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近来最受热议的话题,大概就是王宪举教授的惊人一问:如何让女性“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地生孩子”。值得庆幸的是,舆论一边倒地抨击他把女人当生育工具,根本不把人当人看,还以为是养猪呢。

一个流传已久的老梗也被翻出来嘲讽他:

我是一个养猪的,很多东西我都不懂,但在我们农村,猪不下崽,急的不是猪,是养猪的人,和卖饲料的人,而且猪不下崽,养殖户会考虑环境,考虑饮食,考虑猪的身体健康状况,考虑猪崽怎么喂养长大,而不是天天对着猪做思想工作。

那意思无非是说:“就算你是养猪,想让猪多下崽,也总得考虑改善下猪的生殖环境。”

这些愤慨诚然可以理解,不过确切地说,他的话语所透露出来的思维,与其说是“养猪场主”式的,不如说是农民式的。

在西方文化中, 基督 是“好牧人”(《约 翰福音 》),耶稣在十字架上 是在 为他的羊群舍命,而对奴隶主来说,奴隶只是“会说话的牲口”,也就是说,其根本的隐喻是基于畜牧业的:管理者像管理一群家畜一样管理着下属。然而,在农业文明的中国,还不是“把人当动物”,而是“把人当植物/农作物”。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日本学者高木智见在《先秦社会与思想:试论中国文化的核心》中有一个洞见:从文化源头上,中国人对生命的理解就不是来自动物,而是来自植物,因为植物就是“大地生命力的象征”,所以才有“不毛之地”这样的说法。

他发现,“当时象征血族意识的‘兄弟’一语,也常通过描写繁茂的植物引出”,不仅如此,植物的隐喻也渗透在对一代代人繁衍的理解中,“世”就源于“葉”(叶)的本字:

从字形上说,“世”是从“枼”分化出来的字,但是随着“世”这个简略字的通用,“枼”字本来是本字这个事实不但被人们所遗忘,而且还被当成一个从“木”“世”声的形声字了。

美国汉学家艾兰在《水之道与德之端:中国早期哲学思想的本喻》中更细致地研究了中国文化中一系列关键性的抽象概念来源,发现“从其形成初期便由植物生长的类比推理建构而成”:

祖先血统传递中的个人被依据植物的意象概念化,在植物的意象中,个体只是出生、再生、衰老与死亡这一连续模式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细想一下不难发现,这样的隐喻渗透在我们的语言中:汉语用“瓜瓞绵绵”来赞颂子孙昌盛,宗族流散各地是“开枝散叶”,当然每个人老了都要“叶落归根”……也就是说,中国人有意无意间是以植物来理解人的生命及其繁衍的。

实际上,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研究各文明模式时已经指出:“挖土和耕种的人不是要去掠夺自然,而是要去改变自然。……但是,人自己也因此变成了植物——就是说,变成了农民。他扎根于他所照料的土地。”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基于这一思想脉络,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堂而皇之地说出“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生孩子”这样的话:在一个农民的想法里,农作物当然是没有自己意志、不会说话也不会跑的,它们最好扎根在那里,默默地生长,默默地开花结果,默默地被收割,最后默默地死去。

相比起家畜,植物也是更易于被照料的,毕竟它不会跑动,收获也更稳定可预期,因此从一个农民管理者视角来说,理想的社会就是每个人都有固定的身份地位,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我们活着与其说为了自己,不如说为了把祖先的血脉传承下去,人的生命因此被植物化了。

为什么“老实”会在这一农业社会得到赞许?因为这是根据管理者的需求形塑出来、且能最好满足并完成其指令的品格。

然而,这是有代价的:要把活人固定下来、打压其能动性、消除其自我意志,势必带来的一个后果,不仅个体受压抑,社会活力也随之弱化,最终出现的就是一群麻木的大众——“麻木”正是近代国民性批判中出现得最为频繁的关键词之一。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这种意义上的“活着”,其实就是苏格拉底所说的“未经省察的人生”,相当于从未真正活过。今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韩国女作家韩江在《素食者》中刻画了一个女性的觉醒时刻:

她站在往十里地铁站等待着迟迟不来的换乘地铁,遥望着车站对面临时搭建起的、破破烂烂的简易房屋和毫无人迹的空地上长满的野草,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从未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但这是事实,她从未真正地活过。有记忆以来,童年对她而言,不过是咬牙坚持过来的日子罢了。她确信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这种确信促使她从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她为人老实,任劳任怨,因此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眼前废的建筑和杂乱无章的野草,她竟变成了一个从未活过的孩子。

由一个同属东亚文化的女性书写出这种感受,这只是巧合吗?当一个温顺老实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活过”时,这不是她/他发疯了,而是在一瞬间发现了生活的真相。

尽管现在年轻人不肯“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地生孩子”常被视为一个“问题”,但其实这才是希望所在,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而是管理者的思维定势已经落后于时代。

阿马利亚克在《被迫的西伯利亚之行》中曾写到自己被流放后的经历:放牧时他发现,有一头牛虽不淘气,但常独自离开队伍,“总让我劳神,我不知道它独自一个在搞什么名堂。所以我明白了,为什么领导人如此仇视那些对于别人给予有力的反击也满不在乎的个人主义者。”

管理者肯定不想“劳神”,但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 无视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 , 一心只想着 人们 顺从自己心意的 设想, 其实就是最原始的“全能自恋”,武志红解释过,其逻辑是“我一动念头,世界就该按照我的念头而运转”,然而只要你行动,“现实世界总是会在相当程度上挫败你全能自恋的想象”。

当一个社会有越来越多人开始“不老实,不服帖”,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因为那意味着人们开始意识到问题的存在并开始有意识地活出自我,而那才能带来活力和可能。

为了一个更好的社会,需要被挫败的,不应该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