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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题:《惊 梦 | 陈昱臻》
村里的语文老师说,疯的人,是困在梦里了。
远方传来戏声,小五知道疯女人又开始唱了。
村里一直有个疯女人,从小五认事起就在了。姣好的面容,曼妙的身姿,据说之前是城里唱戏的,爱上了去城里买书的教书先生,和他回乡下结婚了。两个人有个孩子,但不知为何发生了一场火灾,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从那以后她就彻底疯了。
毕竟是戏子,疯也倒是疯的挺文雅,不仅不会哭闹,每天还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就是一句话也不和旁人说,这么些年,她一天到晚只做两件事。
其一是缝衣服。每天早上她就坐在村口前,缝她的衣服,有小孩穿的,也有大人穿的,但是没人知道给谁穿的。
其二是唱戏。每天晚上都会在屋子里唱,不间断的,唱完一段接一段。村里人哪懂这些风花雪月,只觉得毛骨悚然。随着山风,细细的唱戏声传遍整个村子的角角落落,幽声在众人耳边徘徊,怎么样都挥之不去。
村里人本想把她赶出去,但她的丈夫生前是村子为数不多的支教,环境的恶劣没有赶走他,十几年的教书生涯里送了许多孩子走出大山,是村里的大恩人,于情于理,都不应该亏待这个女人。
于是村长做主,把她安排到村口一间小屋里,每天叫人送点吃喝的过去就够了。
村里人传着说,这是个“灾祸”,身上不知道带有多少病症,接近她会给家里带来劫难,因此哪怕是见到她面容起歹心的男人,也不敢向前,谁都得躲得远远的。
这送饭的任务就落在了孤儿小五的身上。
小五从小丧母,父亲离家不归,每日的过活仅有村长的施舍。对于他而言,已经没什么灾了。
每次送饭他也都是在门口放下,敲敲门就走了。说来也巧,送饭的时间正好和疯女人作息分开,所以这么多次送菜,小五愣是没见过她的正脸。只有每次送完,没走几步路,听到开门声回头的时候,和疯女人遥遥相望一眼。
她的眼睛混浊无神,迷迷蒙蒙,像还没睡醒的人一样。
冷风灌进屋子,混杂着戏声的风声幽幽怨怨地在小屋里蹿跳。
夜半了,小五仍然睁着眼。他刚刚梦到了一个温柔的背影,细长温软的手牵着他,在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往前走,温暖的触感,哪怕他好久都没感受到,也知道这是妈妈的感觉。正当他想出口叫“妈妈”的时候,他猛然惊醒。
泪流满面地躺在床上,手上尽是不舍的温触,时间久了,连梦到妈妈都成了奢望。
小五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他醒来时,已经快迟到了。急忙起身洗漱,拿起昨晚村长老婆给的包子,来不及热一下就出门了。
他得先给疯女人送吃的,再绕去学校。
或者是起晚的缘故,到疯女人家门口的时候,疯女人已经出门织毛衣了。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的见到疯女人,岁月的累积精神的折磨,都没让这个疯女人邋遢。或许还保留着戏子的习惯,疯女人打扮得依旧漂漂亮亮。
小五递过去包子,疯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接着缝她的衣服去。小五不耐烦地把包子放在她怀里的衣服上,便转身跑走。
很不碰巧,在前面的路口就看到了胖猴。他是村里的大孩子,已经小学毕业不用读书了,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欺负小五。他一家人都是村里远近闻名的村霸,看着他欺负小五也没人敢上去制止。
“又给那个疯子送饭了?脏!”
他一脚把小五踹到地上,拽起小五的衣领,说道:“上星期我弟和你玩完回家就病了,肯定是因为你,在疯子那染了病,害我弟也跟着一起生病。没娘养的灾星!”
说是“玩”,其实是他弟学着他哥揍小五罢了。至于那天为什么会打小五,是因为他弟学着电视里嚼着草的大侠,在路上捡了根草叼着,小五提醒了一句“不干不净,叼了有病。”但胖猴弟觉得是在诅咒他,就狠狠地揍了小五一顿。小五没父没母,没人站他身后,只能默不作声地挨打。
“等他打累了,就可以让自己走了吧。”小五心如死灰,默不作声。
胖猴抓住衣领,那硕大的拳头就要砸下。
突然间,一声尖锐的叫声在他们身后乍起,把胖猴都吓了一跳。回过头去,是疯女人张牙舞爪的朝他跑来。
这一下着实把胖猴吓得不轻,拔腿就跑。小五躺在地上,已经无力去思考发生了什么。一个黑影凑上来,定睛一看,是那个疯女人。她牵起小五的手就走,嘴里还念叨着:“云儿,我们回家。”
不知怎的,小五也没反抗,就这样被疯女人牵着一起回了她的屋子。
屋子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桌子椅子,还有一个烧着水的老式的炭火炉。虽然小但是很干净,弥漫着一股药香味,看得出来每天都有在收拾,一点也不像疯掉的人住的。疯女人把小五拉在椅子上,打开一个全是药的柜子,从柜子里拿出一罐酒精和几盒药,用酒精简单处理伤口后,喷药贴药一气呵成,仿佛已经做了无数次。
“痛吗?”疯女人开口道。
突然的出声吓到了小五,他怔怔地点点头。
“痛为什么不打回去?”
“我不敢。”小五讷讷地回答。
疯女人摸了摸小五的头,声音异常的温柔:“妈在,别怕。”
小五像是触电般浑身上下颤了一番,说道:“我不是你孩子!”之后赶忙起身向门口跑去,在跨过门槛后小五回头看了一眼疯女人,她的表情是满面的温柔,像是一个目送自己孩子出门玩耍的母亲,仿佛下一秒就要说出“早点回来”这样的话语。
他头也不回地朝家里奔回。
奔跑的路上,小五一直无法忽视心里异样的情感。有惊惧,惭愧还有一丝眷恋。现在他只想赶紧回床上蜷缩着。不上学也无所谓了,老师和村里人一样,习惯性的忽视他,他仿佛是个空洞,被村里人用不冷不热的死灰掩埋。但疯女人今天的举动像是往这堆死灰扔进了一丝火苗,虽然没有燃起来,但也在死灰中留下值得回味的几点温存。
翻来覆去到了正午,小五又要给疯女人送餐。他突然想去洗漱一下,打来井水把脸和身子洗净,又找了一件相对整洁的衣服,他把有较多破洞的那一面穿在背后,拿着热好的包子去送给疯女人。
或许是来得早了些,今天的疯女人依旧在门前缝衣服,哪怕小五走近也无动于衷。小五突然感到有一点惆怅,或许刚刚只是疯子的胡言乱语吧。可当他把包子给疯女人时,疯女人突然抬起头,对着他绽放了笑容,说道:“你回来了啊。”
奇怪的感觉再一次冲击到了小五,他开始审视起自己的行为,但却无法对此做出任何判断。红热迅速蔓延到他的脸,刚想转身离开,却被疯女人一把抓住。
疯女人像是责备般地说道:“怎么衣服破洞了也不和妈说一声?”说罢,便抓着小五再一次进了家门。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赶紧穿上,别着凉了。”小五没辙,只得乖乖套上,竟意外的合身。
疯女人笑着摸摸小五的脸:“云儿真好看。”小五发现,现在她的眼睛没有一丝的浑浊,像是抚摸着稀世珍宝一样,满眼亮堂。看着疯女人的眼睛,感受着疯女人手里的温度,模糊的回忆涌上了他的心头,不知为何他的眼睛被泪水打湿,氤氲中女人的身影和记忆中妈妈模糊的样子相重叠,控制不住地,他的泪水留了出来。
女人仿佛受到了惊吓,赶紧用手替小五抹去眼泪,把他紧紧保住,嘴里念叨着:“云儿不哭,云儿不哭,妈给你唱戏听。”
小五也不知道她唱的是哪里的戏,只觉得如沐春风,之前觉得刺挠的声音,如今却是格外温柔,不知不觉间,小五进入了梦乡。梦里女人领着他在山林间,趟溪水,采野花,迎微风。只听女人嘴里还说着什么,凑上前去,却是在叫唤道:“云儿,云儿。”
小五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女人的床上,女人还细心的给他盖上了被子。身旁女人环抱着他,睡得正熟,嘴里却呢喃道:“云儿,云儿。”
不自然的感觉蔓延到了小五全身,他下意识地想赶紧脱身,但看着女人的睡颜,心底竟泛起一阵难舍难分,他重新躺回床上,想依偎在她身边多久一点。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一位母亲的温暖,这温暖让这张床像是冬天里仅有的火堆,让他不舍得离开。
今天的傍晚似乎来得比平时快了一些,窗外的亮堂渐渐地变淡了。小五依依不舍地离开女人的怀抱,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夜游神大笔一挥,将天空晕染成黑。太阴星君接替了羲和在北半球的轮班,带着月亮和星星上了工位。走在回家地路上,小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这是他第一次觉得空气是如此新鲜,他蹦蹦跳跳地向小草问好,向小花问好,向萤火虫,向大树,向星星向月亮,向他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问了好,此刻的世界在他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可爱欢欣,充满活力。
回家的路上只有黯淡的月光,但小五的心里却已万分亮堂,死灰重新燃起了火光,连带着回去的步伐都充满了热烈的力量。
从那以后,小五去女人家里的次数变多了,留在那里的时间也变久了。女人教他唱戏,给他织衣服,给他讲故事。他就坐在女人身边,听她讲听她唱,看她为自己缝衣服。村民时常在背后议论纷纷,他们看到的是两个不详物以类聚,但对于小五和女人而言,是两个一无所有的灵魂在村里的寒夜里互相取暖。只不过女人一直把他当成自己还活着的儿子,但小五却从未叫过她“妈妈”。
小五妈妈的忌日到了,这天他起的很早。他妈妈埋葬在离他家不远的一座小山上,隔着一条浅浅的溪水。趟过溪水,溪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目光下澈,影布石上。小五看见一个很漂亮的石头,想着送给妈妈,于是捡了起来装进口袋里。
来到妈妈墓前磕了几个头,看着木板上写着的歪歪扭扭的“妈妈”二字,思念从心底泛起,涌上眼眶,化为泪水夺眶而出。可小五脑海里关于目前的画面却都变为了女人的脸,他愧疚的站起身,不知如何面对妈妈。
“会生气吗?”
“会不要我了吗?”
小五不敢深想,愈想愈是害怕,可这时偏偏吹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将他眼角的泪花悉数抹去,那风轻柔,像是妈妈的怀抱一般。
妈妈肯定也希望自己得到母爱吧。小五跪下,磕了好几个响头,用来回应风传递过来的信息。
回去的路上,小五似乎轻松了许多。来到女人家门口,她已经开始缝衣服了。这时小五突然想起,自己的石头还未给出去。她转念一想,走到女人跟前,把那块石头给了她。
女人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神采,快步走进房门,四处翻箱倒柜要找个地方好好放起来。
屋里还烧着水,水气把屋子蒸得暖暖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小五突然看到女人的手上,似乎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小五凑上前,轻轻触碰了一下。没想到女人如同受惊的白兔,一下子往后退了几步。
看到小五,她还一把抱住,嘴巴却念叨着:“别打了,别打了,我不敢了,阿川,我不敢了。”
触电般的震悚传遍了小五全身,因为他清楚的记得,疯女人的老公的名字就是阿川。
小五从疯女人的眼中看到了强烈的恐惧和绝望感,但他却不知如何安慰女人,只得伸出手抱抱她。这使得女人似乎平静下来一些,小五感到脖颈上有滚烫的泪水滴落,听到女人用颤抖的语言说道:“云儿对不起,是妈妈害了你,妈妈不应该放火的,妈妈的错,是妈妈的错,云儿对不起,原谅妈妈吧,云儿。”
女人的话语似一道惊雷,他使劲挣脱出女人的怀抱,脑子里还在消化着刚刚的信息。可还未等他消化完,只听身后传来剧烈的倒塌声,紧接着一双手擒住他的头往后扔去,“咚”地一声,小五剧烈的撞在柜子上。
强烈的眩晕感还没结束,随即而来的就是一击重拳,把他打得昏天黑地。耳前传来胖猴的声音:“我弟弟死了!都是你们这两个灾星害的!”
跟着胖猴来的还有胖猴爸和胖猴妈,他们两个膘肥体壮,来到还在战栗的女人面前殴打着她,嘴里还口吐恶语:“就是因为你把病带给我儿子,他才会死的。”
此刻的女人却毫不反抗,只得蜷缩尽力保护自己。可胖猴爸妈却当作她默认了,殴打的更加起劲。
看着女人被打,小五心里着急着,脑子里却一直回想起女人和他说过的,“别怕,妈在。”
他终于是鼓起了勇气,带着愤怒和怨恨的猛然用力,竟用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胖猴的身体。胖猴支撑不住重心,堪堪向后倒去。一不小心撞开了装药的柜子,哗啦啦地,各种药物,酒精掉在地上,撒落一地。一起掉落在地上的还有刚刚小五送给女人的石头,小五顾不上那么多,拿起石头猛然朝胖猴砸去。
这一下可不轻,刚抬起头来的胖猴一下子蔫了下去。身后的胖猴妈看到这一幕,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随即掐住小五的脖子,用那老巫妪般尖细的声音朝小五嘶吼:“你还敢打我儿子?”
女人看到小五窒息的样子,蜷缩着的女人突然吱吱呀呀怪叫起来。随即她抱起胖猴爸那正踢向她的脚往后抬去,胖猴爸失去重心,狠狠摔在胖猴妈身上,这恶霸一家三口叠成了一个可笑的肉饼。小五凭借着矮小的身形快速躲开。但他也只能靠在墙壁,支撑着喘口气。
可刚刚的摔倒却连带着打翻烧水的炭火炉,燃着的炭火落在地上,刚刚洒落地上的药水和酒精成了最好的助燃物,噼里啪啦就瞬间把整个屋子燃成了火海。小五瘫坐在墙边,看着蔓延的大火,全身上下充斥着绝望。
可这时,那火海里冲出一道人影,抱起了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是女人支撑着支离破碎的身体,强行把小五抱出门外。出门后重重摔在地上,嘴里念叨着:“云儿,妈妈把你抱出来了,云儿,云儿......”
过量的浓烟以及透支过度的力量让她眼前一片黑暗,耳鸣和眩晕感充斥着她的大脑,死亡的镰刀慢慢剥走了她的一切,心跳变缓了,血液停止循环了,五感逐渐失去了。但她感受得到有人抱着她,有人的眼泪滴在她身上,有人努力晃着她。
可她却听不到小五用尽全身的力气,喊着她一直想听到的那句“妈妈”了。
村里的人很快赶来,带走了小五。对于他们来说,好事成双,恶霸和大灾星在同一天离开了。
可对于小五来说,他在同一天又一次失去了妈妈。
火灾之后的小五再也没去上学,变得更加阴沉,也更加沉默寡言了。他像个发不出声的幽灵,眼神涣散,身材瘦小,整日拿着一块看不出成色的石头,拖着看不出活力的身子在村里走着。
村民们议论纷纷。
他们说,他也和那个女人一样了。
他们说,离他远点,小灾星变大灾星了。
他们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一场火。
只有村里的语文老师说,他也困在梦里了。
作者简介
陈昱臻,一位热爱文学的中文系学生。喜欢搜罗各种故事,从人间烟火到世界历史,从千奇百怪到浩瀚宇宙。希望能把这些故事分享给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