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八百里丹江水,奔涌至河南淅川境内,在一座大坝前缓缓回转,被连绵的伏牛山揽入怀中,形成南水北调渠首水库。那一泓与苍穹坦然相望的清水,在日月星辰的照耀下碧透深邃,似乎凝成一块悄无声息的巨大宝玉,令人想起“静水深流”4个字。
然而,在河南省南水北调渠首生态环境监测应急中心年轻的监测员眼中,这泓碧水时时刻刻在跳动着脉搏。当小舟驶向水库深处一个个监测点位,他们站在船头,用深水采样器采集水质样品,温度、pH、溶解氧、电导率、浊度……闪烁跳跃的数字定格在每一项指标栏内。几乎在同一个时段,遍布在1000多平方公里水面上的20多个站点,分别用人工采集、水质自动监测站自动监测等不同方式,更有来自不同监测项目的水质样品,集中到兀立在九重岭下的监测实验大楼内,在108间实验室里,40多位有着研究生或本科学历的专业人员通过仪器反复测定,于是,那泓无言的碧玉,成为繁星般闪亮的数字,闪烁在监测实验大楼大厅里那方电子屏幕上。
每一天每一年,他们用精准证明着每一滴水的纯度;每一年每一天,他们以忠诚丈量着库区的每一块土地……
一个人垒砌的“长城”
依托伏牛山天然屏障蓄水、为京津华北供水的南水北调工程中线干渠全长达1432公里。要保证一渠清水北上,必须防止水土流失。淅川县地处秦岭余脉,集山区、库区于一体,生态环境脆弱,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境内石漠化面积达125.8万亩,其中,重度石漠化面积52.3万亩、潜在石漠化面积73.5万亩。石漠化面积占全县国土总面积的30%、林地面积的65%。而如今,乘船在碧波荡漾的湖面遨游,但见沿岸浓绿铺盖,满山苍翠,绿树携碧水与蓝天相接。
“太子山深入库区,地形最复杂,蓄水工程开始的1975年,我们就成立了一个青年绿化队,专门负责这片山林。”同行的林场负责人陈人范介绍说,“那个最难到达的山头,就是以一个队员名字命名的,叫秋娃岭。”
一个普通人的名字与大山同在,值得探访。
翻山,越岭,在没有路的地方问路,终于,在将几道陡坡甩在身后时,我看到了秋娃的存在。
时值深秋,水畔的山顶上,杂树开始落叶,被野藤秋草缠绕、已经分辨不出道路的小径尽头,一座石屋坍塌在枯枝败叶之中。依稀可见的门框遗迹,帮助我们辨认出这堵墙后面是住房,那边矮一点的是厨房,旁边更低矮的一堆石头,显示主人可能用它圈养过家禽……
“那时绿化队条件老差,秋娃看管的这片林子地形最复杂,回队部得走两天。这座山上原来有座石头房,他干脆一人住这儿,吃的用的全靠半个月来一次的给养船运过来。”场长介绍说。
“这是院墙吗,咋这么长?”乱石旧房前,一段清晰可见的石头围墙,蜿蜒伸向远处。
“这是秋娃为了防止牲畜毁树,三年里垒成的石头墙,好几公里呢!”
一人,三年,几公里。瞬间,天际线下的这些石头似乎有了灵性,还原了镌刻在它们身上的场景——
还是那群灰雀,每天早上,它们都会在第一道霞光里,准时叫醒秋娃。
起身,捧一把昨天背上山的凉水洗漱,到门口的灶火间点燃柴草,下意识向那孔权当窗户的石墙开口处往外眺望,见江上风平浪静,秋娃就多抓了一把玉米糁儿撒进锅里。今天该来的给养船不会耽搁,那堵墙拐弯处需要的大石头,得有力气托起来垒上去,吃稠点吧。
位于丹江口水库出水口的太子山,是丹江水流入南水北调中线干渠的最后一道屏障。三万多亩山地由五道岭组成,宛若一只手掌伸进水中,地形复杂,交通不便。秋娃他们第一代护林人到来时,这里岩石裸露,不知磨秃敲断了多少把铁镐,才在石头上凿出一排排坑窝。他们还从山下背土运水,种下一棵棵树苗。风大,会把根未扎稳的树苗吹走;天旱,会把刚刚冒出的嫩芽变成枯叶;山洪,更是卷走一切生机……护林员发明了“底肥栽苗”:在石坑里先铺上腐熟的落叶杂草,用泥土封实,在上面栽苗培土,这样栽种,树苗扎根牢固,容易成活。为了保护好这些来之不易的幼苗,40多名护林员分成片区,每人把守一段山岭。秋娃守护的这段岭与邻省交界,经常有不知谁家的羊群牛群跑上山头,啃食树叶,咬断树干。秋娃准备了长长的树枝,背上一大袋石子,挥杆掷石,满山驱赶。日出日落,阴晴雨雪,只有秋娃一人守护着千亩山林,一眼没看见,嫩生生的树苗就叶损枝断。秋娃心疼啊,一跺脚甩掉石头袋子,下决心垒一道石头屏障,将这些脆弱的小生命保护好。
山上最多的是石头,用不完的就是自己身上的力气。秋娃先从牲畜出没最多的那道沟口开始,蚂蚁搬家似的把一块块石头从周遭搬到一起,排成长队。起初,垛上两层石头就开始不稳,久了,秋娃学会挑选大块、比较平的放最下面,圆的放中间,间隙用多棱小石块支稳塞满……一道石头长城,在一个人手下,顺着山势蜿蜒开来。
拨开野蔓荒草,我们找到那道半人多高的石头长城。这道“长城”内外,当年的小苗已经长大,一棵棵枝干粗壮直插云端,林海中,不仔细查找已经看不到石墙的存在,犹如一群长大成人的孩子,不再需要母亲的护佑。
多想知道,那些箩筐般大小作为墙基的石头,秋娃抱起时会不会失手砸伤手脚?江上风云变幻,给养船会不会被风浪阻挡?没有口粮的日子用什么果腹?人皆血肉之躯,一旦头疼脑热,秋娃怎样医好自己?
场长似乎猜出了我的疑问,告诉我:秋娃大名叫张好秋,现在没啥人知道他的事儿了,他家穷,娶不起媳妇,一直单身住在山上,是本家侄子为他料理的后事。又说,秋娃常年守山得了风湿病,走的时候十个手指都变形了……
泪目,抬头,赫然惊见石屋上空挺立的,是一株株笔直的苦楝,秋风从挂果的枝间吹过,送来阵阵苦涩的香气。
专业书籍中有记载:苦楝,耐寒耐碱耐瘠薄,花朵细小奇香,根系易入土……
凝固的述说
清晨,临河依山的淅川县上集镇笼罩在淡淡的雾霭之中。在南阳市13个县区里,这儿距离市区最远。打破这个偏远小县城寂静的,是每天早上县化肥厂上班的人流。但见工厂敞开的大门前,一拨拨人流从各个路口涌来,那时不多见的自行车,一辆接一辆的进入厂区。——这是几十年前的情形。
“我们厂效益那时叫个好啊,业务员现场带着现金,排队等着买我们的化肥。”厂长王运斌说起当年的场景,眼睛都亮了起来。
1974年建厂的淅川化肥厂,投产后很快从年产量三千吨发展到上万吨,供应周边3个省市8个县100多个乡镇。厂里有1500多名职工,是县里的纳税大户。
南水北调工程开始蓄水后,工厂就千方百计降低污染,成为全省率先达到工业无污染标准的企业。后来,供水标准逐渐严苛,由原来每吨水含氨80毫克降到30毫克,县里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规定每吨水含氨15毫克。不久,化肥厂接到了关停的通知。
“那是2003年8月16日,文件号是‘2003豫环37号’,8月20日,我们关停了全厂所有设备。”王运斌几乎不假思索,开口就说出了20年前的这个日子。
看着全厂热腾腾的机器慢慢冷却下来,守在各个岗位的工人久久不愿离开。“第二天,我一大早来到厂里,看到传达室的师傅一边慢慢关上厂门,一边无奈地说,老了记性不好了,以后没有人来上班了……”在王运斌的话语停顿里,我看见那位守了几十年厂门的师傅,每一道皱纹里都写着落寞。
“就是那一刻,我打定主意,一定要保住这片老厂的建筑。”
到了,这里像一幅20世纪工业景象的巨型绘画:高塔、管道、烟筒,整齐划一的车间,斑斑锈迹是油画厚重的色块,小径上的荒草散发着久远的气息。
可在王运斌眼里,这里面蕴藏着说不完的故事:这排管道,是脱硫车间,别看现在锈成铁疙瘩,当年可是经过四五次改造设计,光省里的奖项都得了好几次呢;当年负责管理造气岗位这个大铁柜子的,是个回乡知青,后来成了省里的劳动模范……这是合成塔,看见中间那个修理台了吗,肥料就是在这里合成的,里面压力超过每平方米400公斤,温度最高时可达300度,最低时零下80度。那年为减排达标上了新工艺,合成塔内部瞬息万变,分分秒秒眼睛不能离开仪表,我在上面蹲守了16个小时,连下雨也没有下来。试验成功,产量提高好几倍,污染降了两个百分点。
“这是筛煤车间,我刚进厂就是从这个岗位干起的,戴上防尘帽还要用毛巾捂住口鼻,下班出来吐口唾沫都是黑的。但是心里高兴啊,当时工厂到宋岗大坝突击队选拔工人,在几百个小伙子里挑上了我,头天还在工地搬石头,第二天穿上工作服领工资,咋能不好好干呢!”
若干年后,当王运斌成长为技术员、总调度、副厂长时,他才明白,蹲守塔顶舍命成功减排,保护的是自己在突击队拉石头砌成大坝里的那一库清水。而且,从那时至今的所有岁月,都与此紧密相关。
化肥厂停产后,安排职工到减震器厂上班。为新厂尽快投入使用,王运斌把自家的房子抵押给银行填补资金缺口。化肥厂原厂址是县城的黄金地段,一拨拨地产商找上门,说把这些破铜烂铁拆了吧,空出来的地可是“金价”啊,王运斌根本不接这个茬,一次次向上面申报工业文化遗产。
拿到批准证书的王运斌,如今信心满满,寻思要用几大色彩营造氛围、突出功能、保护遗址——煤处理车间要用黑色,蒸汽炉用红色,水是绿的,大水罐子要用这个颜色,成品车间用氨气原本的黄色……讲解员就用咱老职工。
也许,正因为有这片钢铁地标的屹立,那一库清水,年年月月,才会无悔无怨地流向北方。
梦里的麦秸垛
“俺妈说她来相亲时,到村口心里就有数了,那时候村里的麦秸垛一座挨着一座。”
淅川香花镇“小伟饭店”整洁的餐桌前,张小伟说起体现村里贫富的麦秸垛时,用了“那时候”这个词。
小伟说的那时候,是南水北调工程通水之前。他家祖辈就生活在丹江岸边。那时江边有大片的滩涂,随水位涨落时有时无,被称为“水落地”,不在交售公粮之列。浪涛卷上来的土肥沃细腻,撒上种子啥都不用管,到季节收割就是了,家家粮囤冒尖。
蓄水后,水落地没有了,村民靠水吃水,开始经营网箱养鱼。丹江水好,鱼儿不生病长得快。小伟家里贷款经营100多个网箱,妈妈是湖北人,熟悉南方人的养殖经验,用绳子把鲜鱼拴了,一条条养在码头客船浅水处,提上来活蹦乱跳。客人说,淅川这家卖鱼像卖牛,牵出来一条比一条肥实!俺家卖鱼出名了,几年下来,房子翻修了,还买了条船,捕捞时还可以带客人看风景吃鲜鱼。
但是,随着南水北调通水临近,网箱养殖也被取缔。“俺两口守着网箱里摇头摆尾的种鱼蹲了一夜,天明了,一箱箱解开网链,一群群活鱼随着我们噗噗哒哒的眼泪游走了。”
“谁都知道舍小家顾大家,但是,彻底明事理是这两年。”
小伟说的“事理”,是通水后严苛的环保治理,让淅川挂上了“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区”的绿色标牌。当年舍弃的水落地成了各种水生植物和鸟类的天堂,稀有保护动物白鹳、朱鹮成群结队在蓝天下飞翔,在清水上遨游,青头鸭更是以湿地为家,安心筑巢生蛋繁衍子孙。各路游客寻踪而来,小伟从事水产业时练就的烹饪技术派上了用场,住宿餐饮一体的民宿成了网红。他展示着手机上的摄影群:“大家听我的,啥鸟该来了,啥树开花了,住下来就十天半月,瞧,立秋来看水母的那一帮朋友把我家客房提前预订完了……”
与张小伟相比,淅川老城镇险峰村后靠的移民就多了一份艰辛。
众所周知,为跨世纪工程蓄水离开故乡的淅川人有数十万之多,少为人知的,是未离故土的一部分百姓。随着水位上升,他们的村子后移了好几公里。在新村道路饮水公共设施尚未完善的过渡期里,他们经历了庄稼佬变果农的人生转型。
“过去谁家门口没有几棵瓜果梨枣树,不用管照样吃果子,咋成片当成事种植,就那么难伺候!”险峰村党支部书记李红超一边拿出硕大的石榴请我们品尝,一边道出这些果子的来之不易。
丹江口水库蓄水淹没不少平原后,留下的大多是山坡丘陵地段。对于遍地沟坎的山地来说,种植果树能够在保护水源同时提高村民收入。让果树早扎根、早结果、结好果并非易事,仅为果树拉枝,就需要一年四季4个步骤,“春拉促枝,夏拉成花,秋拉开张,冬拉成形”,李红超如今熟练说出的基本技术,当年可是一件令人作难的事情。
“开始,大家都想不通啊,种个庄稼咋就能污染水库呢,种个果树咋就要费恁大事儿呢,浇点水往天上长就是了。”李红超说,“政府派来的技术员老崔不急不恼,拿出图片给我们看,送手册让我们学,还从外面带回来果子给我们尝。别说,咱淅川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好吃的水果呢。大夏天的,老崔往园子里一蹲就是半天,一分钱不要教技术,咋能亏了人家一片心。”
“犁耙锄头换成铲子剪子,咱得从头学,用斧头劈楔子、插树下拴绳拉枝,不小心扎住手心是常事。剪不结果的树枝,半天下来指头磨出血泡。不过这树苗和庄稼一样的,就是你对它用心,它就对你好,头年扎根,第二年开花,第三年收购果子的大汽车就开到地头,一亩地赚万把块钱没问题。”
目前,淅川全县已经发展杏李、柑橘、软籽石榴等生态林果23万余亩,其中标准化产业园达8万亩,全县林果业产值达6亿元,生态林果产业带动库区10万群众致富增收。水库周边森林覆盖率已达61.7%,地表水断面水质达标率100%。
“我特别想对已经用上丹江水的北京朋友们说一句话,请珍惜和节约水!”这是作家周大新在南水北调工程通水全过程介绍座谈会上,有感而发、一字一句说出的,就像他同时流下的眼泪一样晶莹、真切。
淅水无言,淅水之光日月可鉴。
(作者:刘先琴,系河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