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屈指可数的梅花大奖得主中,59岁的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重庆市文联主席、重庆市川剧院院长沈铁梅是最年轻的一位,也是唯一仍活跃于舞台的演员。24岁摘下中国戏剧梅花奖后,沈铁梅像许多同时代戏曲演员,一度告别舞台去经商。回到舞台,她有了对表演与剧团运营的更多感悟,35岁、46岁又两次摘得“梅花”,57岁拿下文华大奖。
今年冬天,沈铁梅带着文华大奖剧目《江姐》展开华东巡演。在上海,她对戏曲艺术传承与创新,中国文化走出去等老话题分享新见解。
为父亲的一声好,我等了几十年
沈铁梅出生于梨园世家,父亲沈福存是国家级非遗项目京剧代表性传承人,享受政府特殊津贴,母亲是川剧名旦许道美。如果不是考学那年只有川剧班,如今的沈铁梅可能是京剧名家,而非川剧翘楚,“受益于父亲,我是一个苦行僧。”
上观新闻:聊起学戏,您一直讲到父亲,他对您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沈铁梅:很多人演传统戏,就是“躺平”。老师走七步,我也走七步。我父亲不一样,他挖掘人物。中国剧协主席濮存昕说,沈福存在戏缝里演戏,在戏缝里找戏。我沿袭了父亲的表演习惯——在戏缝里找人物。
大家讲,沈铁梅老把经典作品改编为川剧,啃硬骨头。比如曹禺先生的《原野》,各剧种都演过,特别是话剧、电影,家喻户晓。《江姐》同样如此,有太多改编版本。有人说,沈铁梅胆子大,敢这样做。其实我是受父亲的影响。他会几百出戏,代表作“三出半”——《玉堂春》《王宝钏》《凤还巢》和《春秋配·拾柴》,前人都演过,但他演出自己的沈派风格,观众叫他“活苏三”。
上观新闻:您曾说,父亲是一面镜子,照亮您的舞台表演路。
沈铁梅:我和我父亲一样,明确地知道我想要什么、观众想要什么。
戏曲演员在台上,没有镜头,没有特写,你想表达的人物细节,观众看到了吗?在他的眼睛里吗?我有这种能力让他们看到。其他演员再高大,唱得再响亮,压不住我,这就是我对人物和表演的掌控。
我的很多戏有清唱段落,这是我的特点。我要控制剧场,声音就是我的武器,要让观众听到高级的声音。我父亲说,那些水平不够的表演,演员像在嚎叫、在吵架。他叮嘱我,唱戏要娓娓道来,要轻松地唱。演《李亚仙》时,我受到邓丽君唱法的启发,犹如邻家女子在观众耳边轻轻地唱,让观众觉得亲切入耳。
上观新闻:您从父亲身上学到的表演技法,如何传承给学生?
沈铁梅:我收的拜过师的学生有七八个,其他人想学,我都教,只要他们爱学习。我教戏不分时间,看见有问题就讲,并且只看问题。我学生说我的眼睛像核磁共振仪,一下子看到他们的问题。
父亲对我更是严格。为了得到父亲的一声好,我等了几十年。他严格要求,几乎到了苛刻的程度。当年他挑我的毛病,我不理解,跟他吵。父亲性格很好,总说“爹妈教不好自己的孩子”,但他还是坚持润物细无声的教育。如果我演得好,他到后台站一站。如果他转身直接从观众席走了,我知道,这一天演得不够好。
上观新闻:您也这么对学生吗?如果学生演得不好,转身就走?
沈铁梅:我比我父亲脾气急。他很温润,不和人争执。我还记得演《李亚仙》时,配角跟不上,我催他们快点走台。我父亲在一旁宽慰:“不要着急。”我更急了:“明天要演了,没时间慢慢来。”这一点上,我像母亲,想到什么,马上动手干。
在思考上,我像父亲。学生在我面前演,我会左看右看,不停地调整她的动作、走位。我父亲也这样,他不断地调整人物,告诉我哪些地方可以固定下来,哪些地方要改。每次我演出完,他用录音机听我的演出录音,后来改成看视频。
说句实话,艺术是悟道。我父亲演戏,怎么演都有情感,都有沈派风格。我跟着学,他一个劲说:“你要有情感,带着情感去表演。”那时,我就是做不到他要的“情感”。表演是演员的内心体验,不完全靠学习、模仿,要靠悟,要悟道。你看,梅兰芳先生的笑,现在没有任何人能笑出那个味道,就是因为没有悟道。
上观新闻:现在如果学生达不到您的要求,您怎么办?
沈铁梅:学生做不到,我会反复在一个地方较劲。有时候,我要骂,但他们如果还是做不到,我也没办法。说句实话,表演很玄。有时候演员确实很难体会,可能就是悟不了,要靠某一时刻、某一场戏灵光乍现。
上观新闻:相比您年轻时,如今二三十岁的戏曲演员是更顺利了,还是挑战更大?
沈铁梅:外部环境更顺利,但是大师名家不如以前多,年轻人的标杆不够。戏曲是口传心授的手艺活,我不跟学生讲我在台上走这三步时内心想的是什么,他们可能永远不知道,也体会不了。学戏光看示范视频,不太够,必须有老师讲。
现在戏曲演员的生存环境真比以前好,诱惑也更多,自己得有定力。我做一个戏,是真的扎进去,琢磨怎么调整唱腔、怎么配合程式化的动作,非常快乐。
现在年轻人看陈丽君红了,可能会想,自己能不能成为她。陈丽君不可复制,她是某个时间点的产物,而且她的基本功也不错。戏曲发展的长河需要陈丽君,也需要其他更多演员,脚踏实地用现代审美嫁接传统戏曲。
戏曲传承、出新,要讲求科学。一个小小的搪瓷碗,想炼出钢铁,不可能,就算勉强弄出来,也是废品。我参加全国两会一直这么说:尊重创作的科学性,基层院团多做戏曲的推广和传播,中等院团做传统戏的恢复,有水平的国家级院团才做创新。所以,重庆市川剧院演了几十年传统戏,坚持一手抓传承,一手抓出新。
你永远成不了梅兰芳,因为你不是梅兰芳
1989年凭借传统川剧《三祭江》《阖宫欢庆》《凤仪亭》,沈铁梅第一次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2000年《金子》,2011年《李亚仙》又助她两夺“梅花”,成为最年轻的梅花大奖得主。沈铁梅领衔主演的《江姐》,2022年摘得三年一度的文华大奖,至今每场《江姐》,沈铁梅依旧在调整。
上观新闻:您对上海演出市场印象如何?
沈铁梅:上海是大都市,既有文化传承又有创新,素来是好演员必须到的地方。在上海演出,让内行认可、外行喜欢,非常不容易。我带着《金子》《李亚仙》来过上海,这次带着《江姐》接受上海观众检验,马兰送了花,她和余秋雨老师都很关注《江姐》。
《江姐》在国家大剧院演出时,国家话剧院编剧罗大军请演员岳红来看戏。岳红看完说,被《江姐》震撼了,她的孩子一起看戏,成了川剧粉丝。邓婕在微信上说,这是《江姐》最好版本之一。陈建斌、蒋勤勤两口子也喜欢《江姐》。
中国古典艺术是戏曲的母体,演现代戏,就像艺术领域内的科研攻关,不是谁都能做的。我从小看《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边学边吸收边实践,像针挑土,和主创、导演一点点挑。很多新编戏曲剧目,演得像话剧。我演的是戏曲,观众反而觉得与现代人相似。内行看得懂:我在《江姐》里举伞、用伞,还有脚步,用的都是戏曲手法,《江姐》既是传统的又是全新的。
上观新闻:《江姐》有许多版本,要创出新意很难。
沈铁梅:川剧《江姐》发挥戏曲的丰富表现力,有传统的美学体系和表现手段,也有川剧的幽默。年轻人担心主旋律剧目脸谱化,我没端着演,我不想演一个英雄,我想演英雄的成长过程,想演一个母亲、妻子。
江姐是真正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女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话。剧中唱“飞向高高华蓥山,飞向巍巍青松岗”,江姐和丈夫并肩战斗,这是何等幸福。江姐与沈养斋斗争,看见亲人照片的桥段,也是我设计的。江姐的丈夫牺牲了,孩子还活着,她有一瞬间思念孩子,但马上回到“战场”。江姐身体的痛苦、精神的恍惚,都是我创造的细节,体现人物的细腻情感,更能打动观众。
上观新闻:上海观众对您的唱腔印象尤其深刻。
沈铁梅:我的声腔有非常多戏曲元素,江姐唱“春蚕到死”一段,用了川剧的高腔徒歌手法。《红梅赞》在川剧《江姐》出现三次:第一次是江姐讲党课,用红梅激励同伴;第二次《红梅赞》是江姐潜意识里出现丈夫彭松涛的声音,把他从后台引出来;第三次,众人合唱《红梅赞》,歌颂江姐的红梅精神。三次《红梅赞》,同样的唱段通过三种不同的方式来演绎,一条主线贯穿始终。
《金子》里,我饰演的金子与仇虎见面时唱“郎是山中黄桷树”,仇虎跟随金子的声音,合唱着出现。《金子》最后一场戏,金子与仇虎生离死别,金子呐喊着让仇虎不要走,两人一起逃,又唱起了这个唱段。同一个旋律,不同的情绪化成不同的力量。
上观新闻:过去,父亲像镜子指引着您,2021年他离开了,您现在向谁寻求创作上的建议?
沈铁梅:这次《江姐》华东巡演,每到一地,我都收集观众的反馈,反复看演出视频,在研讨会上听专家意见。
我父亲非常有眼光。20世纪90年代,川剧《原野》拉不到投资,他看出这个戏好,于是我们把《原野》改编为《金子》。
《李亚仙》改编自传统川剧《绣襦记》,原来是大团圆结局,皇帝给李亚仙一服药,她的眼睛就能看见了,这是老百姓朴素的期许。我们邀请编剧罗怀臻老师把《绣襦记》改成悲剧,于是有了《李亚仙》。《李亚仙》首演后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我父亲说:“这个戏好,铁梅坚持。”
《玉堂春》这么多人唱,我父亲自己改剧本、选演员、搭班子,他的创作入选了《京剧著名唱腔选》。父亲学前辈的精华,强调“表演精髓为我所用,形成自己的风格”。不是学了梅兰芳,最后就能成梅兰芳。父亲说:“你永远成不了梅兰芳,因为你不是梅兰芳。”
所以,在我的潜意识中,一直有这样的想法——潜心演戏,不哗众取宠,只为塑造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我的每个戏,都对得起前辈、剧种赋予我的磨砺。先贤们留下中国戏曲这么好的美学体系,任凭风吹雨打,我都不会辜负。我在纽约林肯艺术中心、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在世界各地做跨界演出,始终以川剧演员的身份亮相。
上观新闻:在川剧的传承与创新中,您有过犹豫、不确定的时候吗?
沈铁梅:《金子》参评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时,我找到作曲家郭文景。《金子》力量澎湃,我担心民乐扛不起,想着能不能弄点交响乐。郭文景说,中国戏曲必须用民族乐器,配器方式可以改为室内乐。
面对不断变化的戏曲市场和要求越来越高的观众,我们得有定力,能审时度势,知道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需要改进、如何去做。
不想要陈旧的舞台,想追求更多当代性
重庆市川剧院建院50周年时,赤字十余万元。当上院长才7个月的沈铁梅,从重庆啤酒厂等拉到了一百多万元赞助。
在重庆所有院团中,沈铁梅首先实行剧院冠名权。她带着川剧走遍世界:《思凡》在荷兰演出大获成功,《凤仪亭》登陆林肯艺术中心,《李亚仙》参加匈牙利等各国艺术节。
“戏曲走得远、走得长,必须考虑投入产出比,必须控制成本。我不轻易投排一个戏。《江姐》剧组总人数才60多人。我们的乐队过去有30几人,现在20人不到。”
上观新闻:第一次拿梅花奖后,您有很长一段时间告别川剧。再回归舞台,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沈铁梅:我是重庆文艺院团里第一个拿梅花奖的演员,当时才24岁。“一度梅”之后,我有接近10年在外面唱民歌,做生意。回归重庆市川剧院当院长,有人说,沈铁梅怎么那么有经济头脑,其实就是在外面经历了风雨锤炼。
由于我父亲的关系,我从小在京剧团长大。当院长以后,我要求川剧演职人员向京剧学习。京剧团有“一棵菜”精神,讲团队精神。川剧以“小生小旦小丑”见长,演员单打独斗,展现个人魅力。在川剧团,少部分人讲究,大部分人将就,有点“草台班子”的感觉。我要让川剧讲究起来,吸收其他剧种长处,保留自己剧种最优质、最有特点的地方。
2001年当院长至今,我碰到很多困难。每个人的观念和追求高度不一样,有人觉得我太较真。但是地方剧种要到高水平的国际舞台或者京津沪市场比拼,观众和同行看的都是门道。看戏多的观众,一瞧几个台步,就知道有没有功底。
上观新闻:作为院团管理者,您给自己定了什么样的目标?
沈铁梅:顺其自然,不要带太多功利性做事。比如《江姐》,我们做的时候没想过得奖。我拿到“一度梅”“二度梅”,全是水到渠成。做《李亚仙》,我没想到这个戏能帮我拿下“三度梅”。
谁都愿意得奖,但是奔着这个奖去,太想得了,不一定能沉下心来做事。我们的前辈在天上看着我们,做了什么,获得了什么,我们应该有敬畏之心。为了得奖做剧目,心不纯,不能尽兴。
另外,作为管理者,我觉得一定要保护人才,保护人才就是保护我们传承的工具。
上观新闻:您在众多海外舞台演出,讲述中国故事,有什么经验心得?
沈铁梅:过去我们总担心外国观众看不懂,所以体现中国传统艺术的整体作品相对不多。我觉得应该更大胆一点,让中国文化走出去有升级版,树立中国人的美学体系。
以前,《三岔口》等片段在国外演出比较多,动作多,唱念少,小打小闹,有点万金油的感觉,治不了大病。西方歌剧来中国,都是整出演出。中国文化走出去,要树立国际影响力,应该有体现自己整体美学的完整剧目。
《李亚仙》去匈牙利马达奇艺术节,主办方不让打字幕。匈牙利人对我说:“你放心,我们不需要字幕,只给故事概况,我们能懂。”我试唱和排练走台时,匈牙利音响师赞美是天籁之音。《李亚仙》演完,匈牙利观众全都爆发了。
我和郭文景合作《凤仪亭》,在纽约林肯艺术中心演出,主打唱,没有弄什么花哨的东西,外国观众也能感受到中国艺术特有的魅力。
上观新闻:上海戏曲院团希望多吸引年轻观众,川剧面临类似挑战吗?
沈铁梅:新观众要看新编戏,老观众爱看传统戏。传统戏像陈年老窖,需要有一定阅历与基础的人才嚼得出它的味道。
要不要迎合观众?我觉得,不要为了观众放弃剧种特色。现在哪门艺术是大众的?哪个敢说自己是大众的?没有。文化自信在于我们要把优秀内容传递给观众,教他学会欣赏戏曲美学的奥妙在哪里,他会慢慢看上瘾。戏曲普及可以引入新媒体,但最终必须引导观众走进剧场。
上观新闻:听说重庆市川剧院做了沉浸式剧场?
沈铁梅:准确说,不算沉浸式剧场。重庆市川剧院有42亩地,作为川剧艺术中心,融博物馆和剧场为一体,是全国院团少有的。三个舞台,一个是大剧场,一个是黑匣子剧场,还有一个古戏台。为了跟上市场,我们在黑匣子剧场做了文旅融合演出。川剧剧目繁多,有“唐三千,宋八百,数不完的三列国”的说法。川剧脸谱表现手段特别。《白蛇传》里是男青蛇,也很有川剧特色。
上观新闻:您给自己定了目标吗,打算在舞台上唱到多少岁?
沈铁梅:唱到不能唱为止。如今,好的角儿、好的演员还不够多。
另外,通过这些年舞台实践磨砺,我还会从事导演工作,努力给观众看到最好的东西。我不想要陈旧的舞台,比如一讲到重庆,就是朝天门。我想追求更多当代性。我会继续努力,成为一个好导演。
沈铁梅: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重庆市文联主席、重庆市川剧院院长,国家级非遗项目川剧代表性传承人,以“腔中有人,人活腔中”的声腔艺术著称。代表作《金子》囊括中国舞台艺术所有大奖,《李亚仙》被称为“现在时的古装戏”,《江姐》创造红色经典故事当代性的重新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