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节气廿四卷(廿二)
栏目题字:梁文博
编者按:
冬至到,依然有野草在北方的冻土上站立。韩斌和野草很像,自然、顽强、低调、平和,有野性、有幻想但会本能地遵守规。
韩斌,1976年生于山东莱州。先后毕业于山东工艺美术学院美术系、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艺术硕士。现为北京画院专业画家、芥英社成员。
今天选择叙事,讲讲画家韩斌的故事。
大雪节气后一周,济南才下了第一场雪。就像晚上喝多了的韩斌第二天上午突然想起来有个什么事儿忘了,赶紧懵懵懂懂煞有介事地去干。
有一阵子雪很大,有点像12年前的冬至——那一天,济南正在下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几度。有个叫芥英社的画家团体热乎乎地成立了。韩斌是芥英社最初的四成员之一,那时候,他还倾向于吴门及海派的风格。大约四年后,他通过观照宋人,又深受师爷潘天寿的影响,明确了全景式花鸟的方向,直到今日。
山籁空寂
多年后这个下雪的上午,韩斌慢悠悠、笑嘻嘻地聊了些过去。窗外白茫茫银片乱舞,画室里各种捡来的野草坚持着不死,试图与墙上的水墨花草比命长。韩斌不养名贵植物,怕对不起人家。热衷种草的原因主要还有,他原本就爱这野生的精灵。“其野芃芃”这个词,可以作为韩斌的展名、书名、作品名、文章标题,在他生活中任何地方出现。
韩斌和野草很像,自然、顽强、低调、平和,有野性、有幻想但会本能地去遵守规则。
准绳
这种矛盾统一人格的形成是有历史原因的。
40年前的掖县珍珠乡,有个小孩被妈妈带到河边揍了一顿,因为他在长辈动筷之前接过姑姑给的鸡爪吃了。这个教师之家家教之严格非常符合中国的传统样式,同时又颇具人文关怀——妈爸从来不在人前教子,给孩子留足了颜面。整个童年,韩斌连累家里的笤帚散架了好几个,因为妈妈善假于物也。挨揍的原因,有时是餐桌礼仪没遵守好,有时是写作文乱划拉,有时是去同学家玩谎称值日。班主任最具杀伤力的话就是:“走,找你妈去!”妈妈就在隔壁上课,韩斌双手抠着墙上的砖缝作垂死挣扎,那种僵持很有画面感,如果韩斌后来成了人物画家而没有画花鸟,他一定会好好利用这些素材。
当我们了解了韩斌的过往之后,就会有一种印证——原来这就是他成年后看起来散漫不羁,但总能保持善良、真诚与谦逊,即便喝多了也不失态的原因啊!有根准绳一直把控着他的身心。人类这个群体,别说深层的道德准则,就连普通的公序良俗都不容易遵守,那需要骨子里的教养。
上初一那年,韩斌终于大大地自豪了一回。美术老师找到妈妈——这次不是告状,而是说:“你儿子得了一等奖。”那是学校组织的元旦书画展。
有个新世界在少年初心、芃芃野草中,伴随色彩与线条的舞蹈升腾并明晰起来。
恩师
痴迷印象派、一心想画油画的韩斌最终考入了山东工艺美术学院美术系,学的是中国画。命运安排了一个人——他一生的恩师郭志光在那里等他。
雪渐渐停了,韩斌泡上茶,讲了几段他和郭老师的故事。
郭志光老师在为韩斌作范画。
1997年,驻济高校筹备一个迎香港回归展览,郭老师看完同学们的草图说,原先听说班里还有两个有才的,现在看来啥也不是。
下课后另一位老师悄悄告诉韩斌,其中一个就是你,你得努把力。韩斌说:“好。咋努力?”“多画几个稿子让郭老师看看。”
郭老师看了韩斌的新草图,说:“态度挺好。但是这些地方再调整调整吧。”调整完,郭老师又急了,在全班同学面前说:“某些同学啊,我让他干啥他就干啥,让他调这儿就调这儿,让他调那儿就调那儿,自己没点主动性吗?”
“我又错了。”韩斌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满脸笑。毕竟是练断过好几根笤帚的,皮厚。
水月两朦胧
毕业之前,韩斌和同学做了个二人联展,那也是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建院以来第一次给在校生举办国画展。郭老师的点评是:“画得太弱了,不过也算入门了。弱没关系,可以培养。”
怎么培养呢?郭老师说,养气。怎么养气呢?郭老师说,先画大的吧。
等到韩斌画了大画,郭老师又说了:“看你这大竖杠子!你是想改造吴昌硕啊!不过有些做法也行,就是太野了。”临走又说,你这个字还不错,多下点功夫,突破一下。
20年前的郭志光老师和韩斌。
郭老师的话每次都敲在点子上,让刚刚大学毕业、月薪300元、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韩斌感觉前路无比光明,在艺术上更是常常饱餐。
直到20多年后,韩斌拿着自己的大画去请教,将近80岁的郭老师还是会趴跪在地上,拿着小纸片在画上摆来摆去,推敲最佳题款位置,起来看看,再趴下摆,再起来看。
水自飘零花自流
“应该说,郭老师是对我艺术生命影响最大的人。”韩斌说。更让他钦佩和感动的,是郭老师永不停止的探索精神。50岁以后,郭老师还在求变。60多岁的时候他出游加拿大,回来画了一批造型夸张、色彩绚烂、充满生命张力的热带鱼,这非常不“传统”。郭老师会虚心地请教同行甚至自己的学生:这样画行吗?
现在回想那批作品,会让人更加感动甚至激动,一位功成名就的画家敢这么颠覆和突破自己,会令多少抱残守缺的人惭愧。郭老师每十年至少有一个新变化,2017年,他在国家博物馆举办了“南风北韵”艺术展,60张巨幅鹰鹫震惊了全国画坛,从中也可见其恩师潘天寿先生的磅礴气势。
全景
韩斌选择全景式花鸟,也是深受潘天寿先生的影响。说起来,潘先生算是他的师爷。当然,画风的形成也不全在此。在北京画院韩斌的个人画室里,挂着宋代李迪的《枫鹰雉鸡图》,有树,有鸟,有石,有远山,有近草,这就是全景。全景式花鸟画不是谁的独创,而是自古就有的,甚至可以说是更自然真实的表现风格。后来折枝花鸟成为主流,人们大多直接从折枝入手并永远停留于此,却不知全景式花鸟这座大山,是不应绕过的。
静聆天籁尽微濛
韩斌喜欢这种信息量更大的东西。换句话说,他是勇敢的,不愿意回避任何现实存在,因为它们都是美的,它们的关系是上天最完整的安排,这是生命的吟唱、光阴的故事,徐徐道来好过断章取义。
倒不是说人人都要追求全景。中国画包罗万象,每个人都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程式。从具体操作来说,全景式画法更考验画家的功夫和耐心,甚至要做好长时间惨淡经营的准备。
也从风云闲
“从前我也希望‘一超直入如来地’,但到了北京画院之后,想法改变了很多。”韩斌看到了更多指哪打哪的高手,他们不逃避、不投机,哪怕最平凡的题材也能表达得很好。
“不能光关注一些显性的文化,或者上来就是意识流,或者过于追求所谓神品逸品。其实有了实实在在的能力才能自由发挥、举重若轻。”韩斌换了一种茶,香气瞬间如水般洇到了茶桌两端。
“草民”
在韩斌童年生活的乡村,遍地“草民”与“虫民”。一年四个假期,足够孩子们与自然作深入交流。多年后进了城,那些场景只能在画中再现以及回味。
韩斌画了很多一尺的小卡——这些当然不是全景式花鸟了,是游历中的偶得、乐曲中的片段、定焦下的怦然心动。小卡记录了画家2019年以来的足迹,蕨草、稗草、节节草,都是脚底下被忽视、被践踏之物。宋元以来它们都是画中的配角,但为什么不能成为主角呢?
写生小卡
自以为是主角的人类渺小又可笑,很多事不在掌握、无法预料甚至常常反转,就像韩斌家那只叫阿呆的帅猫,前一刻还在膀大腰圆牛气哄哄地乱晃,突然就猥琐地趴下哇哇吐,也不一定能吐出毛球来。我们也常常在现实面前囧到失去神经,只得承认自己无能无力,不如做一棵小草,或能自洽、自得、绝处逢生。
“这都死了几茬了,又活了。”韩斌指着一盆三叶草说。多么令人羡慕的卑贱又顽强的生命。
还有鸡冠花,它们十分耐寒,在秋日暖阳下散发着一种让人热血沸腾的光芒。冬天,别的花都凋零了,但它叶子冻掉了花还不死。元稹说:“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错了,还有鸡冠花。
所以韩斌喜欢画鸡冠花,说到底还是对生命的崇敬和歌颂。
鸡冠花两幅
“目前并不完全是我想要的状态,但是也可以接受。”韩斌说,“那种完全自由放松可能是永远都做不到的。”和所有的画家交流到深处,基本都会引出绝对自由这个话题,这是个永远的遗憾,也是永远的驱动力。
草是更自由的吧。韩斌从外面拔几株草种到花盆里,似乎想借点自由的气息。只要可以每天画画,就已经够自由了。
今年小寒,韩斌会举办一个展览,这场“老韩”与“小寒”的相遇,将展出那批有关“草民”的一平尺小画,展名还是叫“其野芃芃”。
(李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