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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诗文50讲之五十：
功败垂成洪秀全
北京｜朱辉军
巍峨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基座上，有八个浮雕。第二幅就是太平天国运动肇始的金田起义。太平天国是我国历史上规模最大、历时最久的一次农民起义。在一定意义上说，也是历代农民起义的集大成者，其革命性与阴暗面都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其影响十分深广，连当时在欧洲各国漂泊的马克思，都对太平天国做出过分析和评价；至今史学界、文艺界对太平天国也依然争议不断。
由于发生于世界步入近代转型期间，太平天国也算“顺应时代潮流”。洪秀全创立的所谓“拜上帝教”，尤其注重宣传舆论工作。太平天国在1857年就曾刻印出版了一部诗集《天父诗》，收录诗歌500首。据专家考证，其中九成都是洪秀全本人的作品。
太平天国的功过是非，不是我们这里可以讨论清楚的；但作为领袖的洪秀全，其诗中反映出的心态，却是值得我们关注的。
早年的洪秀全有几首诗还颇像样子。洪秀全自幼读书，青年时代还当过塾师。所以洪秀全肯定受过写诗的训练。而且，他似乎还很有创作冲动，经常吟咏几句。
《毁冯云山书馆中偶像》应当是洪秀全筹划创立拜上帝教时所作：
神天之外更无神，何故愚顽假作真!
只为本心浑天却，焉能超出在凡尘？
这倒是很有革命性的，而且也还有冲破牢笼的气概。但洪秀全毁却了旧偶像，又捏造出新“天父”来。国人不熟悉西方宗教，这就给了他任意发挥的余地。事实上，他所创立的“拜上帝会”是一个几近邪教的组织，冯友兰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洪秀全......所要学习的是西方的宗教，是西方中世纪的神权政治，这就与近代维新的总方向和中国近代史的主流背道而驰了。”（《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六册，第64页，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在筹备起义及起义的早期，洪秀全及其随从还是具有进步意义的。就算拜上帝教是伪宗教，也无非是学陈胜吴广、张角、黄巢等来的，只是披上了西方的外衣而已，对普通民众还是有一定启蒙意义的。清王朝虽衰腐，但毕竟掌握着庞大的国家机器。洪秀全对此是清醒的，在《定乾坤诗》里，他写到：
龙潜海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
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乾坤。
应是筹划起义时所作，洪秀全以此激励自己的同伴，其实也是给自己打气。从诗艺角度说，此诗算有一定水平，比喻精当，浑然天成。
到起义军摧枯拉朽席卷半个中国之时，洪秀全开始来劲了，作《述志诗》宣布自己的志向：
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
眼通西北江山外，声振东南日月边。
展爪似嫌云路小，腾身何怕汉程偏。
风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飞龙定在天。
一派君临天下的感觉了！但洪秀全此时还算理性，明白自己的使命是“斩邪留正解民悬”，这无疑是值得肯定的，比那清王朝置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进步多了，所以这时普通百姓对太平军是欢迎的。整首诗气势磅礴，除了颈联露出了乡村教师的感觉外，总体上还是入流的。
大约为稍后所作的《吟剑诗》，整体感觉上也稍好一些：
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
擒尽妖邪投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
东南西北敦皇极，日月星辰奏凯歌；
虎啸龙吟光世界，太平一统乐如何。
这几首诗可说是洪秀全诗的代表作，也比较著名。这些诗都很有气势，既体现造反精神，也显示出了帝王气象。但就诗而论，都还谈不上是什么佳作。这样的水平，实在不如他的前辈黄巢，甚至比在浔阳楼题反诗的宋江也略逊一筹。看洪秀全的诗我们就可以明白，这个有抱负、有才华的乡下读书人，早年考科举失败是必然的事。不过，这些诗歌是他发动、领导农民起义的工具，从历史的角度看，洪秀全诗的水平高低已经没有很大意义了。
成为太平军领袖之后，洪秀全的谕旨诏令中往往也有诗句。早在1852年春永安突围时，天王的诏令便这样写：
通军男将女将，千祈尊天令，欢喜踊跃，坚耐威武，放胆诛妖。任那妖魔千万算，难走天父真手段。江山六日尚造成，各信魂爷为好汉。高天差尔诛妖魔，天父天兄时顾看。男将女将尽持刀，现身着衣仅替换。同心放胆同杀妖，金宝包袱在所缓。脱尽凡情顶高天，金砖金屋光焕焕。高天享福极威风，最小最卑尽绸缎。男着龙袍女插花，各做忠臣劳马汗。钦此！
本来，按中国文化传统，诗不是一种容易把道理、要求讲清楚的文体。秦汉以来，皇帝的诏书、谕旨基本不用诗。但太平天国将士多数不识字，也许，韵文更容易记忆背诵？洪秀全这种别开生面的圣旨，可能更适合于农民军。诏令浅显易懂，还琅琅上口，是很有蛊惑力的。
坐稳龙椅后，洪秀全脑袋迅速膨胀，与他的许多前辈一样，甚至更快地逆转，走向革命与进步的反面。
初期，洪秀全还勉强维持着天王的“导师”形象。作《金鸟诗》时，就完全是天命在我、唯我独尊的感觉了：
鸟向晓兮必如我，太平天子事事可;
身照金鸟灾尽消，龙虎将军都辅佐。
如果洪秀全继续写上面那样的诗，尽管在中国诗歌史上不能占一席之地，但无论如何还不失“农民起义领袖”的本色。可悲的是，顶着“天王”冠冕的洪秀全写的诗，尤其是《天父诗》中的作品，有气势的诗越来越少，大量的是充斥着封建糟粕、语言粗陋的所谓诗作。我们不妨随手抄几首《天父诗》中的“作品”，尽管主要是面向文化水平不高的太平天国将士和民众，部分是专为天王的后妃们写的，但也不能大失水准到如此地步。让我们来“奇文共欣赏”：
功臣既得赖扶阳，同忠志草顶山江，
小志花开千万载，荣时私出力高张。（其七）
这一首大概是“天父”鼓励功臣们继续“同忠志草（心）”。“山江”，当是为押韵把“江山”倒置；后两句呢？就完全不知其意，令人莫名其妙了。
且看“天父”教训后妃的诗：
一眼看见心花开，大福娘娘天上来；
一眼看见心火起，薄福娘娘该打死。
大福薄福自家求，各人放醒落力修。（其二十四）
倒是非常好懂了，但却不是诗。其中对后妃们的威逼利诱，已经显露出洪秀全满脑袋的封建遗毒。不管怎样，这姑且算他的“家事”。我们再看另一首：
只有媳错无爷错，只有婶错无哥错。
只有人错无天错，只有臣错无主错。（三百七十八）
这里哪有丝毫的民主气息？完全是三纲五常的翻版！
所谓“农民起义领袖”，其实大多并非真的出身农民，多少算失意的小秀才或小官吏。一旦执掌大权，有的连许多正统帝王都不如。且来看这洪秀全的得意行状：
乃车对面向路行，有阻回头看兜平；
苑内游行真快活，百鸟作乐和车声。（四百二十三）
哪还有点“天父”的样子？完全成了一个贪图享受、沾沾自喜的公子哥！
《天父诗》中洪秀全所写的四五百首，多数都是上面那样的言不及义、半通不通的作品，没有一首再有当年的豪气和抱负。仅从诗本身看，这时的洪秀全也“江郎才尽”了。大多数“天父诗”是洪秀全在天京写的，此时的天王就是君主。中国古代的皇帝并非人人能诗，但多数皇帝不会做就不做，要做诗就做得符合皇帝身份。看洪秀全后期的诗，哪里还有什么帝王的气度？把这样的诗印刷出版，向天下公布，无异是以鄙俗的诗句，为自己和“天父”树立了一个相当负面的文化形象。任何读书人，可能钦佩吟唱“手持三尺定山河”的开国之君，却很难敬重写出“苑内游行真快活”的草头王。
我们不厌其烦地引用《天父诗》中的陈词滥调，就是为了说明：“草头王”们在权力的高位上，可以堕落到何种程度！
洪秀全自己其实并不是彻底忘乎所以，他也写了：
为人千祈想长远，切莫鬼迷顾眼前。
眼前极好后难过，长远威风万万年。（七十九）
可在权力的腐蚀和内部的倾轧中，他做的却恰恰是“鬼迷顾眼前”，为了“眼前极好”，他既昏且暴，后期居然封王达2700多位！大大超过了历代正统的昏君、暴君所为。
这既是洪秀全自身及太平天国的悲剧，更是中国农民起义留下的惨痛教训之一。在现代社会前夜爆发的太平天国起义，以此掀开了新时代的帷幕。
作家档案
朱辉军，1961年7月生，湖南籍。共和国第一代文学硕士，资深编审，著名文艺评论家。
2000年2月至2014年2月，先后任中国艺术报社、中国文联出版社副总编辑。历任公社经营管理干事，县委党校办公室负责人，《文艺学习》编辑部副主任，中国文联研究室期刊处、宣传处处长。曾兼任《中国文艺家》杂志社社长、总编等。
著有《艺术创造主体论》（1988）等10余部；发表各类文章逾千篇。获得各种奖项百余次。其中《沿着马列的足迹——文艺的科学阐释与中国贡献》（2018、2019）系“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
先后在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中国作家世纪论坛主讲“马列文论”；担任“鲁迅文学奖”、“金鹰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等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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