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宫是大晁国庙,位于京城外的千秋山。
自成亲后,上官清焰从未回来。
只怕看见师父和师兄弟们失望的眼神。
谁料刚一踏入太清宫门,正在扫地的人看见他便是一愣。
上官清焰有些无措地攥了攥手,讷讷出声:“师兄。”
下一刻,那人神色欣喜地高声唤道:“小师弟回来了。”
太清宫规矩,门内弟子一律只称师兄弟。
不过片刻,上官清焰便被众师兄弟围住,嘘寒问暖,仿佛这几年从未分离。
上官清焰眼眶通红。
终于有人意识到不对,沉声问:“是不是谢夕苒对你不好?你只管说,师兄帮你出头。”
谢夕苒对他不好吗?
这么多年来,她对他百依百顺,恨不能将天上星星都摘给他……
回忆如针刺,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上官清焰痛得声音都发抖:“她对我很好,一直很好。”
就是因为太好了,这背叛才让他痛不欲生。
上官清焰不愿让他们担心,转移话题:“师父还未出关吗?”
有师弟回答:“真人已去了北境小天山,不知归期。”
上官清焰是国师清尘真人的唯一嫡传弟子。
师父和师兄们护佑他长大,予他最完美的童年时光。
而他如今,却连师傅的行踪都不知道。
悔恨涌上心口,上官清焰舌根都发苦:“是我不孝……”
师兄们一句接一句安慰他。
“真人从未怪过你,小师弟无需自责。”
“就是,这么没回来,快去给祖师爷上柱香,让祖师爷保佑你万事顺遂。”
半个时辰后,太清宫三清殿内。
换了一身白衣道袍的上官清焰手持三炷香,恭敬地跪在祖师爷神像前虔诚叩首。
“不孝弟子上官清焰敬上,求祖师爷给弟子指一条生路。”
说完,他小心翼翼将香插入香炉。
岂料这时,殿外闪过一声惊雷巨响。
下一秒,那香拦腰折断,砸在地上!
香灭了……
上官清焰动作一顿僵在原地,神色无措。
不等他回神,一阵喧闹从门外传来。
“太清宫自诩修道之人普渡众生,竟连个孩子都容不下。”
上官清焰匆忙起身出去,一眼便看见人群中神色怨毒的谢夫人。
她穿着素衣,面容憔悴。
见到上官清焰,当即便跪下哀求:“上官天师,让夕苒与成铭成婚,全是我老婆子一个人的主意!”
“可我只是想我谢家有后,你有什么就冲我来,别害我的孙子!”
见状,来上香的百姓们窃窃私语。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太清宫的人若真做出这种事,还有何资格担当国庙之名。”
“竟让自己的岳母跪地求饶,真是大逆不道!”
一句一句,像是刀子一样扎进上官清焰心口。
师兄弟们满脸正色,一遍遍解释:“我们小师弟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可没人信,议论声越来越大。
甚至有人丢了香,嚷嚷着要去陛下面前告御状。
上官清焰看着,心口泂泂往外淌血。
方才还干净整洁的太清宫,他才回来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经一片狼藉。
太清宫养他十余载,师父和师兄弟更是把他放在心尖尖上疼。
他如何能让太清宫累世声名毁在他手里。
上官清焰硬生生忍着身上的痛意,咬牙上前:“谢夫人,那孩子我会救。”
“倒时,我也愿承受太清宫鞭笞之刑,以正自身与太清宫清名。”
“但我只有一个要求,与谢夕苒和离!”
事到如今,一切已无可挽回。
他欠谢夕苒的,他还。
一张换命符,换一场自由,了此情劫。
上官清焰看向众百姓扬声道:“从此以后,我上官清焰与谢家再无干系。”
谢夫人眉眼瞬间染上喜色,被丫鬟从地上扶起:“这可是你说的!”
师兄弟们面色一紧,刚忙劝说上官清焰:“不可!”
太清宫鞭笞之刑非比寻常。
那戒鞭是用铁丝编织成,上面满是坚硬倒刺,一鞭便能叫人遍体鳞伤!
只有严重违背宫规律法之时,才会动用。
可上官清焰心意已决。
他是国师亲传弟子,纵使师兄弟们不愿,却仍需依他的命令,请出戒鞭。
上官清焰跪在长街上,百姓奔走观望。
第一鞭,上官清焰的背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第二鞭,尖锐铁丝勾进上官清焰的肉中,扯下时,灵魂都仿佛被撕裂。
谢夫人出了口恶气,扬眉嘚瑟。
周围百姓却换了话。
“愿意受刑自证清白,也愿和离,想必也没有谢夫人说的那么过分。”
“是啊,太清宫庇福我们多年,必然不会做出这些事情。”
听见这些,上官清焰才松了口气。
待到行完刑时,他唇角溢出鲜血,已经无法动弹。
但还是强撑着一口气说:“劳烦,劳烦师兄弟替我拟一份和离书来……”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带着怒意的女声:“我不同意。”
是听到消息急急赶来的谢夕苒。
她眉眼间尽是慌乱,又惊又怒。
上官清焰阖了阖眼眸掩下心痛,只是说:“三日后来取符。”
说罢,便在师兄弟的搀扶下,回了宫内。
他刚染鞭伤,没有气力制符。
权衡再三,上官清焰又吃下一颗透支生命的补药,才开始闭关。
三日后。
上官清焰闭关结束。
推开房门时,他已是面白如纸,脚步虚浮。
三日三夜未曾合眼,他如今只凭借一口气吊着。
不想刚出来,便撞见守在门口的谢夕苒。
她眼眸泛红,布满血丝,像是已经守在这里整整三日。
一见到上官清焰便上前将人拥住,力道之大,像是要将他融入骨血。
上官清焰虚弱至极,连半分挣扎的力气都无。
他咽下苦涩,声音不复清越:“和离书带来了吗?”
谢夕苒眉头紧拧,眼中满是惊人执拗:“我不会和离。”
“孩子我要,你,我也要。”
上官清焰只觉呼吸骤停,心口像被千万根针一同刺入。
他眼眶发涩,看向谢夕苒,模糊泪眼中攒出一个淡淡的笑。
“是你跟我说过的,做人不能如此贪得无厌。”
他已经没有第二条命再去让她折腾了。
上官清焰将折成三角的符咒递给她。
“让柳成铭随身戴着它,你腹中的孩子一定会平安降生。”
谢夕苒伸手正要去接。
却又听上官清焰如死水般的声音:“孩子生下来,我们两清。”
谢夕苒一顿,许久没有动作。
好半晌,她抬手接过:“我将符送回去,马上就来接你。”
“清焰,我有我的责任,但我爱你这件事,无可置疑。”6
话落,她转身离开。
上官清焰痛意噬心,神魂都宛如被撕裂一般。
体内的断情蛊又发作了。
上官清焰已经不愿去猜这话有几分真假。
耳边回想起这些天听见的流言。
“谢将军为了她的夫君半夜去八珍阁买龙凤糕。”
“有人说了句那谢将军的夫君柳成铭身份低微,谢将军亲自去求丞相将他收为义子。”
“桩桩件件,足可见情见意。”
上官清焰胸腔中仿佛有无数虫子在一点点啃噬心脏,那痛绵延不绝,永无止境。
他眼中酝满了灰暗的雾,裹着无数哀伤和抓不住的未来。
喉头涌上一阵腥甜,他蓦地一口血喷出,往后倒去。
眼中最后留下的只有谢夕苒的背影。
她步履匆匆,没有回头……
上官清焰再次醒来,是被生生痛醒的。
几个师兄弟围在床边,神色担忧。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问:“我昏睡了多久。”
“两日。”大师兄回答后又焦急道,“小师弟,你到底是怎么了?”
无论是断情蛊还是换命符。
上官清焰都没告知他们。
他怔愣了好一会儿又问:“有人来找过我吗?”
众人面面相觑,摇头。
上官清焰想到谢夕苒离去的话,神色只余空洞麻木。
她又一次食言,他却丝毫不觉得意外。
只是心脏为何还是如此痛?
他缓了缓,轻声道:“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
紫宸殿外。
“臣乃太清宫弟子上官清焰,请陛下允臣与谢夕苒和离!”
上官清焰跪在那里,等候到双膝青紫。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终于出来,神色复杂。
“清焰公子,陛下政务繁忙,没空见您,您回去吧……”
上官清焰攥紧手,回想起当初。
陛下原是不赞成他与谢夕苒成婚的,是他执意要娶。
以至于,身边的人都对他失望透顶。
可那时的谢夕苒,是只会冲他朗笑的少女:“清焰,若陛下当真不同意,我愿放弃世子千金的身份和荣华富贵,与你从此浪迹天涯,我们去北境看雪山,去大漠看落日……”
回忆如藤蔓疯长,缠上心脏,疼得他发抖。
情关难过。
上官清焰深深叩首:“陛下不允我和离,臣便在这里跪到陛下愿意见臣为止。”
大太监叹了口气,又转入殿中。
不知何时,雨滴淅淅沥沥落下来。
春日的雨不比寒冬凛冽,却如针刺般穿身跗骨。
上官清焰本就虚弱至极,硬挺着跪了一日一夜。
再也支撑不住,直愣愣往地上栽去。
雨越来越大,大太监撑着伞走过来,无奈劝慰:“公子,您这又是何苦呢?”
“这大晁国,哪个女人不是如此,忍一忍就过去了。”
上官清焰满身狼狈,凄然惨笑。
他本可以忍受孤寂,如果他不曾感受过那般炽热又独一无二的爱。
谢夕苒没错,她只是不该对他许下那些只要他一个人的承诺。
这时,一道熟悉人影远远走来。
是谢夕苒。
上官清焰心中一惊,以为谢夕苒是来阻拦他。
不料谢夕苒目不斜视走过,在殿门口跪下。
“臣谢夕苒求见陛下,想为腹中未出世的孩儿求一个爵位,以袭国公府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