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年轻时就开始经营着一家饺子馆。
二十多年以来，生意一直很红火，然而今年却时常见他愁眉不展。
昨晚在我家聚餐，舅舅沮丧地说：“实在没法儿再坚持下去了，恐怕年底前就得关张。”
我听了很是纳罕，在我印象里，这个饺子馆一直是让舅舅骄傲的事业，怎么突然就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呢？于是便和他多聊了几句。
舅舅先总结了他当年之所以长盛不衰的秘诀。
其一，他的饺子馆选址很好，附近有一所学校，周围有两三个社区，街边小店也不少。因此，客源是可以保证的，只要你做得够好，时间长了还能积累不少老客户。
其二，甭管店大店小，既然是开饭店，就必须哪哪儿都透着干净。装修可以不新潮，但桌椅板凳每天必擦两遍，盘子碗一定见不到污渍。
其三，服务一定要热情。所谓热情，不是进门“欢迎光临”，出门“谢谢惠顾”那一套，说这些客套话还不如聊聊天气。真正的热情，是和顾客拉近关系，让顾客真正把你当朋友、当街坊。
其四，不耍心眼，不搞花里胡哨的营销，踏踏实实把饺子做好就行。
舅舅说，十几年前一盘肉馅儿饺子卖10块钱，素馅儿卖8块。这价格中规中矩，因为大家差不多都是卖这个价。但是他家的饺子皮儿薄馅儿大，用料扎实，口味也是经过了多次改良的。
即便原料成本比别人高一些，但那时候也能有一半儿左右的毛利。
因为做到了以上几点，所以他的饺子馆从不缺顾客，排队等位是常有的事儿，不少附近居民都成了老主顾。
比如有位顾客，每星期必来两三次，从一个刚上班的小伙子，吃到成为中年大叔。
那时候舅舅过得非常滋润，由于每天都能看到利润，所以平时花钱也不在意，赚来的钱很多也都在其他店里消费掉了。这是一个良性循环，大家都有生意，大家都肯消费。
甚至舅舅每年还都要歇业一两个星期，带着舅妈和表弟表妹出去旅游一圈儿。
然而现在，他的那些生意经大多都不起作用了。
首先，随着房价火箭式蹿升，他的店租这些年也翻了三四倍，从一月3000涨到了12000每月。
一开始还能咬牙挺着，但眼看着利润越来越薄，终于有入不敷出的时候。于是一盘饺子的价格从10块涨到12，又从12涨到15、18……
猪肉涨价那年，舅舅不得已“做了个艰难的决定”，把定价涨到20元。一个饺子合一块钱了，就一张面皮儿、一团肉蛋儿，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那时候就明显感觉到，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利润薄了，人却越来越少了。不过作为当地的一家老店，靠着积累下的口碑，以及老主顾们的照应，还能勉强支撑。
后来，团购及外卖时代来临，舅舅一度以为终于等到了新机遇。因为有网络渠道的宣传推广，相当于他的经营范围扩大了。
“那会儿有不少家离得远的，就直接在网上下单。对于我这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店来说，效果非常明显，订单量呼呼往上涨。而且平台动不动就给顾客发券儿，有些平时本来自己做饭的，也时不时地点几单外卖。甚至有时候，我卖一盘饺子，除了挣利润，平台还会给我奖励，利润更厚了……”
舅舅叼着烟卷儿，已经三两酒下肚的他，眼神有些迷离，似乎对那个网络带来的机遇很是回味。
但是，这样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一两年的时间。疯狂过后，大部分团购网站、外卖平台都死掉了，只剩下两三家。只要你还想在网上接单，就只能找他们。
慢慢地，各式各样的补贴没有了，打个广告，搞个活动啥的，也需要交钱了。最要命的是，平台开始抽成了，而且一年比一年高。
“那天我算了算，现在外卖员从我这拿走一盘饺子，我要给房东分几块，给平台分几块，肉、菜、调料都在涨价，再刨去人工、水电燃气，我最后可能连2块钱都赚不到。有时候顾客不知从哪领的优惠券，最后也要从我的营业额里扣，我倒成了赔本儿赚吆喝了。”
“我大早起去菜市场，烟熏火燎地在厨房忙活，黑更半夜在店里守着不关门，累死累活赚点儿钱结果都分给了别人。我铺摊子做饭的，还不如送饭的外卖员赚得多，有时候想想真没意思，憋屈得慌。”
我在舅舅的眼神里看到很复杂的神情，有愤怒、有无奈、有自嘲……
“那就没别的办法了吗？”我问道。
舅舅深吸一口烟：“办法有啊，继续涨价呗，但这价格已经顶了天儿了，一盘饺子你不能卖红烧肉的价儿吧。偷工减料的事儿我又干不来，那不光是在砸招牌，更是在砸我的人品。”
我又说：“那就别走线上了，还卖堂食不行吗？”
舅舅摇摇头：“你不知道，习惯养成了，人们已经都不愿出门儿了。现在能来我店里吃饭的，大部分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
直到今天，饺子馆里的饺子依旧是个个皮儿薄馅儿大，但舅舅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前文提到的那个每周来两三次的老主顾，现在一个月也来不了一两次了。舅舅说他中年失业，在吃老本儿，钱包儿捂得比较紧。
正是因为他的改变，才让舅舅萌生了关店的念头。试想，连这么忠实的顾客都不来消费了，还能指望谁呢？
上次他来店里，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家的饺子馅儿怎么做的？真香，吃这么多年都吃不腻。”
舅舅听得出来他话里的意思，想着反正店也要关了，索性给他写了三四张家常馅料的方子，并把注意事项也一一交待了一遍。
聊到后面，舅舅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我只能试着说些安慰的话：“我从网上看的，上面一直在想办法提振经济，以后会慢慢变好的。”
舅舅若有所思：“说实话我是没有信心的，你想啊，连我这样的店都不赚钱了，别人的店更不必说。有的看起来很火的店，行家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开不长远。大家越不赚钱，就越没人消费。越没人消费，做生意的就更赚不到钱。做生意的赚不到钱，还会连带一大批人失业。这是个死循环，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解。”
酒已经撤下，舅舅喝了一口浓茶，又继续道：“再说了，现在事儿也多，好不容易赚俩钱儿，你敢花吗？你不得留着买房，买车？不得留着给孩子上学？不得留着给孩子娶媳妇？不得留着去医院？等这些钱留足了，还有余钱儿，才有心思到我店里吃饺子。房贷还二十多年没还呢，谁会今儿吃顿饺子，明儿吃顿火锅？吃个屁吧！”
舅舅擀了几十年饺子皮的大手一挥，一阵哈哈大笑。
这笑声，让我听得五味杂陈……
是啊，提振经济，刺激消费，到底该怎么刺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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