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特朗普与时任墨西哥总统涅托、加拿大总理特鲁多签署《美墨加协定》。
文丨杨小宇(发自墨西哥城)
编辑丨漆菲
临近圣诞节,位于墨西哥城市中心的伊萨萨卡大街(Izazaga)人流汹涌,小摊贩在街头广场的流动市集上出售内衣、玩具、圣诞装饰等小商品。这条大街上坐落着三家商城,它们是中国商品在墨西哥城批发零售的集散地。附近的临街店铺中,绝大多数商品同样是中国制造。
2024年11月底,墨西哥城最大的中国商城伊萨萨卡89号大楼——也被称为义乌城——在一次打击盗版的特别行动中被查封,这是该商城过去一年内第三次遭到查封。同一时期,墨西哥东部和北部陆续有中国商城被查缴货物。
几天后,墨西哥在一次“历史性”缉毒行动中查获了超过1吨的芬太尼,这些毒品或将被销往美国和加拿大,总价值超过4亿美元。
◆墨西哥政府发布报告称,最近在锡那罗亚州缉获了历史上最多的芬太尼,重量约1500公斤。
上述行动的时机值得关注,它们涉及了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目前的几大关切——贸易、移民、毒品以及同中国的竞争关系。“二进宫”之前,特朗普更加旗帜鲜明地宣扬贸易保护主义和“美国优先”,并宣称如果加拿大和墨西哥不满足美国的条件,美国将对这两个原本的自贸伙伴施加25%的进口关税。消息放出后,墨西哥比索大跌,随之而来的是墨西哥政府一系列值得玩味的表态。
墨西哥总统辛鲍姆专门拿出两个早间新闻发布会的时间来阐述美墨贸易和移民这两大话题。她说,墨西哥会采取行动在境内“妥善安置”移民和难民,“为政府和人民建立沟通的桥梁”,但不会关闭边境。
同时,辛鲍姆称,如果特朗普征收关税,墨西哥将予以反制,就像2018年墨西哥回应该国钢铁出口被加征关税的行动。当时的墨西哥对美国的钢铁征收相应关税,还对包括猪肉、奶酪、苹果和波旁酒在内的其他商品征收关税。美墨两国最终达成协议,取消了这些关税。
“特朗普总统,威胁和关税不会是解决美国移民问题或吸毒问题的方法。”辛鲍姆说,“一项关税会引发另一项关税,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我们将企业都置于风险之中。”
《美墨加协定》前途未卜
2024年6月,墨西哥左翼执政党国家复兴运动党(Morena)在选举中迎来大胜,将参众两院和总统大位都收入囊中。
前总统、执政党创始人洛佩斯以超过60%的惊人支持率结束了他的六年任期,他的继任者辛鲍姆自10月上任以来也始终维持着超高人气。加上9月通过的司法改革结束了墨西哥司法部门独立选拔的历史,将司法系统职位开放给选民投票,国家复兴运动党有望成为自20世纪末以来该国实权最大的执政党。
选举上的大胜,恰恰说明国家复兴运动党在经济政策上的“国家主义”,以及针对低收入人群的福利措施起了作用。
2023年底,洛佩斯提出将使最低工资增长与通货膨胀率相匹配。2024年,墨西哥最低工资提高了20%,从每日207.44比索(约12美元)提高到248.93比索(约14.22美元)。辛鲍姆上台后,将最低工资进一步上调12%,并称每年都将以类似比率上调,以抵御通胀带来的影响。
针对最低收入人群的现金补贴项目也让执政党受到好评。洛佩斯政府为职业妇女的子女提供了每月1600比索(约77美元)的现金补助,还资助了25万名青少年;政府也为贫困学生提供奖学金,最高可达到每月2800比索(约168美元)。同时,洛佩斯政府还推出一系列针对老年人、残障群体和待就业青年的直接补助项目。如今的辛鲍姆政府延续了这一系列政策,也是在保护自己在广大底层和中低收入人群中的票仓。
值得一提的是,国家复兴运动党虽然占据国会多数,也拿下多个重要的地方长官职位,但它算是一个年轻的政党(2011年成立),成员结构复杂多样。许多如今为其效力的政客几年前还在传统建制派政党,或是与其意识形态相左的党派。因此,在对美政策上,国家复兴运动党内部存在不小的分歧。
同样是保护国内市场,墨西哥政府的策略和底层逻辑与即将上任的特朗普政府大为不同。
受到1950年代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经济委员会(ECLAC)提倡的进口替代模式的影响,墨西哥早在1964年就启动了“保税工厂(maquiladora)”计划,允许外国公司在国内建厂来促进该国的工业增长。该计划旨在通过低附加值的制造业启动工业化进程,逐步转向高附加值工业,最终实现国内市场的自给自足。
然而,千禧年前后,这一模式随着席卷拉美的债务危机和中国入世、成为“世界工厂”而宣告了阶段性失败。之后随着右翼上台,墨西哥全面转向以开放金融市场、开放外资为核心的新自由主义经济路线,国家也陷入毒品暴力的泥潭。
虽然进口替代模式作为经济政策指向在20世纪末走向式微,但墨西哥的代工厂经济并没有就此衰落。它为墨西哥带来了欣欣向荣的汽车工业,让该国的制造业出口逐渐成为美国经济不可或缺的一环。进口替代模式也在亚洲遍地开花,带来了中日韩以及东南亚各国的经济腾飞。
对于墨西哥政府来说,想要振兴国内市场,又不能倒向跨国金融和债务,进口替代模式似乎是不言而喻的良方。尤其在后疫情时代和中美竞争加剧的背景下,它又和蓬勃发展的“近岸外包”浪潮不谋而合。
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经济学教授刘学东向《凤凰周刊》解释说,进口替代模式本身没有问题,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个模式给拉美国家的工业发展带来了积极作用。拉美之所以放弃进口替代模式,和工业发展过程的复杂性息息相关。
“随着工业化的推进,对技术和资本的要求越来越高。如果一个国家没有技术支撑,没有技术进步,政策上没有资金支持,依然延续原来的封闭模式,走向失败也是自然的。”刘学东说。
在刘学东看来,和六十年前相比,如今的墨西哥不再关注单一国家内部的进口替代,而是要争取在整个北美地区实现进口替代。前总统洛佩斯多次提出,希望能在北美地区推动区域进口替代模式,争取到美国对墨西哥本地经济的支持,同时根本性解决困扰美国的移民问题。
刘学东此前在一篇分析文章中指出,如果北美地区的进口替代倡议得以实施,美国市场上中国产品的占有率或将减少,但在墨西哥,对亚洲产品的进口依赖反而可能会扩大,这利好于中墨两国的双边贸易。他总结说,“从区域进口替代倡议中获利最大者应该是墨西哥,美国和加拿大的经济增长并不会得到根本性改善。”
国家复兴运动党的重心是发展国内市场,但墨西哥目前产业水平发展有限,这让它不得不继续依赖北美自贸区的“内循环”。
其中,《美墨加协定》(USMCA)的作用不可替代。这份自贸协定于2020年生效,它取代了已有数十年历史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墨西哥的汽车工业是《美墨加协定》的主要受益方之一——协定规定,在三国生产至少75%部件的汽车或卡车可以零关税出售。
2026年,该协定将迎来“日落复审”,届时三国将决定续签还是终止协定。芝加哥咨询公司Nepanoa董事总经理阿尔贝托·比利亚雷亚尔(Alberto Villarreal)表示,特朗普的关税威胁表明,他正寻求将移民、安全和毒品问题纳入通常只围绕贸易展开的谈判中,并将迫使原定于2026年对《美墨加协定》的审议提前进行。他说:“如果特朗普坚持立即单方面加征关税,这将对《美墨加协定》造成严重破坏。”
中美之间的贸易摩擦也可能影响到协定的审议。根据协定,只要满足时薪和原产地要求,绝大部分墨西哥产品都可以零关税出口美国。这让不少在美国市场碰壁的中国企业纷纷选择出海墨西哥。中国商品在墨西哥的存在将成为《美墨加协定》复审前这段敏感时期内房间里的大象。
美国已经对中国汽车零部件和整车厂家入驻墨西哥有所警惕,特朗普就放话称,将对中国在墨西哥生产的汽车施加100%的关税。正因如此,墨西哥政府现阶段的态度,尤其是和特朗普新政府的关系,或将影响到《美墨加协定》的未来走向。
美墨角力今非昔比
这不是特朗普第一次对墨西哥发出关税威胁。在第一任期内,他曾威胁称,如果墨西哥不阻止数以千计的移民从该国南部边境进入美国,他将对墨西哥商品征收25%的关税。洛佩斯为此部署了数以千计的国民警卫队成员来阻止试图前往美国的移民。特朗普的关税威胁随后被取消。
◆穿越美墨边境被认为是世界上最致命的陆地移徙路线。
法国外贸银行美洲首席经济学家贝尼托·贝尔贝尔(Benito Berber)表示,如果墨西哥能够限制移民和芬太尼贩运,并阻止中国公司通过墨西哥向美国运送商品,那么关税就可能被避免。“(特朗普)这么早就开始这样做,或许表明他希望迅速展开谈判。”
但对当下的墨西哥来说,特朗普所宣称的那些威胁,反而可能带来更多发展机会。如果说处于快速发展中的墨西哥离不开美国,此刻的美国更加离不开它的邻国。
自从20世纪后半叶,金融全球化浪潮从华尔街开始席卷世界,全球市场一体化和供应链的离岸化逐渐使美国本土工业走向衰退。美国不断加强对全球金融市场甚至其他国家债务的控制之时,自身市场也变得更加依赖从国外进口的廉价原材料、农产品和低附加值商品。
就算经历了新冠疫情对全球供应链的打击,特朗普希望将产业链转移回国内的“去离岸化”论调依然显得不切实际。经过几十年发展,需求巨大的美国市场已经难以脱离对其他贸易伙伴的进口依赖。如今,对于展现出对华贸易强硬脱钩姿态的特朗普政府,墨西哥是最有吸引力的替代方案之一。
刘学东向《凤凰周刊》解释说,自从特朗普第一任期对华开启“脱钩断链”的贸易政策以来,美国贸易逆差屡创新高。“市场是有自由决定权的,便宜的不买,去买贵的,会有人这么做吗?我想不会有。所以产业链并没有回到美国去,反而到了墨西哥以及其他的亚洲国家,比如越南等东南亚国家。”
如今,特朗普有意重振美国国内产业,是出于将贸易政策制定与国家安全问题绑定的逻辑。但在实际操作上,美国很难对全世界脱钩,而中国产品和供应链已经遍布世界。美国的诸多盟友中,与中国合作关系良好的更是占到多数。国际贸易的依存关系已经不可逆转,而这一形势,正是美国一手推动和发展的。
这种背景下,不少美国政客开始呼吁,希望达成更加积极的区域一体化。2024年3月,路易斯安那州共和党参议员比尔·卡西迪联合其他三位参议员共同提出《美洲法案(Americas Act)》,致力于推动美国与美洲其他地区的经贸和公共政策合作,形成多维度的共同联盟,其中还包括让美洲其他民主国家加入《美墨加协定》的建议。虽然该法案能否在国会通过尚未可知,但至少让外界看到了共和党对于加强美洲区域内合作的积极声音。
可以预见的是,不管特朗普放出多少“狠话”,为了应对中国在国际市场日渐增强的竞争力,美国只能更加重视和墨西哥的盟友关系。而墨西哥作为仅次于巴西的拉美第二大经济体,虽然依赖于美国的投资和市场,但在现政府的领导下,将寻求国际上对自身竞争力的认可,外交和经济政策也不会完全唯美国马首是瞻。可以说,当辛鲍姆政府遇上特朗普2.0政府,墨美之间的角力将今非昔比。
根据美国智库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的估算,按照特朗普可能征收的新关税,美国国内物价将上涨1%。该研究所估计,到2026年,美国国内生产总值(GDP)将比未征关税时减少0.6%,美国总就业人数将下降1%。其中,农业部门的就业预计将受重创,比原有水平下降3.1%;耐用品制造业(包括汽车和其他耐用品)的就业将下降5.4%。
关税大刀面前,汽车制造商面临的风险尤其大。眼下有数百家零部件供应商在墨西哥运营,为当地工厂和美国工厂提供产品。每当这些产品被征收关税,成本最终将由消费者承担。
沃尔夫研究(Wolfe Research)的分析师向美国《华尔街日报》表示,对从墨西哥和加拿大进口的汽车征收25%的关税,将使美国的汽车售价平均增加3000美元。该机构估计,每年从墨西哥和加拿大进口到美国的汽车零部件价值约970亿美元,运入美国的汽车有400万辆,其中约300万辆来自墨西哥,100万辆来自加拿大。
全美零售商联合会高级副总裁David French警告说,若从2025年1月开始加征关税,仅就墨西哥鳄梨、西红柿、覆盆子、草莓和辣椒这个类目而言,美国进口商将为这些价值100亿美元的商品多付25%的关税;价值100亿美元的墨西哥啤酒、龙舌兰酒和梅斯卡尔酒的进口商也将多支付25%的税。
曾担任墨西哥经济部长并领导该国参与《美墨加协定》谈判的伊尔德丰索·瓜哈尔多(Ildefonso Guajardo)表示,如果特朗普兑现他的关税威胁,墨西哥应该进行反制,对美国玉米种植者、牛奶和猪肉出口商以及其他特朗普最重要支持者所在的行业征收关税。
“特朗普曾说,他谈判达成的《美墨加协定》是历史上最好的。”瓜哈尔多说,“如果他试图损害墨西哥的出口,我将利用他参与谈判的这项协定,以同样的力度对他最重要的支持者进行报复。”
排版 / 夏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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