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的人生
文/张刚
热炕头浆水面,通渭游子永远的思念。
炕就是永远的眷恋。
每年春节回家,总要睡十天八天的土炕。
好多年没有睡老家的土炕了,在城里睡了几年的软床,这炕刚睡上去还不习惯,硬硬的硌得背疼、屁股疼。
刚刚睡上去,就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掀了被子太冷,盖上被子又太热,正是身子底下像烙焦了,而上面还冻着。烙了几个晚上好歹适应了,可又要回城了。
儿子更是睡不习惯,夜里烫得哇哇直哭,一身身地冒虚汗,在梦里三腿两腿就把被子蹬过了身,最后只好把他放到上炕的实格子上,才不至于闹腾。
母亲烧的土炕,坐得时间长了就烫得屁股热竦竦地疼,但过两天就又习惯了,暖暖的,感到特别地舒服,就这烫屁股的热炕,父亲现在还时常抱怨太凉,可能是他年纪大了,骨肉已经不耐寒了。
春节期间天冷,有时还会赶上正好是三九寒天,赖在炕上就是不想下来,也不想去亲戚家走走,就一直在家里待着,顿顿吃酸棒棒,或者自己动手在火炉上做“老汉披皮袄”(就是在炖土豆块上撒了白面疙瘩,住校学生都做这个菜吃,有的学生还美其名曰“雪花盖顶”“天女散花”)。
火炉就架在炕边,对我这种懒人来说,炒菜、喝茶、炒葵花籽儿这些活,趴在炕上就能干了,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自打上小学起,我就一直趴在土炕上,赖在母亲的怀里写作业,这样一直趴到中学初二,结果趴出了胸膜炎,成天打针吃药,父亲气得成天骂我是“销金罐罐”。这也足以说明我对这土炕的感情之深。
凡是西北农村人,没有一个不是在土炕上出生长大的。
听我母亲说,生我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数九寒天,可这土炕没有烧火,冻得刚生下的我嘴里直吐白沫,差一点儿就冻没气了,可人的生命看似脆弱其实也坚强,愣是缓过来了,而且身体还挺棒,可母亲就没这样幸运了,落下一身的风寒,到现在全身骨节要命地疼啊!
母亲没有奶,就请村里另一个育儿妇女,我的一个远房姑姑过来喂我吃,将一个奶头匀给别人的儿子,远房姑姑的婆婆自然不大愿意,姑姑半夜偷着来喂奶,受尽了气。长大知道了后我心下感激,心里默认远房姑姑是奶娘,过节回去,到她家转转,自己的奶喂出了一个大学生,远房姑姑现在说起来也很自豪。
也就是我这个远房姑姑,刚刚生大女儿的时候,同样是在一眼冷炕上,她婆婆心下着急,到园子里拾了一筐子玉米秆茬茬,使劲儿烧炕,怕冻着还把孩子放到离炕眼最近的位置,大人们在那里忙着照顾产妇,忽视了孩子,等一会儿想起孩子来,抱起来一看,没想到把炕烧得太热,把刚生下的孩子屁股给烙熟了,屁股蛋蛋上的肉硬生生在烙贴在炕上了!从生下第一天起,我这个远房姐姐就被火炕夺走了两半个屁股,好在小孩子再生能力强,也没落残,没啥影响,长大后照样嫁人生子,日子过得很幸福。
还没过半岁,我就在这炕上呆不住了,一支棱小胳膊小腿就翻过身子往前爬,那时还没有单干,母亲和奶奶都下地挣工分,把个半岁的孩子锁在屋里炕上,大有任其自生自灭的架势,虽然我是场边来张家的长孙,可大人们还是挣工分糊口保命要紧呀!
我三两下就爬到炕边,再向前一爬,就直直地摔在地上了,母亲每天出门时我在炕上,回家就从地上捡起来。掉在地上的我无非两种姿势:一种是在地上啃着一嘴的泥睡着了,还有一种是在那里蹬着腿哇哇地哭,奶奶在炕沿上堵了枕头也不管事。
有一天,一个亲戚来,看我成天从炕头上摔跟头,就有些担心,回头就对我奶奶说,姐,要是把孩子真摔出个三长两短来可咋交待?你还是别下地了,给人家媳妇子看着吧,于是奶奶不再上工了,回家专门看孩子了。
于是我也一天天在这炕上长大了,记忆里能浮现出的最早记忆,还是这土炕,是年迈的奶奶坐在厨房的炕上,一个婶子坐在北房的炕上,两个人打开了窗户,斜对着骂仗,婆媳之间闹家务事儿,就如这勺碗碰锅边,总是叮叮当当,一天到晚不断头。
那时我大约四岁多了。
于是就又分家了,儿时的倒数第二个记忆,就是我抱着母亲的一个精致的小木箱,往另一个庄院里搬,儿时的记忆,能留在脑海里的,总是那么地清晰,搬家那么多东西(现在想来其实也没多少),我只记住了这一件,这个小而精致的木箱,我有说不出的喜爱,从上大学到工作,一直带在身边,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传家宝。
不管住哪个庄院,生活自然还是离不开炕,对这炕有说不出的亲切,温暖的记忆像潮水一般,一层层地荡漾着。
是啊,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的时光就是在睡梦中度过的,对于西北的农村人来说,一辈子有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的时间,就是在火炕上度过的,对这炕,能没感情吗?
父亲爱好秦腔,会拉二胡,还会敲桄桄子,再能记起来的儿时的事儿,是我已经长大好几岁的时候:是那深夜里酸涩中又带一点点家乡苦音的单板秦腔了,从炕头上飘出去,飘过庄院,飘过村庄,飘过荒野……
一家人就着灯盏,坐在炕上搓玉米棒子,母亲在那里搓着,父亲敲着桄桄子摇头晃脑地吼着秦腔,到现在我只记着一句:“耳听得谯楼上二更四点”,还有什么胡氏凤莲的,也算是苦中有乐。
不睡土炕有多年了。在大年三十的夜里,一家人都挤在客房的炕上看春节晚会,是那样地温暖。可这晚会却看得我哈欠连天,才两三个节目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也睡不踏实,就在半睡半醒间梦着老屋与炕有关的故事。
有一搭没一搭有一出没一出的,记忆又回到十几年前,是父亲患了腿病,在这炕上蜗居近三年不能下地,姐姐在这火炕上读书到天亮,后来考上大学;后来我也是在这炕上,就着炕桌夜读,最后离开家乡,在异乡,写一些关于炕的文字。
西北农村的人啊,只要是不生在地垄,不死在外头,那就是生在土炕,老在土炕,殁在土炕。这炕上的人生啊,就如那老家那井水窖水沟沟里的泉水,淡中带咸,咸中带苦,可在西北人的回味里,却是那样地香甜……
【作者简介】张刚(男),甘肃通渭鸡川人,毕业于兰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原山东齐鲁晚报高级记者,现供职于山东管理学院。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曾当选山东省人大代表、山东十大杰出青年,2017年当选为十九大党代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底层行走》《乡书何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