圣恩曲赐矜全,不即革职治罪,但奴才问心惭愧,寝食靡宁,既辜负我皇上平日倚信深恩,何敢再忝纶扉重寄,惟有仰请皇上将奴才解退大学士,暂留两江总督任,容奴才自奋自效,再图上报天恩,庶奴才寸心稍安。谨再叩首沥陈,伏乞圣鉴。奴才不胜惶悚待命之至。谨奏。

一个堂堂“大学士”、“两江总督”,短短几行字中,就自称奴才八起之多,人格沦落到这一地步,人还是人么?

奴才奴才满天下

正因为奴才奴才满天下、正因为奴才在中国,已经由骂人而沦落为自称,所以在奴才阶层中,也就分出了谁上谁下。

石秀大骂“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就是这种写照。美国制宪大会时,南卡罗林纳州的一个团体骂州长和其他贵族说:“这些人是州里的土皇帝;逢迎他们左右的马屁精,是他们的尾巴;拍土皇帝与马屁精的马屁又做他们下贱而又下贱工具的,则是尾巴的尾巴。”

正是修辞学上的对比,而石秀之骂,尤为简明传神。如今,所谓中华帝国时代过去了,但是台湾的封建结构,却一仍其旧,虽然名已不存,但是实却未亡。照样父子相传、照样奴才交替、照样“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衙门行走、满街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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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帝逊位诏书

中国的问题不在名号形式改变,而在封建实质未除,国民党的祸国殃民,正是换汤不换药,结果新汤旧药,一切都“亡国帝王”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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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在五十多年前写文章给少年朋友,就指出:“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不幸的是,国民党多少年来,正妄想用一群奴才建造自由平等的社会!——幸亏他们失败了,他们若成功了,那又算是什么社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