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虎 张梦云
江西省丰城市的周加彬怀揣创业梦想来到贵州省福泉市。然而因为一起诈骗风波，这里却成了他的梦碎之地。2020年来，周加彬夫妇一直向各级各部门举报被时任福泉市安监局（现应急管理局）党组书记、局长李华忠及其弟弟李华江以投资入股砂石场为名诈骗700万余元，但至今未得到处理。
周加彬称，其是在李华忠以“党性担保”后落入陷阱的。“作为主管领导，李华忠明知该砂石场多次被包括安监局在内的部门处罚和责令停产，仍劝说我去投资。他与弟弟是诈骗共犯。”
福泉市应急管理局。张梦云摄
01
弟弟入干股？安监局长用“党性”担保骗来700万
福泉市是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辖县级市，因城区福泉山有一口“福泉井”而得名。元末明初，江南首富沈万三晚年在福泉山追随武当派创始人张三丰修道，死后葬在福泉，福泉市专门为其修建了“中华商圣园”。福泉矿产资源丰富，境内探明具有开采价值的矿产达20余种，中国最大磷化工业基地就在该市。
笔者近日来到福泉市龙昌镇长冲村的福泉金昌隆矿业有限责任公司（下称金昌隆公司）长冲砂石场（下称长冲砂石场），这里在冬日的夕阳下显得空旷而萧瑟。
长冲砂石场曾多次被有关部门处罚，目前处于停产状态，就因为投资入股这个砂石场，周加彬损失了700万余元。金昌隆公司及其法定代表人吴波、长冲砂石场原承包人黄中俊因非法采矿罪被罚款、判刑。
已停产数年的金昌隆公司长冲砂石场。张梦云摄
“天眼查”及相关判决书显示，金昌隆公司成立于2016年，经营范围为砂石露天开采及加工、销售等，法定代表人为吴波。2016年4月10日，金昌隆公司取得长冲砂石场《采矿许可证》，有效期限为5年。2017年10月23日，吴波代表金昌隆公司与黄中俊签订《长冲采石场生产承包协议书》，约定黄中俊承包长冲砂石场的生产及经营，每生产一吨砂石销售后提成4.2元，作为承包费支付给金昌隆公司。
周加彬系2013年6月从江西来到贵州，在福泉市龙昌镇与人合资开办了沙坡煤矿。2014年底，周加彬结识了福泉市矿山行业管理者、安监局局长李华忠。因为工作关系，双方经常联系，在一起吃饭、喝茶、泡脚，逢年过节也有来往，关系很融洽。其间，周加彬认识了李华忠的弟弟李华江。
“周加彬把李华忠这个‘贵人’视为亲哥，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一位熟悉周加彬的当地人士称，因为李华忠手握重权，要查处一个煤矿、一个砂石场，只需他一句话。谁也不敢得罪这尊“菩萨”。
周加彬称，2019年，他计划投资福泉煤矸石环保砖厂项目，并向政府递交了报告，选好了场地。8月上旬，李华江找到他，介绍黄中俊等人与他相识，并邀请他投资入股黄中俊承包的长冲砂石场。
“李华江说，黄中俊是三都县田野石料有限责任公司（下称田野石料）福泉分公司大股东，持有该公司50%的股权，并承包了长冲砂石场的生产经营。田野石料福泉分公司与贵黄（贵阳至黄平）高速公路6、7、8、10、11标段签订了砂石料供应合同，他们已经投入资金1226万元，其中李华江投入500多万元。田野石料福泉分公司实际控制人田远明是中交公司西安分公司领导干部，在公司也有股份，可以掌控贵黄高速各项目部。并称长冲砂石场一向合法经营，生产正常，日产石料可达1万吨，能够盈利2000多万元。”
在建中的贵黄高速公路。张梦云摄
周加彬称，李华江、黄中俊告诉他，现在砂石场运转资金不足，为了生存和发展，请他出资600万元作为周转金，占30%的股份。周加彬投入的资金只用于生产经营，不能挪作他用。以前的债权债务由他们负责，与他无关，可写入合同。“李华江、黄中俊还邀请我到砂石场考察，并导演了轰轰烈烈的生产假象来蒙骗我。”
“据我后来了解，李华江入的是干股，根本没有掏钱。他是他哥的‘白手套’。”周加彬告诉笔者。
“我并不看好这个项目，所以迟迟没有答应。”周加彬称，随后李华江便开始向他借钱，第一次是3万元，第二次是57万元。“考虑到他是李华忠的亲弟弟，我不得不借。钱到手后，李华江对我说，如果没钱还你，就作为项目入股——原来他们已经挖好了坑。”
“在一次和李华忠泡脚时，我把投资煤矸石环保砖厂的想法告诉了他。李华忠叫我暂缓投资砖厂，先投资砂石场，并以党性担保，砂石场没有问题，让我放心，有他在，没有事。”
02
一个多次被多部门查处的砂石场
周加彬称，在李华江、黄中俊等人的诱骗和李华忠的承诺下，他最终答应投资长冲砂石场。“我回到老家东借西凑，找了10多个小时候的玩伴。”
2019年9月1日，周加彬的妻子黄义红与黄中俊、李华江等人签订了长冲砂石场投资合作协议。协议签订后，黄义红先后将600万元分别汇入了对方指定的收款人银行账户。
“协议签订一个月内，黄中俊又以砂石场没有资金会停产等理由，要求我拿钱救场。我又陆续支付了100多万元，前后总共投入资金700万余元。”
“我的700多万一进去，就被李华江他们全部拿走了。”周加彬告诉笔者。
周加彬称，支付700万余元资金后，黄中俊、李华江等人总以各种借口不按合同条款执行，既不算账、办理财务移交，也不让其人员参与经营管理，他投入的资金也不知去向。不到两个月，砂石场就被有关部门彻底关停。
周加彬发现自己被骗了，他投资的长冲砂石场问题多多。“黄中俊在管理砂石场期间，无视国家法律，占用林地、非法开采、越界开采、拖欠民工工资，多次与当地发生纠纷，群众报警达250余次，还围攻行政执法人员，被有关部门下达停产停工通知20余次，因其背后有保护伞，每次都不了了之。李华江、黄中俊隐瞒了这些事实，诱骗我们投资。”
2021年12月24日，福泉市法院作出的“（2021）黔2702刑初103”号《刑事判决书》认定，黄中俊作为长冲砂石场实质经营人、控制人，应按照发包方金昌隆公司提供的采区坐标拐点依法开采，但其在明知越界越层后不仅未停止开采，反而向发包方承诺后果自负，依然进行非法采矿，导致金昌隆公司违反《矿产资源法》的规定，超越《采矿许可证》规定的开采范围越界越层开采，造成矿产资源损失价值294万余元，黄中俊、金昌隆公司及其法定代表人吴波的行为已构成非法采矿罪，判处金昌隆公司罚金50万元；判处黄中俊有期徒刑三年九个月，并处罚金15万元；判处吴波有期徒刑三年二个月，并处罚金13万元。
长冲砂石场越界越层、非法开采的区域。张梦云摄
一审判决后，三被告人均不服，提起上诉。2022年3月25日，黔南州中级法院作出二审裁定，认为原判认定事实清楚，适用法律正确，量刑适当，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近日，已经刑满出狱的吴波告诉笔者，他比较冤，被判刑属于“背锅”。“黄中俊承包砂石场后，因有‘保护伞’，越层开采，非法开采，我制止过，并及时向福泉市有关部门反映过，举报过，但有关部门监管不力，就连镇政府都拿黄中俊没有办法。”
吴波认为，作为金昌隆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他已经尽到监管责任。
吴波的辩护律师亦认为吴波无罪。吴波多次阻止和举报非法开采行为，相关部门未阻止，吴波作为法定代表人已尽到其义务。且吴波没有参与生产经营管理，事后积极配合相关部门调查取证，主观上没有犯罪故意，客观上没有实施非法采矿的犯罪行为。
03
民事欺诈？当地公安不予立案
周加彬称，他发现问题后，多次找李华江、黄中俊等人要求退还砂石场投资款，对方以种种借口拒不退还。
周加彬认为，自己被李华江、黄中俊等人做局设套，对方隐瞒事实，伪造假象，合伙诈骗他700万余元后瓜分殆尽，用于偿还私人债务或个人消费。
一是伪造合同。田野石料福泉分公司根本没有参与贵黄高速公路建设，也没有与贵黄高速签订砂石料供应合同，只是和贵黄高速部分标段有贸易关系，对方出示的合同是私自加盖的公章。
二是伪造身份。田远明根本不是中交公司西安分公司领导，也不是贵黄高速公路项目负责人。
三是伪造账目。对方出示的账目，数据改来改去，为诱骗其投资伪造盈利。他们没有投资1226万元，李华江也没有投资500万元。据知情人讲，黄中俊欠李华江的高利贷。
四是隐瞒真相。黄中俊在管理长冲砂石场期间，群众报警250余次，被安监局等有关部门下令停产停工20余次，李华江、黄中俊等人隐瞒非法采矿的事实，诱骗其投资，随后砂石场就被关停了。
“李华江经济并不富裕，何来500万元投资，他只不过是李华忠一个替身。李华忠明知砂石场开不下去，仍信誓旦旦以‘党性’担保力荐我们夫妻去投资，其别有用心，设坑诈骗。”周加彬称，自己被骗，多次追讨“投资款”无果后，找到了李华忠。“李华忠说，这完全是忽悠，李华江是有责任的。并表示会找李华江说，但几个月过去都没有结果。”周加彬向福泉市政府领导反映，亦无回音。
2020年9月28日，周加彬通过一家媒体进行了实名举报。福泉市委市政府连夜召开会议，成立了调查组。时任福泉市委书记郭正勇亲自给周加彬打电话要求撤稿，称会依法秉公处理。李华江、黄中俊害怕出事，答应退款695万元，并拟定了退款协议。李华忠还单独从福泉来到江西丰城，与周加彬商谈退钱的事，但后来仍未兑现。
为追回投资款，周加彬向家乡江西丰城和案发地贵州福泉公安机关都报了案，两地公安都进行了调查。
“丰城公安听了我们的哭诉后，派员前往福泉调查。福泉公安以他们管辖更适宜为理由，要求将该案移交给他们。”周加彬称，2020年10月31日，福泉市公安局受理了他的控告。然而一个月后，他等来的却是一纸《不予立案决定书》。
福泉市公安局专案组认为李华江等人确有虚构事实、隐瞒真相的欺骗行为，但以“非法占有的故意不明显”为由，拒绝立案。
福泉市公安局。张梦云摄
办案人员告诉周加彬，李华江、黄中俊等人在长冲砂石场越层开采、占用林地等方面确实对其有所隐瞒，但砂石场也确实是在生产并具备生产能力，周加彬投资的钱也确实用于了砂石场经营。“刑事构不上，只是民事欺诈。”
周加彬不服，认为李华江、黄中俊等人非法占有的故意非常明显。“他们将一个被林业、公安、综合执法、自然资源等部门认定为非法开采、下令停产停工的砂石场包装得前景无限好，诱骗我注入资金后就把钱瓜分了，随后砂石场就被相关部门彻底关停，我至今一分钱都没拿回来，这不是非法占有是什么？”
据了解，黄中俊今年刑满出狱后去到江西丰城，告诉周加彬说：“周总，你投砂石场的钱，是李华忠、李华江叫你投的……我说的都是事实，敢承担法律责任！”
04
安监局长被指“钓鱼执法”为弟弟牟利
据知情人士透露，丰城公安和福泉公安调查过程中，在询问长冲村村民王泽平时，其曝出两条惊人内幕：一是李华忠亲自策划、组织“钓鱼执法”，通过查处长冲砂石场，逼迫吴波降低承包费，非法牟利100多万元。二是李华江、黄中俊等人骗取周加彬投资款700万余元。
王泽平称，他是福泉市龙昌镇长冲村人。吴波将砂石场承包给了黄中俊，每吨砂石料收承包费4.2元，双方签订的承包协议是100万吨。2017年下半年，他通过在长冲砂石场买砂石料认识了黄中俊。黄中俊得知他是本地人，有点能力，就让他承包砂石场的石料运输，双方一来二往就熟悉了，黄中俊、李华江经常去他家吃饭。有一次，三人在李华江家里聊天的时候，黄中俊说长冲砂石场没有《生产许可证》，就找李华江帮忙，因为黄中俊得知李华江的哥哥李华忠是福泉市安监局局长，“黄中俊承诺给李华忠200万元。”
“黄中俊想让吴波降低砂石场承包费，吴波不愿意，于是找到李华江、李华忠和我商量这件事，我们四人为这件事商量过多次。”王泽平称，他印象比较深的是砂石场被查处前两个月，一次是他们一起去贵定吃狗肉，一次是去石阡泡温泉。后来李华忠提议由他安排福泉市应急管理局的人，以砂石场没有《安全生产许可证》为由去查处，让砂石场停业后逼吴波降低承包费。“李华忠安排我做举报人，李华江说事情办成后给我30万元好处费，降低承包费所得的钱归李华忠所有，但以李华江做生意的名义去收取。”
王泽平称，2018年3月的一天，四人在李华江家里吃晚饭，李华忠说他晚上安排人去关掉吴波的砂石场，并且要黄中俊配合当天晚上安排生产。当晚9点，李华忠带领该局的工作人员来到长冲砂石场，对砂石场无证生产行为进行查处，开出了57万余元的罚单。吴波为了办证，答应将承包费从每吨砂石料收4.2元降到每吨收2.43元，李华江这才从李华忠那里把砂石场的《安全生产许可证》拿了回来。
福泉市安监局查处长冲砂石场，被指局长安排的“钓鱼执法”
“每吨承包费降了1.77元，100万吨就是177万元。”王泽平称，因为砂石场的经营情况，这笔钱黄中俊一直无法兑现，于是他们就想到骗周加彬的钱。
“周加彬被骗后，我问过他。他说他前后分多次打了700多万元给黄中俊、李华江等人。哪有投资款分多次、分不同的人、按照不同的数目打款到不同的账户的？我一听就知道他被骗了。那是因为黄中俊、李华江他们就是要直接按照商量的比例把骗来的钱全部分了。”王泽平称，黄中俊曾明确告诉他，“周加彬打这个钱进来，我是不会再生产一颗砂的。”
王泽平称，他不但至今没有拿到黄中俊、李华江承诺给他的30万元钱，还因为被他们告挪用工程款，被拘留了15天。
据王泽平介绍，李华忠策划、组织此次“钓鱼执法”，还叫了福泉电视台记者随同前去采访，但拍摄内容并没有在电视台播出。
05
被举报者本人未出任何回应
官方网站显示，李华忠历任福泉市司法局副局长，福泉市政府办副主任兼法制办主任，福泉市环保局党组书记、局长，福泉市委政法委常务副书记，福泉市安监局党组书记、局长，福泉市应急管理局党组书记、局长、四级调研员。2024年6月起，李华忠保留应急管理局党委委员、四级调研员职务，在局领导中排名第二，分工为“协助党委书记、局长工作，负责全局自然灾害和安全生产突发事故处置调度和善后处置（含事故调查）、信访和矛盾纠纷化解、法治审核等工作”。
周加彬数次联系福泉市纪委书记欧家坤，询问举报进展情况，未获回音。受访者提供
2024年12月12日，笔者联系李华忠，请其对周加彬的举报内容加以置评。截至本文发布，李华忠未做出任何回应及辩解。
此外，12月13日，笔者还联系了黔南州副州长、福泉市委书记黄桂林，就李华忠被举报事件进行沟通。
周加彬告诉笔者，他去年11月6日在黄桂林书记办公室找到他，并给了黄书记举报李华忠的材料。“此后在福泉纪监委书记欧家坤接见我时，我看到他手上材料是黄书记批示了的。”但如今欧家坤已调走，福泉纪委再没任何动静。
“关于李华忠策划、组织钓鱼执法，王泽平在福泉市、丰城市两地公安谈话笔录中都有记录。在福泉市纪委找王泽平谈话时，王泽平也告诉了福泉纪委，但不知纪委是否作了记录。”周加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