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走的那天,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来送他的人却不超过十个。

抬棺材的年轻人是从镇上请来的,五百块一天。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棉服,脚步匆匆,像是在赶场子。没有人知道该怎么配合号子起步,也没人去数抬棺的步子。老一辈人讲究的"三起三落"的规矩,在这个时代早就没人在意了。

我站在送殡的队伍里,看着那口薄皮棺材在雪地里歪歪扭扭地前行。记忆中大伯浑厚的嗓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嗨——哟——起!"

这声音曾经响彻过方圆十里的每个村子。只要哪家有红白喜事,大伯的号子就是必不可少的"场面"。他的嗓子就像是老秦腔里的唢呐,高亢处能穿透云霄,低沉处又能震动地皮。

"老哥啊,你看看现在这光景。"王老七颤巍巍地扶着拐杖,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咱们走南闯北那些年,哪次不是你领着号子把气氛带起来?现在......"

我扶住他的胳膊,生怕他摔倒。王老七是村里为数不多还健在的老号工,也是跟着大伯混了大半辈子的徒弟。

"去年腊月,他还硬撑着去给张家道喜。"王老七抹了把脸上的雪,"那是他最后一次喊号子了。"

我记得那天。大伯已经病得站不住,可听说张家老三抱了孙子,非要去帮着热闹热闹。他坐在轮椅上,嘶哑的嗓子依然准确地打着节拍:"天上鲜花地上开,添个孙子乐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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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大伯喊号子。

八十年代时,我还小,常跟在大伯屁股后面去各家串门。那时候村里办红白喜事,大伯都是提前几天就要去帮忙。他说这活不光是嗓子好使就行,还得懂规矩,知道轻重。

"抬棺材要走'三步七上',走得太快显得不庄重,太慢又让人心里堵得慌。"大伯总是这样教徒弟们,"最重要的是要把死者的一生都唱进去,让活着的人记住,让走的人安心。"

大伯的号子里有一套完整的规矩。白事要先唱"辞灵",送别死者;红事则要从"拜天地"开始,一直唱到"进洞房"。每个节点都有相应的调子和词,一板一眼,不能马虎。

"现在的年轻人不懂这些了。"王老七接过我递的烟,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他们觉得放个音响,找个主持人就够了。"

我记得前年村东头老刘家办丧事,请了镇上的司仪。那人拿着话筒喊得声嘶力竭,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大伯坐在角落里直摇头:"这哪是送行,跟赶集似的。"

雪越下越大,送殡的队伍走得更慢了。我看着前面摇晃的棺材,突然想起小时候问大伯为什么要喊号子。

"这号子啊,就是咱们老百姓的声音。"他蹲在地上,掏出旱烟袋慢悠悠地说,"高兴了就使劲往上扬,难过了就往下沉。人这一辈子,有多少话说不出口,但都能在号子里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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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前年村里修路,要拆掉祠堂的事。

那天一大早,大伯就拄着拐杖站在祠堂门口。他说这祠堂是他爷爷那辈修的,墙上还留着早年间他们几个老号工练嗓子时磨出的痕迹。

"就是在这儿,你爷爷教我唱第一声号子。"大伯指着墙角说,"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嗓子都没开。你爷爷说,号子不是光靠嗓门,还得有心。"

可最后祠堂还是拆了。推土机轰隆隆的声音盖过了大伯的号子。那天晚上,我看见大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一块从祠堂墙上抠下来的青砖。

"时代变了。"大伯叹了口气,"现在谁还在乎这些老规矩啊。"

可他还是不愿意放弃。每次村里有红白喜事,他都要去帮忙。就算后来请不请他喊号子的人越来越少,他也总是主动上门。

"反正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他总这么说,"总不能让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在我这断了。"

去年夏天,镇上一家婚庆公司来找大伯,说要录制他的号子做成音频,到时候办事直接放录音就行。大伯直接把人轰了出去。

"号子是活的。"他气得手发抖,"你得看着是什么人家,什么事,在什么时候,才知道该怎么唱。录音机懂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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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抬到村口的柳树林时,雪突然停了。

王老七拉住我的袖子:"大伯生前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让我别忘了'收声'的规矩。"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在老一辈号工的规矩里,每场白事结束,都要由徒弟给师父唱一声"收声",算是最后的告别。

看着那些匆忙的年轻抬棺工,我突然有些难过。大伯这一辈子,教过那么多人喊号子,可到最后,竟然连个会唱"收声"的徒弟都没留下。

就在这时,王老七松开拐杖,挺直了佝偻的腰板。他的声音颤抖着,却依然准确地找到了调子:

"嗨——哟——"

苍老的嗓音在寒风中回荡。我看见前面抬棺材的年轻人愣了一下,脚步也慢了下来。

我也跟着唱了起来。虽然平时很少开嗓,但那些词句却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一声号子送师傅,

一步一声皆是情。

生前教我号子艺,

死后魂归故乡行......"

渐渐地,剩下的几个老人也都加入进来。苍老的嗓音交织在一起,在这个雪后的清晨,久久回荡在村口的柳树林间。

大伯走后,这村子里再也听不到那些古老的号子了。但我知道,只要还有人记得,那些藏在号子里的故事就永远不会消失。

就像大伯常说的:"人这一辈子,能留下点什么,就是值得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