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宁抱着膝盖坐在落地窗旁,看雨水沿着玻璃一道道滑下,一只叫做小乔的猫咪慵懒地窝在她脚边。

她是为了洛熙才来到这座城市的,从朋友口中千方百计地打探他的消息,却连打一个电话联系他的勇气都没有。只想就这样不远不近地和他住在一起,知道他还在身边,这就够了。

“我没有想他。”她提起小乔的前腿,凝视着它浅碧色的眼睛:“我才没有想他。”

身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洛熙这个有魔力的字眼闪烁不定,安宁的手颤抖着打开手机,收到的却是这样一条消息:在同一座城市都不和我联系,要不是今天听别人提起我还不知道!明天我要结婚了,西街歌城,单身Party,你来不来?

好像被人强行塞了好几个柠檬一般,从眼睛一直酸到鼻子。安宁的手在屏幕上停了片刻,终于故作镇定地敲下这几个字:最近太忙了啊,我马上去。

她摸了摸小乔的头,带上一个装饰华美的盒子,转身锁上房门,连动作都变得僵硬起来。其实离开了也好,不然她总担心他会离开。

安宁打开了计程车的车窗,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过去所有的往事仿佛潮水般汹涌而上,近乎要将人溺毙。

2

如果回忆有气味,那该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一如十五岁的盛夏。

那年安宁得了肺病,动完手术后妈妈二话不说就把她送到了外婆家的小县城。刚一下车,大雨倾盆而至,她提着行李箱跑到车站对面的书屋下,却发现屋檐下已经躲了个男孩。

他的怀里抱着一只猫咪,正抬手轻柔地梳着它的毛,眉眼里都是笑意。那时的天分明是阴森灰暗的,可安宁却觉得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好像巨大的肥皂泡“咔嚓”一声破裂了,整个天际突然放晴。身后大片的浓荫映在他的白色衬衫上,晕开淡淡的新绿。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你就是安宁吧,我叫洛熙,就住在你隔壁,是专程来接你的。”

安宁不敢抬头看他,只好低头笑了笑。《尔雅》中说:熙,光也。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像一道光芒,漫长而热烈地划过她的整个天际。

小县城就是荒僻,暑假也是无所事事的代名词。洛熙整天没事就去找安宁,带着她大街小巷乱晃悠,走过宽阔的水泥马路和弯弯曲曲的青石板小道。刚开始安宁总是低头默默跟在他身后,后来也能并肩走在一起陪他大笑大闹。

他们吃过小推车的路边摊,也在乡间采芭蕉叶当雨伞,从半山腰的寺庙里俯瞰整座县城,晚上就踩着浅浅的河流回家,好似踏着满天繁星。

久而久之,安宁觉得自己心底的某颗种子像是淋了一场大雨,鲜绿的嫩芽破土而出。

每年夏天县里都会办一场祭祀。街边挂上各式各样的灯笼,舞龙舞狮,锣鼓喧天。安宁和洛熙很快就被汹涌的人潮冲散,刚开始安宁还不以为意,玩够了就自己跑回家,很久之后才听到隔壁的张奶奶说洛熙还没有回来,这才又狂奔出去。

整条街的人都差不多散了,只有洛熙还百无聊赖地靠在一只石狮子旁边,离他们走失的地方不远,安宁伸手戳了戳他的脑袋:“你是猪儿吗?不会自己回家啊。”

洛熙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委屈:“你那么胆小,我怕你找不到我,该着急了。”安宁慢慢放下了手,四周寂静,只能听到蝉鸣,和自己心底那棵藤蔓疯了般猛长的声音。

他突然靠近安宁,让她整个人都如同触电般呆呆立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但他却只是用手拾起她头发上的一片花瓣:“我们回家吧。”

安宁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既有一些小小的庆幸,又有一点淡淡的失望。

洛熙也算是书香门第的出身,从小就对艺术格外有天赋,据说三岁就能拿着画笔自己画画。那天正在临摹祖父的一个孤本,却不料被安宁打翻了墨水,染得乌七八糟。

“是谁干的?”祖父急得跳脚。

安宁正要开口,却被洛熙抢白:“是我。”他低头认错,另一只手在背后比着让她快走的动作。那天洛熙果然吃了一通鞭子,手臂上都是青紫的伤痕,安宁本来就很心疼了,他却还笑着说:“没事啦,根本就不痛。”于是她的眼泪便不可遏止地掉了下来。

之后的每一个暑假,他们都在一起度过。吹着老旧风扇吃西瓜,或者笑得在草坪上直打滚。每一次开学,安宁就在365天倒计时,怀念那些青草和雨水的味道。

爱上一个人究竟要多久?安宁不知道。但她知道那些藏在夏天里无比生动的小细节,每一个都清晰地勾勒出洛熙的样子,每一个都让她更确定地走向洛熙。

她了解洛熙的所有喜好,甚至知道他在下一句话时会是什么反应,但她不清楚,自己说出那句“我喜欢你”,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于是只能紧紧怀揣着这块宝贝,患得患失。她明明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告白,却通通被她错过,只是将那份喜欢深深藏在心底,还生怕他看出来。

3

安宁从小就不是那种焦点人物,乖乖地读书,乖乖地听话,成绩永远是班级第一,从来没有顶撞过父母,但由于洛熙要报考艺校的缘故,她不顾父母的反对执意报考美术学院。

“隔壁那个小李啊,还不就是你们美院出身,没出息的!”妈妈戳着她的头恨铁不成钢地嚷嚷。安宁偏过脑袋,有没有出息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和洛熙在一起就好了啊。于是在她绝食的第二天,父母终于唉声叹气地在志愿表上签了字。

安宁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和洛熙考到了同一所学校。洛熙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她:“阿宁,你竟然也在这里!”

“是啊,真巧啊。”安宁扬着手中的录取通知书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所以为的意外,其实全是她刻意的安排。

他们理所当然地一起上课吃饭,有好吃的会想到留一份给对方,拿东西也不必征求对方的许可。那种关系就好像杯中的温水,多一分嫌热,少一分太凉,刚刚好的理所当然。

学校里的朋友经常拿他们调侃:“嘿,你们俩什么时候发喜糖啊?”

安宁抬头看着洛熙,一如既往的微笑,却难掩眼神里的希冀。洛熙则大大咧咧地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说什么呢,我们也太熟了吧。”

原来是,太熟了啊。安宁眼底的光芒瞬间浇灭,她就默默笑笑,其实是无声地抗拒,可别人总以为她是默认。

她想着只要默默陪在他身边自己就有机会,直到那一天雨后和洛熙一起逛街,他笑着问她:“你觉得艾琪怎么样?”

安宁的心“咯噔”一声,本能地想说出一大堆关于艾琪的坏话,但最终却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低下头:“她,很好啊。”

艾琪怎么可能不好?她也许是安宁这辈子最有出息的舍友。和洛熙一样,走到哪里都吸引一路上的目光,歌唱得好,舞又跳得漂亮,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连走路都像是带着风。

在校园“十佳歌手”的比赛上,艾琪压轴出场,以一首《红日》夺得桂冠。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明明是那样娇小的女孩子,却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红色皮裙和黑色高跟鞋又唱又跳。

场下的观众纷纷站起来随着音乐摆动,有些男生甚至轻浮地吹起了口哨,只有安宁坐在前排多余的小板凳上仰望她,像看着光芒四射的明星。

“我想我好像有些喜欢她。”洛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每一个字都像是极细小的银针用力扎在安宁身上。

“你喜欢她什么呢?”

“你没觉得她的声音很棒嘛!”

原来只是一个声音啊。也许真的是太熟了,他们之间就算勾肩搭背都不会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而真正点燃爱情的契机,也许只是一个声音而已。

像洛熙这样的人,就该和那样惊才绝艳的女孩子在一起啊。

安宁心底的自卑如同一只长相怪异的小兽,从地底跳出来,张牙舞爪地嗷嗷叫着,却又有些凄楚可怜。

被雨水洗过的旧巷有几分萧索,房檐上铜黄色风铃不安地鸣响。安宁突然觉得很难过,却鬼使神差地抬头:“要不要求我帮你?”她笑着说。

“咪呜。”一只白色的小奶猫从墙头跃下摔坏了腿,洛熙小心翼翼地抱起它:“这么不小心,摔着了吧。”

他伸手轻轻梳理它的毛发,丝毫不顾及它身上肮脏的雨水和泥巴:“这应该是只流浪猫,我们带回去养吧。阿宁,你给它取个名字。”

安宁静静地看着洛熙,觉得自己就像是这只流浪猫,他只不过是用自己周边的光芒温暖她罢了,她可以乖巧地窝在他脚边蹭他的手掌,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喜欢的始终是像他一样闪闪发亮的人啊。

“就叫大乔吧,希望它以后能长得和孙策的夫人一样惊才绝艳。”安宁蹲下来摸着它的头,猫咪睁着浅碧色的眼睛看她,似懂非懂地“咪呜”了一声。

4

后来,安宁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撮合洛熙和艾琪。她在宿舍里讲着洛熙的各种优点,再加上洛熙本身也属于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艾琪很快就来了兴趣,两个人通过电话聊天,有时候整个宿舍里都是艾琪的欢声笑语。

从此以后,安宁和洛熙之间就插入了一个艾琪,和他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安宁说的话越来越少,餐桌上看他们天南海北聊天,自己却只能小口扒拉着饭,附和地笑笑。

渐渐到了关系暧昧的时期,洛熙约艾琪,艾琪为了避嫌,就顺便拉上安宁,安宁本来不想去的,但一想到算是和洛熙一起出去玩,便也心甘情愿地充当起这个“电灯泡”的角色。

有时候洛熙会故意说些损安宁的话来逗乐艾琪,安宁依旧没心没肺地跟着大笑,可有些话,洛熙不经意地说出口,她却是很认真的难过。

安宁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拖油瓶,山一般横亘在两个人之中,不尴不尬地存在着。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开洛熙的玩笑,也不会越过艾琪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尽管艾琪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却还是得了重感冒,一连好几天卧病不起。

洛熙每天都来看她,带着盛满白粥或者鸡汤的保温盒。

也许真的是因为太熟了,总是忽略安宁的份,反而嗔怪地看着她:“看看你这个舍友是怎么当的,怎么都不帮着照顾下阿琪。”

理所当然的语气,根本让她无从反驳。安宁轻轻抽了抽鼻子,我也感冒了啊,她看着洛熙坐在艾琪床边,变魔术地摆出各种补品,你怎么就看不到呢?

洛熙注视着艾琪小口吹气的可爱模样,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乱她的头发。

“你找死吗!”艾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带着虚弱的口气,更让人我见犹怜。

每当这时,安宁就默默走出宿舍,反手带上了门,凛冽的寒风马上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孤独地坐在最顶层的楼道里,反复揉搓着自己的双手,一个人看雪看月看星星。

她一边狠狠戳着自己的脑袋骂自己蠢,一边却又觉得这样很好啊,洛熙终于找到了他喜欢的人,只要他开心就好啦,只要能一直看到他温暖的笑容自己也很开心了。

安宁甚至想好了在很多年以后,她漂洋过海去异国他乡看他,在雨后潮湿的藤蔓下,再亲口对他说一句我曾经很喜欢你。

我很喜欢你啊,洛熙。

5

之后安宁默默退出了三个人的小团体,洛熙和艾琪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情侣,屡屡被论坛封为什么“天作之合”,“琴瑟和鸣”的典范。

有时艾琪在画画,洛熙就坐在旁边帮她削铅笔,他的睫毛很长,神情专注,临了还不忘把铅笔靠着桌面削细笔尖。

安宁就在旁边悄悄看着,新雨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她想起在车站第一次见到洛熙时,阴暗的天好像突然放晴。

艾琪对美术根本不感兴趣,她考取美术学院不过是为了完成母亲从小的愿望,她喜欢的是声乐,花了大把的时间学琴吊嗓,总是对专业课不屑一顾。那天惹怒了老师,老师便让她一晚上画十幅及格线水平以上的油画。

碰巧那天安宁也忙到很晚,却发现旁边的画室里只有洛熙孤零零一个人,他蹲在那里低头画画,不时松开画笔揉一揉酸痛的手腕,好像注意到了安宁的存在,他抬头冲她笑笑:“今晚阿琪最喜欢的歌手有一场演唱会。”

安宁抿着嘴唇,不声不响地走到洛熙身边拿起画笔:“太过分了!”她本以为洛熙会站在她这边和她一起抱怨,却没想到他依旧只是笑笑:“我自愿的。”

安宁捏紧了画笔,抬头看他欢欣的眉眼,心里却像是被撕开了一道血口子,她心疼他的,也许他恰恰甘之若饴。

他们默不作声地画到凌晨两点,洛熙才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让她先回去休息。她其实很想留下来的,可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呢?安宁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带上了画室的房门。

回到宿舍,安宁却发现艾琪早就沉沉睡去了,她肯定又大大咧咧忘了油画,忘了洛熙。没有自己那么多细细密密蜿蜒复杂的小心思,如同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单纯得十分美好。

有一次,洛熙把大乔带来给艾琪玩,艾琪提着小猫的两只爪子试图让它站起来,猫咪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着,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艾琪的魔爪。安宁见状一把抢过大乔抱在怀里,碰巧洛熙走进来,看到小猫微微抽搐的后爪:“怎么回事啊?”

艾琪没好气地看着安宁:“你问她啊,明明是她使劲把大乔抢走的。”

安宁正要开口,却听到洛熙教训的声音:“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乔后脚有伤,以后能不能小心点啊?”安宁的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接着好像嘴里被人塞了一大把盐一样难受。

事后洛熙找安宁赔礼道歉,他笑着说他知道大乔是被艾琪弄伤的,不过他不想惹她生气。

于是安宁原本受伤的心就更沮丧了。她陪洛熙走了五年,从他的少年一直到成人,按道理也应该是被护短的那一个,可现在他却为了别人故意冤枉自己。

原来艾琪在他心里真的是无可替代的珍宝啊。安宁突然想笑自己,因为怕得不到,而装作不想要,能给他的,从来都没吝啬,能为他做的,也都努力了。

她装无所谓地对洛熙耸了耸肩膀:“没有关系。”

6

安宁告诉自己,三个人的闹剧是时候该收场了,她终于慢慢与洛熙疏远开来。如果不是那一天回宿舍,正巧撞见收拾行李的艾琪。

“安宁,我要去维也纳音乐学院追求我的梦想了。未来那么远,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拍了拍安宁的肩膀:“叫洛熙别等我了,我不敢亲口告诉他,因为我是真的喜欢他。”

艾琪就是那样闪闪发亮的人啊,为了自己的目标不断进取努力,所有阻拦她前进的障碍都会被她狠狠踩在脚下,包括洛熙。

她跟安宁不一样的,她的世界没了洛熙照样多姿多彩,可安宁从小到大,心里就只住的下这么一个人啊。安宁不由得冷笑,追求梦想,你看,他们连分手的理由都是那样冠冕堂皇。

安宁在阳台上看着艾琪坐上私家车赶赴机场,突然有些坏心眼的如释重负,可一想到洛熙可能会难过,心里就抽搐一般的疼痛,终于慢慢拨通了洛熙的手机号码。

她和洛熙一路狂奔,风也似的赶往机场,却正巧看到艾琪在登机口检查护照的背影。

“艾琪!”洛熙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她的名字,她似乎顿了一下,又好像没有。该有多狠心呢?她明明听到了,却偏偏没有回头。

那是安宁第一次看到洛熙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好像半夜被大人丢在路边的小孩,既委屈又悲伤,让人看一眼就疼到了心里去。

安宁也跪下来,整颗心脏好像浆糊一样搅来搅去,她将他轻轻揽入怀中,两行热泪无声地滑落。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他,她是那么喜欢他啊。

洛熙并没有像其他失恋的人一样放浪形骸,纵情声色,只是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操场上发呆,行动迟缓,好像半截死木头。有时安宁叫他,他的嘴角习惯性地扬起一丝微笑,却牵强得让人一眼就看出是假的。

安宁宁可去酒吧里一巴掌打醒烂醉的洛熙,也不要他将自己躲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默默舔舐伤口。

她开始像以前一样陪在他身边,他不想说话,就不要说话,听她说就好了。她收集了很多笑话趣闻,在课堂上碰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也会用笔记下,回头说给他听。

洛熙就这样沉默了一个月,直到在操场上突然抬头看着安宁微微一笑,那时候她正在绘声绘色地讲一个笑话,却听到他说:“阿宁,你真好。”

夕阳的余晖映在他的脸上,安宁回给他一个温暖的笑容。那一刻,整个世界就好像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被阳光镶上淡淡的金边。

时间果然是治疗伤痛的良药,把那些伤痕结成薄薄的一层痂,虽然按下去还会疼痛,但你只要不碰它,便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安宁后来在校外租了一间公寓,凑巧空出了一个房间,洛熙便搬了进来。

他们每天朝夕相对,形影不离,一起刷牙洗脸,一起逗大乔玩,一起去公园晨跑,一起去看电影,有时候洛熙出门还会顺便买菜回来。

简直像生活了很久的老夫老妻,可还是那半杯温开水的热度,多一分嫌热,少一分太凉。

安宁好几次想要向他告白,却总在最后关头把要说的话冻结在唇边,到底还是太懦弱,她害怕一旦失败,就会一无所有,连最亲密的朋友的都当不成。

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疼,还往往被自己所伤。

可安宁心底还是暗自希望,这些温馨的小细节,能够一点一点打动他的心,就算她没有耀眼的光环,也因为足够了解,而配得上和他在一起。

毕业那天,安宁特意画了一幅画送给洛熙,装在华美的盒子里,双手奉上:“洛熙,其实我……”

她低着头,声音有些微的颤抖,然而这句迟来了七年的告白却被手机铃声打断了,洛熙划开了接通键:“是艾琪。”他对安宁小声说。

一直悬在心头的大石头轰然落下,好像听到心底最深的碎裂。安宁低着头,默默收回了自己的礼物。外面在下雨,夹杂着暮秋的寒风飘进窗台。

安宁看着洛熙笑逐颜开的面庞,突然觉得有些冷,像是两年前的雪夜,她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楼道里,看雪看月看星星。

7

艾琪约他们在会展国际酒楼吃饭。安宁穿上了自己平时都舍不得穿的衣服,她要以这七年来的点点滴滴,做最后一搏,连神色都带着几分视死如归。

但是没有用啊,只要艾琪轻轻一笑,自己所有精心的准备都通通垮掉了。

她穿着黑色的晚礼服,变得更加光彩照人,和她一比,盛装的安宁就如同一只丑小鸭。像刚入学时那样,艾琪轻轻松松就让她骨子里的自卑无处遁形。

他们明明分手两年多了,却好像只是昨天一天没见一样,熟络地聊起来,所有的就恩怨就莫名其妙地一笔勾销。

安宁像过去一样,无从插话,只能小口地扒拉着米饭,面对满桌子山珍海味却只觉得倒胃口。

聊到尽兴处,艾琪拍着桌子开怀大笑,笑够了才捂着肚子停下来:“洛熙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她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偏着头问他。

洛熙的笑容僵了僵,安宁却先开口:“我……突然发现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你们慢慢聊。”拎着挎包落荒而逃。她太了解洛熙了,她知道他会说什么,所以在他说出那个答案之前,自己必须马上离开。

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安宁打开房门,寂寞的秋风灌满整个房间。她有气无力地靠在房门上。可是又怪谁呢?最开始明明是她自己亲手把他越推越远的啊。

安宁看着大开的窗口,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果然她找遍了整个房间都没有找到大乔的踪影,她慌慌张张地打电话给洛熙:“洛熙,大乔它……”

却被对方压低的声音打断:“大乔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好不好?”接着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

是啊,比起失而复得的艾琪,大乔又算什么呢?安宁拿着雨伞冲出房门,冰冷的秋雨拍打在她脸上,心里的什么东西也好像雨后的花瓣一样一片片凋零。

“大乔!”她冲着那团小小的白色背影喊。

猫咪转过身,浅碧色的眼睛盯着她看,然后飞快地向她奔来,街角一辆的士呼啸而过,大乔撞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飞得老高。

司机打开车窗说了声:“真晦气。”便一脚踩下油门狂飙而去。

安宁惊声尖叫着。手足无措地丢开雨伞捧起大乔。那只可怜的猫咪在她手中抽搐了两下,终于闭上了浅碧色的眼睛。

安宁就跪在那里,眼泪混着雨水滴在大乔的尸体上,现在终于一无所有了,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大乔终于还是没有机会,长得跟孙策的夫人一样惊才绝艳。

她在湖边的泥地里葬了大乔,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公寓。过去那些自以为温馨美好的回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大声嘲笑着她,毫不留情。

安宁怎么样也想不到,爱一个人,竟好像让她花光了半辈子的力气。

她匆忙整理了行装,在桌边故作轻松地留了张字条:“老家那边有点事,我先回去了,大乔我也带走了,不要太想我。”

安宁咬着笔头想了想,把最后一句划掉,改成“要记得想我哦!”

她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轻轻锁上了门。

8

有人说,在你打开一扇门的同时,身后必然有一扇门无声无息地锁上。他们就像从同一个原点往不同的方向开了两扇门,看似很接近,却越走越远。就算碰巧在同一个房间里擦身而过,也是无限接近,永不抵达。

也许是因为从小待在一起,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双方的位置,这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都可能和洛熙在一起,唯有她安宁,不行。

“嘿,你们俩什么时候发喜糖啊?”

“说什么呢,我们也、太熟了吧。”

南下的列车从安宁面前呼啸而过。她推着行李箱,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仿佛一块末日的碑记。

后来洛熙联系过她,她开始不冷不热地回应,制造出自己很忙的假象,后来干脆不回复他。久而久之,洛熙也就不再联系她了,也许是怕打扰她的生活。

她以为这样慢慢割裂了关系就能使自己回到正轨,可她总是忍不住从朋友那里旁敲侧击地询问他的消息,一定要说足前面冗长的铺垫,然后才漫不经心地抛出她的问题。

听说他和艾琪又分手了,安宁就死心不改地回到他所在的城市。她自欺欺人地骗自己只是想要到繁华的城市寻找发展,却逃不过自己的心。

她明明该远远离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而不联系,则是她对他长久的温柔。

她又买了一只很像大乔的猫咪,她叫它小乔,每当她想洛熙的时候,小乔就会用浅碧色的眼睛凝视她,在她脚边蹭来蹭去。

你永远不会知道,疯狂地暗恋一个人是一件多么难过多么痛苦的事情。这是一场自己和自己的战争,一个人的独角戏,不管最后谁赢了,都输得一塌糊涂,连扳回一城的机会都没有。

9

出租车停在歌城楼下,安宁理了理头发,让我用十年的回忆,赴你最后之约。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包厢门,扬起了一个熟悉的温婉的微笑。

“安宁!”人群中的洛熙冲她招手,他是笑着的,看来这些年里,他过得很好。她刚要往那边走去,身后的门突然开了,艾琪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

她兀自去点歌机上点了一首《红日》,将桌上的半瓶啤酒一饮而尽,接着高举起左手:“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场子再次被点燃,一如七年前的比赛现场:“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当初怪我太任性,洛熙,你能最后抱抱我么?”艾琪冲他张开双臂,在众人的嘘声中,洛熙闭上眼睛,轻轻拥了拥她的肩膀。

“我祝福你。”艾琪轻声说。

安宁笑着看他们,心底却莫名萧索,她跟在他身后整整十年,却可惜连索取一个拥抱的资格都没有。陪他走到最后的人是谁?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不是艾琪,更不会是自己。

她也被众人推搡到点歌机前,犹疑了片刻,才选了一首《听见下雨的声音》

“竹篱上停留着蜻蜓,玻璃瓶里插满小小森林。百叶窗折射的光影,像有着心事一张表情。”

安宁想起那些年少时的夏天,他们在森林里抓萤火虫,吮吸着花朵的汁液,赤脚在河堤边淌水,躺在青草地上看明晃晃的阳光。

“你那么胆小,我怕你找不到我,该着急了。”晚风吹来,洛熙伸手为她取下发间的花瓣。

“青苔过境,檐下风铃,摇晃曾经。回忆是一行行无从剪接的风景,爱始终年轻。”

她默默跟在他身后这么久,看过他笑,看过他哭,看过他失落,看过他糊涂。

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她明明是最有资格和他在一起的人,可惜那句“我爱你”,将随着岁月的雨水一起腐烂在胸口,再也无法生根发芽。

“终于我听到下雨的声音,于是我的世界被吵醒。幸福也可以很安静,我付出一直很小心。”

安宁眨着眼睫,拼命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是时候该离开了,那个以他为轴,乐他所乐,忧他所忧的自己,那个帮他熬夜画油画的自己,那个在楼道里孤零零吹冷风的自己,那个抱着他陪他一起哭泣的自己。

她捧着那颗真心,越过荆棘与蛮荒,穿过汪洋和人潮,靠近他,温暖他,如此小心翼翼,想让他发现,却又生怕他察觉。

其实比起失去洛熙更让她伤心的是,她始终没有为了和他在一起而努力过。

“洛熙,愿你一生清澈明朗,做你愿做之事,爱你所爱之人。”安宁笑得有些难看,但她怕不这样笑她就会哭出来

也许是被她过于诚恳的眼神打动了,洛熙的眼中竟然隐隐有泪光闪烁,为了调节气氛,他还是笑着对她说:“阿宁,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唱歌这么好听。”

她朝他微微一笑,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在喧嚣里安宁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开,她怕待的太久,会赖在洛熙身边不愿意走。

这座城市在下雨,一盏坏掉的街灯闪烁不定。她伸手拦住一辆的士,在关门的那瞬间,瞥见街角书店里,一个男孩抱着白色的猫咪,轻轻梳理它的毛发。

一如十年之前那个穿白色衬衫的少年,刚一出现,就好像晴了一整个夏天。

安宁看着膝盖上装饰华美的盒子,她到底还是没有把这幅画送出去。画中是倾盆而至的大雨,女孩撑着一把伞,静静注视着少年远去的背影。

原来我跋涉十年来向你告别,在最初和最后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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