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三联书店出版了《九十自述:我就是个乡下人》。此不到十万字的小书,乃上海著名报人、作家郑重在八十七岁时完成、九十岁出版的中篇回忆散文。起初作者只是为生长在纽约的孙女写下家族的故事,到了得米望茶之年,他回首那个没有文字历史、没出过一个大人物、少有地保存风土风物至今的普通乡村,那个闪现着农业文明和宗族文化夕光的“大郑村”,想穿过时间的薄雾,看看给自己的灵魂注入过什么……本书收录了郑重家族和大郑村的相关照片,以及上海美术协会许筱江所绘的风土插画,丰富了全书的面貌。
郑重1935年出生于安徽省宿县大郑家村。1956年毕业于宿城一中,同年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1962年入职文汇报社,任记者、高级记者。他笔涉公共卫生、科学教育、考古文博、文学艺术等领域,写过《接手记》《紫荆树下访友人》等名篇,影响深远。跑哪条线,都有所获。比如,跑卫生领域时,郑重随老记者报道我国第一例断手再植手术,而后又独立报道第一例打开肝脏禁区的手术、第一例心脏瓣膜手术等。跑考古,在20世纪70年代,他是提出“长江也是中华文明的摇篮”的作者之一。跑科技领域时,两篇长篇通讯《原子核在“内耗”》《搁浅——双体客轮设计方案提出以后》,送审几经曲折,发表后影响巨大,“内耗”“搁浅”两个原本科学界的词汇,经他的提炼,成为对于社会关系的一种形象概括。杨振宁在接受他采访后惊讶地问:你是不是学物理的?可见,郑重在新闻采访中的专业水准。而更重要的是,他的新闻生涯是伴随着共和国成长的历史。许多新闻报道、报告文学和人物传记题材重大,文采飞扬,充满时代精神,体现了一名中国记者的担当和妙手著文章的情怀,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
就是这样一位经历大时代、擅长大手笔的名记者,却在九十岁之际,以异常平淡的笔调、格外冲淡蕴藉的文字,来书写自己的童年与家乡。即便有些戏剧性的事件,如少时经历了一次绑票,西堂屋宅基地之争差点逼母亲以轻生对抗,几辈长工与家主的的故事……也依然是散文的笔法下暗涌着小说的张力。据说郑重先生的口头禅,“我就是个乡下人”“村野之人”,他就要平实回忆他那个不声不响的村落,为自己找一找灵魂的来源,由此感情的真切性和浓度并不低,而落笔行文能更为冲淡,不期然有了文学上的高格调。文字风格散淡悠然,波澜不惊,大概也是米寿之后的郑重气质所在。不过,越是这样的洗尽铅华,越可能接近本真状态,可视为他人生耄耋直笔下言的生命之书。
在书中,以郑重薄有田产的父亲如何经营土地为经线,串起淮北大平原上,游击队、地保、土匪、族领等各方势力在乡间的出没起伏和农人的命运转折;又以对故土农物、方言、风俗等社会和家庭生活的细节追忆和描摹,铺陈了勾勒了一幅画卷。在这幅画卷上,淮北大平原的一个小村庄,当然地经历了中国一百年的社会更迭,却又仿佛被眷顾了或是被遗忘了,没有被冲击或剧变得面目全非。郑重说,“从我记事起,我们那里就成为游击区了,称之为皖东北根据地,共产党的行政组织称之为宿东县,有县、区、乡一类的政权机构,经历了和日寇、伪军共存的时代,也有过国民党和共产党共存的时代。但是奇怪的是,没有人为日伪做事,没有人参加国民党,更没人到国民党政府或军队做事”,直到解放战争前,也没有人参加中国共产党。这仿佛是一个既没有政治矛盾,也没有阶级矛盾的世外桃源,更是乡土中国的一个缩影。
对于这样一个微缩景观,郑重下笔,全部都是用细节在说话。村落的来源,方言,数十有名有姓的农人,半个多世纪以来几乎一直在使用的农具的描摹,小农经济、风物民俗、熟人社会文化,以及父母亲、妻岳家和乡邻甚至长工的相敬相帮……费孝通几十年前提出的“乡土中国”,讲出了中华文明的深层结构,更有为延续文明开出药方的问题意识。那么郑重笔下的“大郑村”,正是这一“乡土中国”的绝好例证。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全部是从他亲身经历里面来的,不带任何拔高或其他功利目的,也让这本书具有了文化人类学的意义。
郑重的《九十自述》反衬出中国乡土书写独到的魅力。现代中国叠遭蹉跎困顿,人们对“乡土中国”心有戚戚。城市化如火如荼的今天,回望我们的乡村故土,更见压在纸背的心情。那种真诚朴实,那种“非现代化”的叙述,都需要珍视。这不是在城市化的今天对逝去的故乡叹惋,而是以格外冲淡蕴藉的文字,传递“风雨苍黄,人生如此而已”的达观。而乡土中国的文化传统,更值得我们用心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