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银盐落定》是一本关于上海摄影艺术加文学的新书,由摄影家朱浩和作家btr合作完成。从摄影出发,本书的出版让读者看见了2001年至2010年上海发展变化过程中的面貌,这一面貌通过摄影家114张来自街头的照片呈现出来,这也是千禧年之后上海这座城市一段高速发展的时期——高昂激烈。但在朱浩的镜头下,却又如此的平凡平淡,耐人寻味;与此同时,作为作家的btr常年生活在上海,他也目睹了这些图片中发生的一切,一种既熟悉又陌生,既真实又虚构在心中荡漾,由此,btr开始向一贯以真实记录的摄影发起“反击”,他用文字设置一本虚构的相册,反向“构造出一幕幕迷宫般的都市现实”,以回应朱浩的这些照片。本文作者施瀚涛身兼数职,既是艺术策展人,也是二位作者的好友,他见证了本书的出版过程,并撰写后记,以兹为记。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24
流言
如果我手机日历上的记录没有缺失的话,朱浩第一次约 btr 和我碰头聊起这本书的想法应该是在 2021 年的 5 月份。他拿出新世纪第一个十年里拍的一批上海街头的黑白照片,正在考虑结集出版一本画册。他问 btr 是否有兴趣为此写点东西,不出意外地,btr 欣然同意。之所以说不出意外,是因为我知道他们俩一直比较投缘,彼此欣赏对方的照片和文字。8 年前在静安寺斜对面的10 Corso Como,他们就一起合作过一个展览,叫“就像电影一样”。那一次 btr 是作为策展人策划了朱浩的摄影展,而这次他以朱浩的照片为材料,写了一个故事,因此他们的图片和文字更深地纠缠在一起,在相互参照和佐证,否认和玩笑之间,蔓延成了关于这座城市 20 年时光的一段流言。
这段流言开始于朱浩的这批照片。他拍的大多是城市里的鸡毛蒜皮,直白的场景充满生活的气息,没有抢眼的影调或激烈的构图,就像在路边的无心一瞥。但在这些看似日常的场面里,又常常有着奇形异状的人或物,时而形成巧合或冲突,时而透着潜在的紧张。比如欧洲古典式样的女性塑像突然“掀起了裙摆”,或者是被大型游艺机甩在天空中的人们的腿,为都市荒野里的独眼巨人镶上了一圈睫毛。但更多惊奇的感受往往藏在最平常的对象或场景之间,可以细微到一个人的表情、姿态或街边不起眼的角落。比如开篇第一张照片,一位在中潭路地铁站候车的男子,本来是个普通的景象,但是近景幽暗和寂静,远处惨白和杂乱,让人不由自主将这种对比投射到了画面中主人公身边的旅行箱上,给人以城市生活中时刻上演的离别,或时间流逝的印象。
街头的照片就像都市的流言。流言告诉你一个关于熟悉的对象的新消息,有时还夹带着变故或秘密。它们来得无缘无故,说得有板有眼,听起来欲言又止。照片也是,摄影家拍的是他人的生活,平常的场面;画面栩栩如生,时空恍惚不安,寻常里藏着异常。但人们喜欢流言和照片,熟悉的对象的故事里带着意外:因为熟悉而相信,因为意外而觉得新鲜。流言在每个人的嘴巴和耳朵里传递,讲的人兴致勃勃,听的人各怀鬼胎;听的是别人的故事,却触动到自己心底隐匿着的感觉。顾铮曾就朱浩的“上海默片”系列写到,“城市中的一些被人忽视的物件与细部构造,经过他的凝视,都成为了某个悄然展开的故事线索,世界变得充满了故事”。这句话点出了对于摄影的一个常有的误解,人们总以为摄影家拍的是一个故事,但实际上那只是线索。摄影家给你看到的是线索,而线索牵扯出的故事却在画面之外,在观者的心里和传播者的嘴边。张爱玲转述西谚的说法,流言是“写在水上的字”,而照片说穿了是经过了曝光和药水浸泡后之后的那层薄薄的、浓淡不一的银盐。它们从来不是可靠的真相,却在你的脑海里留下或深或浅的一幕印象。
朱浩的照片里有着城市的散漫和庸常,紧张和荒诞,它们都是城市出神或者出错的一刻。他似乎有一种捕捉线索的天分,善于通过对光影的调度,多种元素的并置和蒙太奇,富有意味的瞬间的抓取,在轻松和随意的一瞥间,制造言外之意,从而让人们在画面之外填补进自己的记忆、想象和情绪。而重要的是,这些线索——像流言一样的照片——所牵扯出的故事,却构造起一个超越现实之外的感受的城市,尽管它并不可见,却可能是比现实城市更为真实的存在。2001 年吴亮在顶层画廊策划过一个展览“内面的都市”,他在陆元敏、顾铮和王耀东的照片里看到了“孤寂、性感的泄露、游手好闲、疏离散漫时分、无名的忧伤、外表忙碌的都市生活的‘内面’” 。他认为摄影家是“具有刺破现实表皮的能力”的“内面生活的揭发者”,而他所说的“都市生活的内面性和隐秘本质”其实并不是指都市的某个侧面,而是生活于都市中的每个人内心的关于城市的真相。
朱浩 图
朱浩 图
迷宫
btr 的“相册”是从朱浩的流言里牵扯出的一段悬疑故事,而当他讲述的时候,就又成了一段新的流言。和新世纪同龄的名叫千玺(千禧)的年轻女子有一本父亲失踪前留给她的相册,相册里没有照片,只有描述照片的文字,似乎都是 20 年前上海街头的画面。她让广告公司的朱老板根据这些文字来制造照片,并在实地寻访,组织展览,以及在与不同人的相遇中,又创造或发现了一系列新的照片和文字。在这个故事中,失踪的父亲和看不清的城市成为一个交融在一起的意象,寻找父亲的过程成了对于这个城市一遍遍地重新描述和拍摄。故事的终结,虽然父亲依然不知所踪,但在千玺和朱老板之间的桌子上又多了一本新的相册,里面已经又叠加出几层新的关于这个城市的文字和照片。
btr 的小说总有一种用博尔赫斯的叙事来编织伍迪·艾伦的出错的曼哈顿生活的感觉,并由此构造出一幕幕迷宫般的都市现实(他的小说和艺术创作也常以迷宫为题)。迷宫在这里可以分为三个层面,首先就是情节叙事的迷宫。为了解开这本相册的秘密,故事里不断出现新的线索,新的任务,每次似乎都带来新的破除迷局的希望,但实际上却不断地产生出新的疑惑和困局。同时,故事的发展也不停地在时间和空间上来回跳跃,过去的文字引出今天的照片,而今天的照片又在模拟过去的城市;今天的人在讲述过去的城市,但这个过去的城市又与今天的现实同处一个空间。这是一个 btr 为读者设定的“反向的溯源游戏”,让小说中的角色和读者一起迷失在这个叙事游戏之中。
而迷宫的第二层来自于图文关系的颠倒和错构,或者说由流言带来的真相的迷失。直接摄影的图像早已被普遍接受为现实的替代,真相的依据,但在故事一开始,作者就以“相册”这一意象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将照片隐去,转而让文字来承担真相。他将本该被称为照片说明的文字叫做“文字快照”,而照片却成了“文字显影”的结果。在整个故事中,图片和文字在反复转换,同时还引入了录音,甚至 AI 生成图像的元素和桥段,于是图片和文字都被彻底还原成为了“写在水上的字”,不再承担真实的含义。他将照片所具有的真相和时间的特质彻底打破,但也恰恰点出了摄影作为一种语言和符号的本质。今天的我们往往是通过图片和文字来认识城市,而且小说中也在一次次以文字和图像重新构造城市。图文就像城市迷宫中的一面面镜子,但当这些图文的真假都无从说起,城市也随之瓦解了,而人也在迷宫中失落了自己。
有意思的是,btr 提到,“韦小宝曾经讲过一套说谎的秘诀,那就是细节一定要真实,如果细节真实,你在大的地方说的谎别人反而发现不了”。因此,尽管他从根本上瓦解了真实,但却在故事里不厌其烦地提及并描述一系列相机和胶卷的品牌型号,不同的地方在不同年代的名称等细节。他将自己对于这个城市角角落落的熟悉(某条小路和某个拐角,饭店和它的特色菜,甚至每一个路口的典型的场景),都不露声色地塞进了故事,看上去特别可信。这可以称之为一种细节的障眼法,在真假难辨的知识的充实之下,确认无误的画面与莫名其妙的时空交织在了一起。但这也同时为他的叙事带入了更多历史和文化的深度,并不时穿插进对于城市和生活的评论。正如他在小说中提到的,很难说“《蒙娜丽莎》背后风景里……那些细节究竟是整幅画面中最无关紧要的部分,还是最有揭示性的东西”。
以上情节的悬疑,图文的颠倒和真相的错乱,不仅提供了引人入胜的阅读体验,也最终带出了第三层的迷宫,即城市生活给人带来的迷惑和失落的感受。杨千玺在城市中反复地行走和拍摄,但她既没能找到父亲,也未能看清城市,最终也被卷入城市的迷宫中,也参与了创造流言。然而,尽管图文的真实性瓦解之后,城市的现实存在无所依附,但也再一次让城市回归到个体的感受和想象,一种存在于内心的,属于个体的真实体验,从而呼应了朱浩的那些照片的流言——迷失在图文之间的上海,一个 20 年前恍若隔世的时空。
朱浩 图
朱浩 图
朱浩 图
朱浩 图
撒谎的接力游戏
btr 称他的故事是“一个反向的溯源游戏”,同时也是一个“从文字到图像、从 2024 年到世纪之初的转译”。如果从他小说内部的叙事跳出来,就这本书的结构来看,他所做的其实是对朱浩照片的反向溯源和转译。我觉得朱浩和 btr 就像是在玩一次撒谎的接力游戏。朱浩将 20 年前的生活和城市拆散,变成一幕幕飘浮起来的场景,一个个城市的意象,一段段似是而非的流言。btr 则又一次次将它们的时间和空间打乱,颠倒穿插,装模作样地把它们锚定在城市的角角落落。btr 看似拆解了朱浩的照片,但却从最根本处对朱浩的城市摄影作出了注解。他们的这场撒谎游戏,也是一次想象力的比赛,在图片和文字的创造、拼接和改写中和这个城市以及它的历史开了一次语言学意义上的玩笑。
在过去 20 年间,这座城市在不停地拆与建。而两位作者则在文字和图片中展开他们自创的拆与建的游戏。当然,变化与失落是今天急剧变化中的世界的普遍现象,但是每一个地方都有着它自己的命运;换句话,一个特定地方的变化,有着它特定的原因。他们的游戏从一方面让我们原本就已开始模糊的记忆变得更为错乱,而另一方面,又像是敲碎了板结已久的记忆的泥块,从土层下翻出更为清新的气息,让其重新弥漫在我们的身边。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城市得以重新透气,再次活了过来;人的思绪也得以摆脱束缚,每个人的记忆,感受中的点点滴滴,获得新的意义。这也对这个城市本来就混杂而模糊的历史气息做出的回应,并恰好契合了今天城市人对于真相或乡愁的需要。人的生命、对于世界的认识,不仅在于知识,更在于感知和想象。但是今天我们的想象世界已经日益被数字技术和社交媒体所操纵,甚至利用。他们的游戏让我们看到了自由感知和想象的可能;说到底,他们在玩的也是一种重建感知的游戏。
顾铮说 btr 是他认识的幸福感最强的一个人,他的幸福感是单纯、直接、个人和当下的。我似乎也能在这本书里感觉到当他在这些照片上构造故事的时候所产生的喜悦和满足。那是再造一个城市的兴奋感,甚至像一个孩子在撒谎时带着的窃喜。他大概从来就没有把照片和文字赋予什么沉重的意义,因为这不重要,对他来说,一切都可以是有趣的故事。而真正重要的是,在故事和游戏里找到自己的存在,哪怕它是不稳定的、不肯定的、不“真实”的。可能正是这么一种现代生活中的失落感受,反而促使每个人会更有意识地去寻找自己,而寻找和讲述本身才造就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意义。这也赋予了上海别具一格的魅力,它更愿意以个人的感受来定义这座城市,也只有这样,作为个体的人才不会被种种时代的潮流轻易带走。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当他们投入到这场撒谎游戏中时,那些悬疑的画面里也都照进了阳光,带点忧伤气氛的图文中也含着快乐。而且我相信这场撒谎游戏其实早就开始,并会一直展开下去,从一个世纪前的小说和电影,到今天 24 岁的杨千玺试着去重新找到自己出生时这个世界的样子。
朱浩 图
朱浩 图
梅龙镇广场关了
我们三个人是在 2024 年 5 月中的一天最后一次碰面聊这本书的。那次结束的时候朱浩随口提了一句,他们马上要搬家了,因为他的办公室所在的梅龙镇广场要关了,当时我也没太在意。不久梅龙镇广场就正式宣布了关闭的消息,8 月 1 日是它最后的时刻,社交媒体上一阵喧哗和叹息。
朱浩是每天要去办公室的人,所以每次我们总是约在梅龙镇广场附近,中信泰富、丰盛里、南阳路或者奉贤路,基本不超过他办公室 300 米的距离,而朱浩总是很慷慨地请我们吃饭。但我其实也一直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他们每次见面都要带上我,难道就像儿时两个小伙伴下军棋,总是要再拉一个人来做公证,他们在密谋这个城市谎言的时候,最好也有一个人在边上随时做个测试?再后来我开始意识到,其实大家都已经是半百的年纪,他们大概也怕有一天连自己都对这个故事真假难分,最终掉进自己的谎言里。所以公证人并不是要去定个胜负,主要是能多一个人多一份记忆。
现在看来,他们果然是对的,这场密谋的结果还未问世,密谋的现场已经难保。梅龙镇广场正是在 1990 年代末开始招商,并在世纪初立刻成为这个城市种种潮流的现场。他们两位都出生于 20 世纪 60 年代末 70 年代初,梅龙镇广场的这 20 年也伴随了他们青春洋溢的年代。所以,这个地方不仅是密谋的现场,也是他们生活体验的现场,这么一个地方都转眼就关了,那以后还有谁能体会这书里的各种感受和想象?密谋的现场随着密谋的结束而结束,这场密谋也总有一天会像那一张张照片,多年以后银盐散落,故事都飘去了天上,什么都没留下。照片,拍的总是当下,看的人总在未来。但二十年前你为未来录下一段留言,二十年后也就只是一段流言。除非能像 btr 所写的那个旅人, “这就是他旅行的方式:任由人们经过自己……人们来来往往,没有人停下哪怕一秒,没有人关注这位迟迟留在原地的旅人”,他好像倒实现了某种抵抗。
朱浩读的是戏文,写过诗歌,做了广告;btr 读的是经济,做过财务,最终写小说,做播客和公众号。这也让我想到他们的好友和前辈林路,明明是读中文出身,在校刊上编一个诗歌专栏,却促成了 80 年代的现代摄影团体北河盟的登场。朱浩说,“上海这些摄影家碰头也没聊几句摄影,互相说一句‘老luan’,就又各自上街去各拍各的了”,身边总有无数的人和事不停地流淌,但一个人能做的也只有各自走上街头去捕捉和创造自己的流言。这也像 btr 创造的那张“文字快照”让我想到的,我们无法确定会与那个流言相遇,但无所畏惧的奔跑成就着我们自己生命的流言——“人们犹豫,不知该循着哪边的信号灯,沿着哪条马路继续前行。但她没有停留也并不犹豫,而是奔跑在路上,似乎内心里的某样东西——是愤怒也好,哀伤也好——使她对外部世界失去了兴趣,她的果断和无所畏惧中带着一种随意的无目的性,就好像对于她,那五条路并无分别。选择只是幻觉。”
朱浩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