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阿萨德政权终究是亡于高度腐败,亡于长期搞不好经济,人民生活没有提高。在阿萨德政权建立前夕的1969年,叙利亚人均GDP全球排名第59,属于较为发达的发展中国家,2007年跌落至第142名,2022年继续下降到第179名,系半个多世纪以来治理最失败的国家之一。
(1)叙利亚的阿萨德家族政权以史无前例的速度崩溃,目前,俄罗斯外交部已经证实巴沙尔一家已经抵达俄罗斯,进行政治避难,统治叙利亚54年的阿萨德王朝落下了帷幕。
阿萨德政权何以覆亡?舆论场有很多解释,以笔者看到最多的是归咎于外部力量的干涉,比如美国、土耳其、以色列等,不可否认外部力量各有所谋,对叙利亚陷入长期的人道灾难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并加剧了为后阿萨德时代的转型的难度。
但是如果我们认真了解叙利亚的现代历史,就可以发现叙利亚阿萨德政权之覆亡,根本仍在于阿萨德家族和复兴社会党虽然托名实行阿拉伯社会主义,但是并没有建立一个较为现代的治理模式,仍旧依赖传统的家族、部落、教派小集团统治的路径,大搞特权腐败,人民的生活一直不能得到改善,这种治理模式终究会被人民所抛弃。
(2)我们先看阿萨德政权的统治架构的构建。这个政权最核心力量是阿萨德及其联姻家族,他们一直掌握着这个国家的关键权力和经济资源。第一代的重要人物有:
哈菲兹·阿萨德(Hafez al-Assad),他于1971 年至 2000 年担任叙利亚总统,阿萨德政权创建者;
阿尼萨·马克洛夫(Anisa Makhlouf),哈菲兹的妻子,长期担任叙利亚第一夫人,即便是阿萨德去世后,她在政治上也有很大发言权;
里法特·阿萨德(Rifaat al-Assad),阿萨德总统的幼弟,长期担任叙利亚副总统,叙利亚军队实际控制人之一,1982年曾经指挥军队镇压哈马穆兄会的反抗政府世俗化行动,整个城市几乎被摧毁,造成2-4万人的死亡,后来阿萨德决意传位于子,地位逐渐边缘化;
贾米尔·阿萨德(Jamil al-Assad),阿萨德总统的另一位弟弟,预备役部队指挥官,他同样后来在政治权力交接程序确定后被边缘化。
加齐·卡南(Ghazi Kanaan),贾米尔·阿萨德的儿女亲家,长期担任军事情报部门高官及内政部长;
沙菲克·法亚德 (Shafiq Fayadh),阿萨德总统的姑表弟,精锐部队第 3 装甲师师长;
穆罕默德·马克洛夫(Mohammed Makhlouf),前第一夫人阿尼萨的弟弟,也就是老阿萨德总统的小舅子,他在阿萨德家族执政后成为叙利亚航空和国有烟草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叙利亚房地产银行 (REB) 的董事。他还是三菱汽车和可口可乐的独家代理人,以及一家名叫 Al Furat Petroleum石油公司的合伙人,掌握约 65%的股份,壳牌石油等持有剩余的35%的股份。他的长袖善舞让马克洛夫家族成为叙利亚的孔宋家族,拥有约上百亿美元的财富。
(阿萨德家族成员)
到了这个政权的第二代,更是枝繁叶茂,更广泛地控制着政府、军事和企业的核心部门。
阿萨德总统家庭成员有:
巴沙尔·阿萨德(Bashar al-Assad),2000年继承父亲总统职位,一直到2024年12月8日政权被反对派颠覆; 阿塞夫·肖卡特(Assef Shawkat),巴沙尔的大姐夫和最信赖的助手,担任副总参谋长和军事情报负责人,2012年死于谋杀,享受了隆重的国葬礼; 马赫·阿萨德(Maher al-Assad),巴沙尔幼弟,是共和国卫队(Republican Guard)和军队精锐的第四装甲师(Fourth Armored Division)的指挥官,这两支部队是阿萨德政权的御林军、最精锐军事力量。
巴沙尔总统的本族堂兄弟中有:
哈埃尔·阿萨德 (Hael al-Assad),第 4 装甲师的宪兵队长; 祖海尔·阿萨德 (Zouheir al-Assad) 保卫首都的精锐部队第90旅旅长; 侯赛因·阿萨德(Hussein al-Assad),精锐部队侯赛因狮子旅旅长。
巴沙尔总统的姑表兄弟沙利什 (Shalish) 家族成员有:
Dhu al-Himma Shalish 将军,总统府卫队负责人; Asef Isa Shalish,叙利亚著名军火贸易公司SES 的负责人,控制与伊拉克和伊朗的武器贸易; Riyad Shalish,叙利亚军队建设办公室主任,后来将军队建筑公司私有化,获得巨额财富,半岛电视台等媒体认为Shalish 家族的净资产超过 10 亿美元。
巴沙尔总统的舅舅家表兄弟有:
拉米·马克洛夫(Rami Makhlouf ),叙利亚首富,国家电信公司Syriatel的大股东,同时持有叙利亚最大控股公司 Cham Holding 50% 的股份,还拥有叙利亚免税市场的独家运营权,叙利亚国际伊斯兰银行、Al Baraka 银行、卡塔尔国际银行等金融机构出资人,Al Watan、 Ninar、Dunya TV、Promedia等媒体的控制者,英国《金融时报》认为叙利亚60% 的经济资源都在他的直接或间接控制之下; Iyad Makhlouf,安全总局官员; Ihab Makhlouf,SyriaTel的前副主席,同时控制着叙利亚的外币兑换市场; Atef Najib,巴沙尔的表姐夫,德拉政治安全局的前负责人,叙利亚内战的引爆人。
(叙利亚电信,巴沙尔的表兄Rami占有75%的股份)
(3)阿萨德政权第二层核心是阿萨德家族所属的卡尔比亚(Kalbiyya)部落,该部落有48万人,约占全国人口的2.5%,阿萨德政权执掌要害的高官(比如长期担任总参谋长的Ali Aslan、特种兵之父Ali Haydar)一般都来自于该部落,相当于叙利亚权力系统的“正黄旗”。
第三层是阿萨德家族所属的信仰团体阿拉维教派(Alawites),该派别被认为是泛什叶派的一部分(因此阿萨德政权被伊朗视为盟友),叙利亚阿拉维派人口约240万,占全国人口12%左右,不过据统计,该国70%以上的军人和85%以上的将校级军官都属于阿拉维派,像前副总统Mohammed Nasif Kheirbek,前国防部长Ali Abdullah Ayyoub、Mohammed Dib Zaitoun都是阿拉维人。
(叙利亚族群结构,虽然多元,但是逊尼派仍占多数)
在叙利亚,即便你是阿拉伯族裔的穆斯林,如果既非Kalbiyya部落出身,又非阿拉维派信仰者,那只能是“二等国民”,这也是伊斯兰国(ISIS)和沙姆解放组织(Hay'at Tahrir al-Sham,简称HTS)等逊尼派极端主义势力能够获得占人口多数的逊尼派国民支持的原因,因为他们长期处于被排斥的地位。
所以,叙利亚虽然立宪自称是社会主义国家(1973年至2012年),叙利亚执政的复兴社会党(Arab Socialist Renaissance Party,或Ba‘th Party)虽然托名为社会主义政党,但是复兴社会党曾经执政的无论是叙利亚,还是伊拉克,他们的“社会主义”都建立在教派和部落基础上,最终还是徒有社会主义其表。
又加上阿萨德家族长期担任部落酋长(而多数社会主义国家创始人多数是草根出身),阿萨德父子统治国家很难脱离封建王朝治理模式的窠臼,不仅父死子承,并且兄弟同时担任总统、副总统,满朝文武都是家族成员。
同时,阿萨德政权也不像东欧、苏联社会主义政权那样,通过建立一个可以吸纳大多数社会精英的官僚体系进行统治,而是典型中东式的,以本部族阿拉维人为根基的军队、情报和警察系统作为统治支柱。阿萨德上台时叙利亚军人数量仅有7万人,1984年则暴增到36万人,即便是后来中东局势逐渐平稳,军人数量一直维持在30万人左右,此外情报、警察系统人数也多达近20万,国家公职人员的一半都受雇于军事安全体系。
(4)这种依赖少数人,排斥主流精英实施统治的办法,只有不断给予统治同盟者特权,持续强化利益倾斜,才能巩固和维持统治。因此,叙利亚存在一个强大的利益集团,他们利用特权,中饱私囊,无论是在老阿萨德的国有管制时代,还是巴沙尔的自由化时代都能“躺赢”。
一些核心家族简直可以用富可敌国来形容,即便是早已边缘化,饱受阿萨德父子打击的里法特·阿萨德,因为犯有洗钱罪和偷税漏税罪,2017年被西班牙法院查封了名下的76家公司,账户共有资金约7.36亿美元,2020年被法国法院查封的巴黎豪宅价值约1.06亿美元,这些钱巨大多数是从国内转移出来的,而叙利亚的GDP不过150亿美元左右。
(里法特·阿萨德在巴黎福煦大道的豪宅及其内部装饰)
阿拉维人为主体的军警情系统,也是一个庞大的食利阶层,比如老阿萨德总统给予军人很多特权,军队合作社可以享受低价优质产品和免税进口商品供应,军官可以无息贷款购买别墅,可以享受免费的医疗和旅行津贴。根据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的报告,叙利亚军费支出的GDP占比也长期占GDP的10%以上(相比之下中国只有2%左右),是全球军费占比最高的国家之一,如果加上泛安全领域支出,总占比约20%左右。我们知道发展中国家的总劳动报酬一般GDP占比也就是20%左右,显然这几十万叙利亚的“八旗子弟”,一年所获得的财政报酬,就可以跟2000万国民相当。
而另一方面,广大人民忍受着贫困,2005年是该国经济情况最好的时候,青年劳动力失业率仍超过25%,大学生通常在毕业4年后才能找到第一份工作;通货膨胀严重,2005年通胀率为6%,2006年通胀率在9%至10%之间;当时7成劳动力月收入不足100美元,有30%以上的人口处于贫困线以下,其中200万人口难以保障其基本生活需要(联合国计划开发署)。
(叙利亚失业率不断攀升,来源:世界银行)
阿萨德政权建立前夕的1969年,叙利亚人均GDP为367美元,全球排名第59位,在亚洲经济体中仅仅低于日本、香港、新加坡和土耳其,高于马来西亚(364美元)、韩国(243美元)和泰国(192美元),更远远高于中国,属于较为发达的发展中国家。然而到内战开始前的2007年,已经跌倒全球第142名,所以,即便不考虑战争因素,叙利亚在1970年之21世纪初的时间里,仍是全球治理最失败、经济地位下降幅度最大的国家之一;2022年则在联合国192个成员国中排在179名,成为全球最落后国家之一。
(资源缺乏、人口高速增长和治理失败,导致了叙利亚贫困率高居不下)
另根据透明国际公布的清廉指数,叙利亚常年处于最腐败国家水平,2023年总得分为 13(100分为满分),在180 个国家中排名第 177 位,即便是比中东北非国家平均分34分也要低很多。叙利亚人民和有正义的人士,并不是不了解国内的腐败情况,但是他们绝大多情况下也只能敢怒不敢言,2001年国会议员Riyad Saif和Mamoun al-Homsi曾经批评总统舅舅Makhlouf家族的商业腐败,他们很快就被逮捕,然后被判处七年监禁。
(5)因此,当内战爆发,这个国家面临着被外部支持的武装势力颠覆的危险的时候,人民保卫政府的积极性是很低的,因为占人口绝大多数的非阿拉维派国民并不能从现政权中获得多少好处。到最后,政府只能依赖阿拉维人而战,也只有获得这个制度红利的阿拉维人才有动力去保卫它。
我们也可以发现,当阿拉维青年大量死亡(仅在2011年至2017年之间,就有约10-15万阿拉维青年战死),兵源走向枯竭的时候,叙利亚的军事力量也就走向式微,国防力量也就很难维系了。在内战前叙利亚有现役人员29.5万,准军事部队10.8万,而到 2023 年,现役人数已经不足14万,准军事和预备役部队已经不足5万,并且士气涣散、装备损失巨大,根本无力抵抗应对反政府的进攻了。
就像当满清王朝的八旗和绿营都耗尽的时候,北洋诸系的汉人新军是没有动力保卫这个压迫汉族的政权的,武昌起义后,南方革命党人基本没有经过多少战斗,清政府在四个月内就土崩瓦解。
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阿萨德政权的很多核心成员、最大既得利益者们并没有选择留在国内与人民一起忍受苦难,而是选择了远走高飞。2012年后,巴沙尔的母亲Anisa和姐姐Bushra长期居住在迪拜的豪华公寓里,Bushra的五个孩子都就读于高级私立学校,其中一人于2019年前往伦敦艺术大学就读本科学位。
巴沙尔的首富表弟Rami同样遁走迪拜,居住在价值2000万美元以上的豪华别墅里,他还曾试图在2009年、2010年两次试图获得奥地利公民身份,以及在2011年获得了塞浦路斯公民身份。Rami的儿子Ali是美国洛杉矶的豪宅拥有者,2022年被记者发现在比佛利山庄被驾驶一辆法拉利 Spider跑车,他的另外一个儿子Mohamed,也多次被记者拍摄到在法国和希腊参加豪华派对。
(巴沙尔表侄Mohamed的豪车及游艇)
巴沙尔的小舅子Firas al-Akhras继续从分发战时供给和补贴中牟利,而姑表亲Shalish家族利用在建筑承包领域的特权,又在战后外国援助的重建项目中获得了不菲的收入。
(7)我们应该承认巴沙尔夫妇是颇有报复和志向的。巴沙尔上台后对于经济市场化改革,限制权贵集团的腐败,削弱军警情系统的开支,推行政治公开化非常积极,他的夫人Asma也是一位热心慈善的人,但是巴沙尔不是蒋经国、也不是邓小平,他无力改变父亲留下来的庞大的利益集团,他的改革并没有让老百姓获得多少好处,反而让特权集团又在市场中再赢一次。
最终他的改革四面碰壁,满腔热情逐渐耗尽;同时,他也像父亲那样对于捍卫统治权毫不心慈手软,在德拉等地发生反政府示威后,他选择了与这些权贵阶层一起合作,去扑灭反抗势力,他默许或纵容了权贵集团的残暴行为,比如无差别攻击医院、学校以及采用化学武器等(这些行为都受到了阿拉伯国家联盟以及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和古特雷斯的谴责)。内战也导致了叙利亚发生严重的人道灾难,据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等机构的调查,2011年至2021年之间至少30.6万无辜平民死亡。
所以,2024年的叙利亚已经没有多少人留恋阿萨德政权,就连军队也不愿意做无谓抵抗,这个政权的最后几年依赖俄罗斯每年至少20亿美元的援助维持着,当俄罗斯因为乌克兰战争财力捉襟见肘,无法继续加强输血的时候,马上陷入崩塌。12月8日,巴沙尔在连政府总理都不通知一声的情况下,飞到莫斯科去避难。
在巴沙尔消失后,叙利亚人民走上街头庆祝自由的降临,反政府打开大马士革的监狱,数千名政治犯被释放,有的已经被关押了40多年,还有妇女和儿童。不过,很难说人民会迎来命运的转折,因为阿萨德王朝已经耗光了社会资本,导致社会溃败,社会重建谈何容易!又加上各大国和邻国在叙利亚都有自己的利益盘算,这个国家恐怕很那可能重蹈伊拉克、利比亚的命运。
(大马士革市民挥舞着反对派的旗帜,庆祝新的时代的到来)
最后要说的是,我们作为一个世界公民,应该如何观察国外的政局剧变或政权更迭呢?笔者认为,首先仍旧应该从这个国家的治理模式上找原因,而不是无边漫谈外部因素的作用,切莫主次颠倒。无论是2021年的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事件、塔利班重新掌权,还是今年的叙利亚事件,都脱离不了这个规律。这也是真正符合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法要求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