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麦收,注定要在我记忆里留下一辈子抹不掉的印记。

八七年的六月,老天爷跟发了疯似的,太阳烤得地皮都要冒烟。我蹲在麦田里,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打湿了半旧的格子衫。前面不远处,小芳正挥舞着镰刀,麦穗随她的动作哗啦啦倒下去。

"狗娃子,你发什么愣!"我爹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人家小芳一个姑娘家都割得比你快!"

我赶紧低下头继续干活。这话让我更不好意思了——小芳是我们村出了名的俊闺女,乌黑的大辫子,圆圆的杏仁眼,笑起来脸颊上还有两个小酒窝。每年场院放电影,她准能引来隔壁几个村的小伙子偷瞄。

"叔,让狗娃歇会儿吧,都干一上午了。"小芳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她穿着件碎花布衫,头上扎着块红头巾,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却丝毫不影响她的俊俏。

这是我第一次给小芳家帮工。往年麦收,我都跟着我爹在自家地里忙活。可今年小芳她爹摔了胳膊,我爹就主动提出让我过来帮忙。其实我知道,这是因为去年我娘病重的时候,小芳她娘没少给送饭送汤。

"行,那歇会儿喝口水。"我爹也停下手中的活计。

小芳把水壶递给我时,我连忙往旁边躲了躲。这些天,但凡跟她离得近些,我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原因无他,就是上周二那个晌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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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天闷得很,我提着水壶去地头的小河边打水。六月的太阳像个火球,晒得人睁不开眼。拐过一片高高的麦子,我听见河边有响动。

按理说这个点儿地里都没人,我寻思着可能是哪家的牛跑出来喝水。可等我挨近了,才发现是个蹲着的人影。红头巾,碎花衫,是小芳。

我那会儿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该转身离开时,她已经站起来了。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啊——"小芳尖叫一声。

我转身就跑,结果被麦茬子绊了一跤,扑通摔在地上。膝盖火辣辣地疼,可我顾不上,爬起来就要继续跑。

"站住!"身后传来小芳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不敢回头,跑得更快了。这辈子都没这么使过劲。

"你要是敢跑,我就去你家告诉婶子,就说你...你偷看我!"

这话把我钉在原地。我急得直跺脚:"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来打水......"

"哼!"小芳慢慢走近,我能感觉到她就站在我身后,"那你发誓,这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我发誓!我肯定不说!"我举起手指天发誓,头还是不敢回。

"那......"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怪怪的,"你觉得我人咋样?"

我一愣:"啥?"

"我是说......"她的声音更低了,"你觉得我长得好看不?"

这问题把我问懵了。我结结巴巴道:"好...好看。"

"那你喜欢我不?"

我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要烧起来了:"我...我......"

"行啦!"她突然笑出声来,"你先欠着,这事儿咱们以后慢慢算。"

就这样,那件尴尬事成了她拿捏我的把柄。每次干活休息,她总有理由支使我跑腿倒水。更要命的是,她还总是冲我眨眼睛。我躲她跟耗子躲猫似的,可她反倒来劲了。

"狗娃,去把水缸里的水舀满。"小芳娘隔着院子喊我。

这几天我成了他们家的常客。倒不是我爹非要我来帮忙,是小芳总找各种理由告诉我娘:"婶子,明天能不能让狗娃来帮忙抬麦子?"或者"婶子,后天得有人帮我们垛麦秸..."

我娘总是笑眯眯地答应,还夸小芳懂事,会过日子。只有我心里直打鼓——这姑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诶,来了!"我赶紧应声。

正舀着水,小芳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手里握着个什么。

"给你。"她神秘兮兮地说。

我接过来一看,是个冰棍。这年头农村能吃上冰棍可不容易,得专门跑到十里外的供销社去买。

"你骑自行车去镇上买的?"

她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天太热了,想着你干活辛苦。"

我捏着那根冰棍,心里突然暖暖的。村里谁不知道小芳从小娇生惯养,平时都是村里的小伙子往她跟前凑。还是头一回见她这么上心地对待一个人。

"那...那你自己吃。"我把冰棍往回推。

"你要是不吃,我就去告诉我爹娘,就说那天的事..."她扬起下巴,一副威胁的样子。

"诶哟,你这丫头片子!"我无奈地接过冰棍。

她咯咯笑起来,趁四下无人,突然凑近我耳边说:"其实那天的事,我不全是生气。"

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她这话什么意思,她已经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地里刚抽芽的麦苗,悄悄地在心底扎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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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听说了吗?狗娃子跟小芳处对象了!"

"咋可能?狗娃那憨样,配得上小芳?"

"可不嘛,这两天光看见他往人家院子里钻。"

村里的闲话总是传得比麦子长得还快。我爹知道这事后,把我叫到了打麦场后面。

"你小子,可别犯傻。"爹的脸绷得紧紧的,"人家小芳是什么人?她爹是大队会计,她娘是卫生所的,人家是正经的工薪家庭。咱家?就指望着这几亩地。"

我低着头不说话。心里清楚爹说的都在理,可那根冰棍的甜味似乎还留在舌尖。

"再说了,你看看你那样,配得上人家闺女吗?"

这句话扎得我心窝子疼。我从小就知道自己长相普通,说话还结巴,在村里算不上出挑的后生。可小芳为啥偏偏...

"狗娃!"正想着,小芳的声音从场院那头传来。她提着个竹篮,冲我招手。

我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被爹拽住:"让你娘去帮忙就行,你别去了。"

小芳见我没动静,撇撇嘴走了。那背影看得我心里直犯堵。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把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忽然,外面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扔石子。

我蹑手蹑脚地起身,掀开门帘一看——是小芳!她站在我家院墙外的桑树底下,月光照在她脸上,眼睛亮晶晶的。

"你...你咋来了?"我压低声音。

"白天没见着你,想来看看。"她理直气壮地说。

"这大晚上的,让人看见不好。"

"怕啥?"她歪着头,"我听说你爹骂你了?"

我沉默了一会:"他们说...说我配不上你。"

小芳突然噗嗤笑了:"谁说的?我看上的人,还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

我愣在原地。月光下,小芳的眼睛亮得惊人,像天上的星星落进了她眼里。

"你...你说真的?"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骗你干啥?"她扯下头上的红头巾,在手里揉搓,"要不是那天的事,我都不知道该咋开口。其实...其实我早就注意你了。"

"啥时候?"

"去年冬天,我发烧去卫生所打针。你骑着自行车送你娘来上班,一路上那么小心。"她低着头继续说,"还有今年春上,全村人都去看露天电影,就你一个人在家陪你奶奶。"

我没想到这些小事她都记得。

"可是...可是我这样..."

"你哪样?"她突然提高了声音,"你老实,你善良,你顾家。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不行啊?"

"小点声!"我慌忙四处张望。

她却像是铁了心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似的,又提高了几分贝:"狗娃,我就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这时,隔壁王婶家的狗叫了起来。

"谁在那?"我爹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小芳一把拽住我的手:"快说!"

"喜...喜欢!"我憋红了脸。

她开心地笑了,转身就要跑,却被我拉住:"你等等!"

"咋了?"

我深吸一口气:"我...我叫王建国。以后别叫我狗娃了。"

月光下,她的笑容格外动人:"好,建国。"

这时,我家的门咯吱一声响了。小芳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一股淡淡的香味,像地里刚抽穗的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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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到了我爹。

"爹,我想出去打工。"我站得笔直,"镇上食品厂在招工人,我高中毕业,能去。"

爹愣了一下,狠狠吸了口烟:"你是为了小芳?"

"不全是。"我深吸一口气,"我也想挣钱,给咱家盖新房。您说得对,光靠种地不是出路。"

爹沉默了好久,忽然问:"你是真心喜欢人家闺女?"

"嗯。"我攥紧拳头,"我想对她好,也想让自己能配得上她。"

"你小子..."爹的眼圈突然红了,"长大了。"

那天下午,我去找了小芳,把我的打算告诉她。

"你等我,最多一年。"我说得斩钉截铁,"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能给你好日子过。"

小芳却撇撇嘴:"谁说我要等了?"

我心里一沉,她却突然笑了:"我跟你一起去!我在卫生所学了两年医,镇医院正好缺护士。"

"可是..."

"别可是了!"她挽住我的胳膊,"咱俩一起打拼,省得你一个人在外头学坏。"

麦收结束那天,我和小芳并排坐在打谷场边上。夕阳把麦秸垛的影子拉得老长,空气里飘着麦香。

"建国。"她忽然喊我。

"嗯?"

"那天要不是我故意等在河边,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主动来找我?"

我愣住了:"你...你是故意的?"

她得意地扬起下巴:"可不是嘛。我等了你好几天,每次这个时候你都会去河边打水。"

我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傻样!"她靠在我肩上,"咱们的故事,就从这个夏天开始吧。"

夕阳西下,麦田里响起知了的叫声。我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明白,有些缘分就像麦子抽穗,看似偶然,其实早就在土地里扎了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