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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教育的一大关节,便是文学阅读。文学阅读的选择,首选经典作品,尤其是代表优秀文化传统的文学作品。如何阅读经典呢?一言以蔽之,经典要细读、回读、反读与全读。

何为经典细读?读书如生活,节奏分快慢。有人的生活如打仗,密不透风、大汗淋漓,也有人过得潇潇洒洒、悠悠扬扬,所谓慢活、乐活者也。如此说来,细读仿佛生活里的慢生活,就是慢读,一如吃饭的细嚼慢咽。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首先是它耐读,经得起反复读。这也就是经典的细读。

但经典的细读,不全是所谓的细部解读。细读之细,不是琐屑零碎的意思,而应是立于整体放眼细节,将细节视为整体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再者,细读也有细致认真的内涵,积少成多,慢工细活,终成大观。对经典的细节进行推敲品读,当然是一种细致入微的功夫。因此,辩证理解经典细读的本身内涵,是阅读经典的前提,也是阅读的基本心态。

何谓回读?读书和生活一样,但又不一样。人生之事一遍过,没有回头路,无法重新来过,英雄豪杰和山野草民,概莫能外。这也许是人生本身一大憾事。然而,凡事都有舍有得。人生的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却也留下了供我们时时反省、不断咀嚼的人生智慧积累的余地。人类文明与文化不外乎此。不仅如此,造物主在一遍过地掠过人生的同时,却允许我们如读书般地品味人生。这恰恰是读书的好处和特别之处。

读书当然不是一遍过的事情,书可以时时读,反复读,顺着读,也可以回看。只不过,此回看不仅仅是如电视电影的“闪回”与“回看”,而是三省吾身般的品味与琢磨。好书大多是世事的另一样态,回读诗书自然不是事后诸葛的沾沾自喜,而是绚烂之后的从容检讨与自我批判。钱锺书先生言道,读书不过是吾与我周旋,信然。

经典的反读何为?人类的思维从来不是单线条,一如织锦刺绣,正面辉煌烂漫,背面自然就有艰难与沧桑。阅读亦如是。好的阅读一定要有反读,它绝不会是一味地高歌猛进、挥刀直下、狼烟滚滚,必有曲折盘旋烂漫陡现、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的插曲。既如此,阅读也不妨换个角度、下个身段,多个手眼看看,得意时想想失意,诸多书中事、世上情,黑白爱恨未必就那么俨然两端。于是缠绵难断,于是欢喜冤家,皆人生在在为难。

那么,什么叫经典的全读?做人难为全人,阅读自然也难为全读。尤其是经典,一如舍利宝刹,八面玲珑。因此,全读的旨趣是读全,但人事周全况且难免落个两间不架,读书尤其是经典的阅读,则更是见仁见智。这样说来,一方面,全读就是一种境界,想望而已。只不过有着这种想望,读书或许可以多想一尘,他人入耳我入心,如此而已。另一方面,经典的全读,还应该是周全整体的阅读。说事物的长短,难免各执一词,诉讼纷纭。但经典的阅读,是文本自足前提下的理解,一切都基于文本中所写。即便是脑补,也应该基于文本的事实,即作家确实如是写。尤其是经典的细节,就细节论细节往往会造成片面的深刻、深刻的片面。但如果周全文本自身的情节逻辑、细节贯穿,则细节就是文本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本身就是有呼吸的生命。在这个意义上,近年来提倡的一本书、全本书、整本书的完整阅读,不妨是一种比较好的思路。

兹举一例。众所周知,《儒林外史》作为中国古代小说的经典之作,最为显著的特征,大概要算是“讽刺”了。诚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鲁迅对《儒林外史》在中国小说史上的意义概括异常赅要,如老吏断狱,可谓对经典的经典概括。然细细一想,古代小说中讽刺之书着实不少,《儒林外史》独树一帜,固然缘于其讽刺对象的特殊,即所谓“机锋所向,尤在士林”。而一卷《儒林外史》也确确实实描画了诸多士林丑角与丑态。

在这一点上,《儒林外史》似乎也在呼应着中国历史上悠久的调笑、讽刺、打趣读书人,尤其是调侃时运不济、命途乖舛的读书人的民间小传统。本来,读书人既然是人群的一种,个个有形形色色的大同小异,本来不是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样态。可是,为什么读书人群体的行径,竟然会成为阅读者的兴趣聚焦点呢?正如人们挂在口边的“文人无行”的言语,一般人并不觉得泛泛说说有什么问题。但事实上,其他行当的此类人等也未必就少,至于说比例高低与行当之间的关系,却是没有任何统计学的依据。即便有,还涉及统计取样的有效性问题。朴素而言,读书人中也有三教九流、七荤八素,这本来就是世道常情,和其他行当和群类无异。然而,读书人恰恰是因为读书较多,以读书为进阶,因此格外为人所注意。读书人一旦学而优则仕,便期望迅速进入另一阶层。即便不仕,也往往处于一个阶层到另一个阶层的过渡状态与企慕情境中。这一类人,只要没有停滞或定格,便有无限的人生可能。于是,我们每每可见,大量针对读书人的讽刺,往往发生在他们人生变革的临界状态之中。

细读《儒林外史》,类似突变环节的讽刺与嘲弄比比皆是,最引人热议,也蕴含着极为丰富的人生感慨与体味。因此,如何读《儒林外史》,断不可执着于读书人的身份,反该从人生经验层面对作为日常生活状态的他们进行更多观照与同情。也就是说,《儒林外史》写得好,与讽刺与否、与讽刺对象并不构成直接的逻辑关系,而是其“秉持公心,指摘时弊”的“机锋”与“戚而能谐,婉而多讽”的“而”。换而言之,就是吴敬梓传达“公心”的艺术才华(当然也包括语言艺术上的才情),二者缺一不可。而所谓“机锋”和“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之间的两个“而”,不就是写出“细节的真实”的本领吗?!

可见,阅读、理解与欣赏《儒林外史》,一是不忘吴敬梓写作的初心和始终,即“公心”;二是不要偏执于“戚”与“能谐”、“婉”与“多讽”的任何一端,而是要辩证理解,即将它们融于一体的“而”的功夫。前者是内容与思想,后者则是呈现此一内容与思想的艺术才华。

文学教育是人性的培育,是心灵的感动。经典文本的阅读,恰恰就旨在融通古今的人心隔膜,化解各界的人世经验,在人生的意味上多一点理解,多一点慈悲,多一点辩证与圆通。在这个意义上,提倡经典文本的细读、回读、反读与全读,在当前微短视频刷屏滔滔、泥沙俱下的语境里,想必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吧。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责任编辑:杨阳

新媒体编辑: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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