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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启

文/常凡

1

冬晴睁开眼,涌入视线的,是恍若无尽的黑暗,和黑暗中那些破旧家具黑黢黢的轮廓。

适应了一会儿,她又看到了正对床的衣柜上那面穿衣镜,镜中朦胧模糊地映出自己侧卧着的身影。她条件反射似的,扯过垂落到床沿下的毛巾被,遮掩住了身体。她记起孩子姥姥第一次来的时候,就郑重地跟她说,镜子对着床是风水上的大忌。第一妨人,第二晚上醒来起夜时还容易吓到自己。冬晴跟勇健提过几次,勇健嘴上总是说没问题马上弄,有空就挪,然后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冬晴寻思今晚之前,说啥也要让勇健把这衣柜挪挪地方。

勇健睡在靠近窗户的里侧,脸朝上,粗壮结实的左臂举过头顶,胡茬参差的嘴巴半张着,发出很响很刺耳很沉重的鼾声。冬晴确定自己刚刚就是被这鼾声吵醒的。冬晴与勇健结婚快十三年了,这粗暴的呼噜声也伴随了她五千多个夜晚。如今,她不仅早已习惯了这四缸发动机轰鸣般的呼噜声,甚至有时候听不到勇健的鼾鸣,她反倒还会睡不安稳。冬晴打开枕头边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此刻是凌晨两点五十六分,再有半个多小时,勇健就又该按部就班地起床。一晃十年,勇健的每一天,总是从全天最黑暗的时刻开始。

勇健的鼾声戛然而止,他朝冬晴这边翻了个身,砸巴两下嘴,长吁了一口气,睡梦中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冬晴哆嗦了一下,闭上眼睛,随即又睁开,注视着勇健融在黑幕中那张还算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粗糙起皴的脸。

勇健也醒了。他的生物钟,似乎已精准到了不需要闹铃定时鸣响,就可以在凌晨三点钟左右让自己醒来,前后误差基本不超过十分钟。他睡眼惺忪地望着冬晴。两个人,四只眼睛,在黑暗中对视了十秒钟,勇健再次砸吧砸吧嘴,说:“你咋这么早就醒了?”冬晴伸手掐掐他的鼻子,没好气道:“还能为啥?都怪你呼噜声太小了。”

勇健嘿嘿一乐,口中整齐的白牙在黑暗中闪了一下,把脸转向了另一侧。勇健和冬晴的故乡,在南水北调源头,水质好到全国闻名,大多数人因为这水,都有一口洁白发光的好牙。冬晴坐起,身体靠住床头,问:“做梦了吧?”勇健沉默着,似乎在努力回忆睡梦中的情景,眼睛望向床头对面的墙。墙壁与屋顶的接缝处,有一只一拃多长的壁虎,半卷着尾巴一动不动地趴着。

五年前,勇健和冬晴从镇子上破旧的平房,刚搬进这座半新不旧的楼房时,这只壁虎已经是这里的住户。没住几天,壁虎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了冬晴身上,一阵乱爬,把冬晴惊醒不说,还给吓得翻身跌倒在床下,妈呀妈呀地哇哇尖叫。壁虎翻着跟斗跌下床,迅速消失不见。没过多久,冬晴去厨房做晚饭,一眼瞅见装豆瓣酱瓶子的盖儿上,卧着一只麻灰色略带些不规则白斑点的壁虎,昂着三角脑袋,一双凸起的怪眼不吝地瞪着她。冬晴立马吓得脸色煞白,丢掉锅铲,退出厨房,尖着嗓子叫勇健赶紧来收拾。勇健进来,屈起两根指头照准壁虎的身体轻轻一弹,壁虎飞起,啪的一声撞到墙上又跌落在地板上,一阵慌乱的连扭带爬,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冬晴埋怨勇健:“怎么不打死它?好恶心。”勇健拧开水龙头洗洗手,说:“壁虎是好东西,捉蚊子逮苍蝇。你没看,好多人都在自己的车屁股上贴着壁虎吗?”冬晴不懂,问:“那为啥?”勇健说:“听他们说,壁虎就是庇护的意思。”冬晴接着问:“庇护是啥意思?”勇健有点不耐烦,皱皱眉、撇撇嘴道:“好像是保佑保护的意思吧,反正是个好词儿。”勇健一家与壁虎五年来同居一室,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因为没有在屋里同时见过两只壁虎,勇健冬晴就当这是同一只壁虎了。

“壁虎,壁虎,这么多年,它都保佑什么了?庇护什么了?”冬晴的视线也投向了那只壁虎,语气怅然地说,“我看哪天你还是把它捉住扔出去吧,别再冷不丁掉到床上吓死个人。”

勇健阖上眼,叹口气,说:“不管咋说,毕竟也是一条性命。”

冬晴说:“我又没让你害死它,你就把它请出去不行吗?”

勇健含混地说:“好,好。它只要是再爬得低一点,我一定请它出去。”冬晴又说了晚上回来挪动穿衣柜的事,勇健也好好好行行行地答应了。

冬晴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刚才,做了个什么梦?”勇健使劲揉了揉眼睛,说:“想不起来了。”他蓦地侧过脸来,眼神怪异地瞅着冬晴,问:“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

冬晴眼望着天花板,说:“我听到你说梦话了。”

“我,我说……什么了?”勇健有点结巴。

冬晴不说话,神态宁静又似乎有些紧张,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静默了一会儿,勇健又叹了口气,搔着乱蓬蓬的的头发,抓起手机看看时间,说:“快到点了,该起床了。”他健硕结实的身体往上抬了抬,作势要起床的样子。

冬晴伸手扣住了勇健的手腕,勇健在黑暗中凝视着冬晴殷切的目光。“还早着哩,干嘛那么着急?”冬晴抓住勇健的手,把它轻轻放在自己的胸部。

勇健感到了温暖和柔软。他用力咬着嘴唇,眼睛里开始燃起灼灼的火苗。他鼻孔喷着粗气,猛然翻身,粗暴地把冬晴压在了自己的身体下面,咬牙切齿地说:“心想事成,心想事成……”

几分钟后,勇健抹着额头冒出的油亮的汗水,神情沮丧地从冬晴身上移开,坐在一边床沿大口地喘粗气。冬晴一脸不快,半躺半坐,双手枕在脑后不停地眨着眼睛。

勇健摇着头,说:“可能是这段时间没休息好。晚上再来吧,一定行,一定行的。”

房间外传来抽水马桶的冲水声和一阵细碎匆忙的脚步声,是女儿红霞起夜从厕所出来。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一会儿,勇健估摸红霞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忙轻手轻脚地快速穿好衣裤,问冬晴:“冰箱里还有方便面吗?”冬晴悻悻地说:“没有了,就剩俩凉馍,爱吃不吃。”勇健冲她不尴不尬地笑笑,说:“没有也不要紧,市场有通宵卖饭的,还有羊肉汤呢。”冬晴不理他,把脸埋进了枕头。

2

勇健静悄悄离去。冬晴竖起耳朵,不一会儿,听到了楼下汽车点火发动的声响。每天如此,勇健起大早驾驶着自家的二手依维柯厢货,到二十多公里外的果蔬批发市场进货,七点半钟拉着整车新鲜的蔬菜和瓜果回来,开始菜贩子一日忙碌劳顿的营生。以前拉货的是台东风卡车,前不久刚换的车。听着勇健开车远去,冬晴有点后悔对勇健发火,勇健起早贪黑不容易,还让自己搞得心情不好。她不免担心,想起幼儿园张园长昨天跟她提起想要一些山竹,她抓起手机给勇健拨了过去,说:“记得进一箱山竹。你到了市场,记着先整碗羊肉汤,要纯肉的不要羊杂,羊杂没啥营养。多要两个饼子。”勇健在电话那头含混地嗯嗯着。

冬晴被手机闹铃再次叫醒时,已是早晨六点半。她跪在床上拉开窗帘,阳光俯冲进房间,亮得晃眼。这座北方滨海城市,春夏季节的白昼比冬晴老家长得多,冬晴十二年前初来乍到,对每天早上四点多天光就一片大白,不习惯了很长时间。

从窗口望去,多年前辽阔平展、长满油菜花与麦子的田野,已被一幢幢建成和在建的楼宇覆盖淹没。这些楼宇高耸入云、鳞次栉比,阻挡住了更远处一面阔大的人工湖泊上吹来的带着腥涩的咸味又潮湿清凉的风。诱人且煽情的广告宣传语,醒目地立于还在施工的小区门前。玄湖镇远离中心城区,目前的房价还不算高,可以预料再过几年,大概率会翻着跟头往上涨。冬晴曾经非常迫切地想按揭买下一套,因为这事和勇健反复争论过多次。勇健想在离新家乡——移民新村不远的县城里买套房子。冬晴知道勇健的心思,无非是想以帮着照看房子的名义,让公婆搬进去住,尤其到了冬天新房子里有暖气取暖。冬晴则有自己的计较。只是如今这个愿望和梦想已经变得不那么强烈,甚至都快烟消云散了。冬晴再没和勇健提起过,勇健也很长时间不再提在县城买房的事情了。

冬晴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简单拾掇平整了一下床铺,走进女儿红霞的卧室。红霞还在睡。她马上十二岁,上五年级,学习成绩差强人意,在班里处于中游。昨晚放学,作业写到十一点半,也没写完。冬晴和勇健都是初中没读完的肄业生,根本辅导不了孩子的学习,平时只能戳在一边儿,干瞪眼瞎着急使不上劲儿。

冬晴见红霞睡得香甜,有点心疼又有点烦躁,撩起毛巾被,推了推女儿,说:“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了,还不起床?”她红霞瘦小的臀部轻拍了一下,两步走到窗前把窗帘推开。见红霞没反应,冬晴莫名地火大,抓起红霞挂在椅子背上的校服,往孩子身上不轻不重地甩了两下,咋呼道:“还不起来是不是?昨晚上让你把作业写完,你说今天早上写,到了早上你又不想起!”她抓住红霞的一只手臂,把她拽起。红霞勉强地坐着,身体随即又歪歪斜斜地靠在床边墙上,皱着眉头,一脸的癔症与不情不愿,嘟囔道:“干什么啊你?”床边墙上贴着几张照片,冬晴曾一度把照片取下来,红霞后来又给粘了上去,还表情困惑地问冬晴:“我贴得好好的,你取下来干嘛?”

冬晴感觉嗓子眼有些干涩,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两手摩挲着膝盖,说:“你得用功学习,我跟你爸就是吃了不好好学习的亏。难不成你将来还打算跟我们一样,继续没晌没夜地当菜贩子?”

她使劲眨眨眼睛,抽抽鼻子,移坐到床沿上,帮红霞穿衣服,说:“努努力,争口气,这次期中考试,咱说啥也要进到前十名。”红霞说:“我们老师说,以后考试成绩不排名次了。”冬晴撇撇嘴道:“明着不排,暗地里还能不排吗?就算是不排名次,成绩出来了,你能在班里排第几,心里还能没个数?”红霞迟疑地点点头,睁大眼睛盯着冬晴,说:“妈,你咋哭了?”冬晴咧咧嘴,难看地笑道:“没有,我有啥好哭的?不过,你要想让你妈妈我天天高高兴兴的,就好好读书,考出个好成绩。”红霞垂头不语。

冬晴当年是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从老家来到这座城市的。八个多月时,冬晴有天早起感觉不好,勇健赶紧蹬着卖菜的破三轮,拉着她到十几公里开外的县城医院检查。大夫说胎儿心跳异常,彩超观测脐绕颈,必须马上剖腹产。孩子生下来不足五斤,三岁前身体一直羸弱多病,每个月都得往医院去几趟。进了幼儿园后,身体状况慢慢好转。十二年,这个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但冬晴感觉孩子和自己还有勇健一样,仍然是身份尴尬、面目模糊的外乡人。再过两年,红霞就要上初中了。异地学生考大学必须回原籍的,冬晴想,到时候还得托关系才能让孩子进入老家县城一所好的中学继续读书。这又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

红霞默不作声,十分乖巧,坐到小课桌前埋头补家庭作业。冬晴问:“早上饭,想吃点啥?”红霞想了想,说:“豆浆,豆腐脑,煎饼馃子。”冬晴说:“等着,我下楼给你买去。”

3

楼后不远,路边就有一个卖早点的露天摊位,吃早点、买早点的人不老少,几张简易的条形桌子,四周已快坐满了食客。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婶,正照应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吃早饭。她很有耐心,一勺一勺地将碗里的豆腐脑喂到小男孩口中,说:“吃得饱饱的,一会儿姥姥带你去看大熊猫、大老虎。”她抬头看见冬晴,笑着打招呼,说:“冬晴,买早点呐。”冬晴点头回应。

大婶与冬晴同乡不同村,都来自南水北调源头库区。十年前,库区移民时,大婶家移到了同省更靠近南边的一个县,冬晴和勇健,跟着公公婆婆一大家子,迁徙到了中原腹地。大婶一家来这座北方的海滨大城市讨生活有二十多年了,靠摆摊卖鞋维持生计。大婶不识字,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却出了两个在读大学生,一个在本地,一个在福建。大女儿虽只初中毕业,但人长得漂亮,嫁给这镇子上的一个有钱人,生了俩孩子。大的女孩读小学,小的就是此刻她身边带着的男孩。

冬晴又看一眼小男孩儿,问:“小伟还没上幼儿园吗?”大婶扯出一张餐巾纸给外孙擦擦嘴,说:“不上了,我带着就行,他姐姐没上过幼儿园,不也照样上学吗?”冬晴说:“上幼儿园还是好一些,对孩子早点开发智力有帮助。”她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叫小伟的男孩儿,小伟也歪过头来好奇地瞅她。卖早点的大姐连着问她两声:“你要嘛?我说,你要嘛?”她回过神来,忙说:“豆腐脑两份,豆浆一份,煎饼馃子一个,素馅的包子两个,打包带走。”

大婶把孩子吃剩下的半个豆腐馅儿包子,塞进嘴里咀嚼吞咽,问冬晴:“有段时间没见你们家浩浩了,还在老家他爷爷奶奶那儿吗?”冬晴从摊主手里接过几个装着食物的塑料袋,双手拎着,笑着说:“是啊。婶子一会儿是不是要带小伟去欢乐谷看大老虎啊?”玄湖镇正在大力发展旅游产业,距离居民区不远,建了一座大型的综合性游乐场,起名“欢乐谷”,上天入地、翻江倒海,花鸟鱼虫、飞禽走兽,各种娱乐项目算得上应有尽有,还有一大群一比一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的恐龙雕塑。大婶的女婿正好是这游乐场的投资人之一,大婶带外孙进出自然无需门票。

大婶笑呵呵地说:“没事干,带孩子瞎玩呗。哪天浩浩回来了,你们别忘了带孩子去玩,自己人好说,免费。”冬晴连声嗯嗯答应着,边走边说:“婶子有空来家玩啊。”

阳光分外耀眼,目之所及都明晃晃、亮堂堂的,仿佛没有一处阴影似的。冬晴似乎被这阳光照得头晕目眩,走路竟有些不稳。她步履踉跄,两步一摇,走进单元门洞,又觉得两眼瞬间陷入一片凝滞的黑暗。她背朝着楼梯吃力地坐在了台阶上,闭住眼睛,不停地大口喘气。有楼上邻居路过,问她:“没事吧你?怎么坐在这儿啊?”冬晴强挤出微笑,解释道:“没事没事,走得有点累了,歇一会儿。”十分钟后,她挣扎着站起,上楼回家。红霞补完作业已洗漱,冬晴把买来的早点放在碗盘中,招呼红霞抓紧时间用餐。她自己随口吃了一些,又嘱咐了红霞上课别迟到,课堂上注意听讲,便抓起提包和手机再次下楼,从负一层地下室里推出电动自行车,驱车往玄湖镇集贸市场赶去。

集贸市场距离冬晴一家所住的小区有三里多地,面积不小,集贸市场中间是一个长方形的广场,很大很空旷,早中晚都音乐声不断,总有一群精力充沛的各个年龄段的男男女女,在那里眉开眼笑地起劲儿欢实地跳广场舞,起劲儿欢实地又扭又蹦哒。广场的四周簇拥着饭店、商场、超市、美容美发等门面房和用各种篷布或者塑料布搭建的简易摊位。冬晴家的菜摊儿,在广场南侧的一角,左边也是个菜摊儿,右边是个肉铺。冬晴总是比左右两家先到先开门。不一会儿,勇健拉着一车新鲜的果蔬开到菜摊儿门前,两人不说话,很有默契地从车上把盛装果蔬的筐子、箱子卸下,依次码放摆置到位。勇健把车开到广场的一角停住,独自到一旁卖早点的摊位简单吃点早饭。接下来他要做的雷打不动的一件事,就是拉开放在摊位里的躺椅,补每天凌晨缺失的那几个小时的觉。躺下没一会儿,他就又发出了很响的鼾声。

一大早生意还不错,很快开了张。近九点时,幼儿园的张园长来了。张园长是这镇上唯一的私立幼儿园的园长,她丈夫是集贸市场的管委会副主任。冬晴把准备好的五斤山竹打包给她,冬晴本不打算要钱,张园长执意要给,冬晴于是只要了进价。

张园长连说谢谢,瞅见勇健靠在在躺椅里,脸上蒙着衣服酣睡,摇摇头,小声说:“孩子他爸每天可够辛苦的,真不容易。”冬晴笑笑,说:“就是这出力流汗劳累的命,认了。”张园长又瞅瞅冬晴,问:“赵晨浩还在乡下爷爷家吗?上学前打算一直待在乡下了吗?”冬晴抿着嘴点点头,说:“等过一段,再说吧。”张园长说:“晨浩跟他姐姐小时候差不多,也是个听话的孩子。红霞现在上几年级了?”冬晴说:“下半年就该六年级了。”张园长叹气道:“你看这日子过得有多快,马上就是大姑娘了。”

过了十一点,冬晴在棚子后面搭建的小半间简陋厨房的煤气灶上炒了花菜和笋瓜,用电饭锅蒸了一锅米饭。她还从隔壁肉铺割了两斤五花肉。这么多年,冬晴一直学不好做红烧肉,只能等着勇健11点20前后自然醒来,让他亲自下厨,用砂锅炖上一锅香气四溢的土豆红烧肉,午饭算是准备停当。12点刚过,红霞背着沉重的书包,从学校放学回来,一家三口,围着小饭桌不言不语,很快地吃完午饭。冬晴洗了一个苹果递给红霞,让她吃完苹果,骑电动车回家午睡。

时间很快来到了下午。勇健和旁边肉铺老板下了两盘儿象棋,都输了。他有点沮丧,低头一声不响地围着广场走了几圈,查了一下微信运动,还是差了2百多步不到1万步。他索性也不再走了,回到在摊位的椅子上,半闭住眼睛,右手轻握手机,用背面在大腿上颇有节奏地拍打着。

冬晴投给他不屑的一瞥,说:“你呀,又在偷奸耍滑、弄虚作假了不是?”

勇健仍阖着眼,嘴角浅笑,继续在大腿外侧拍打手机。两分钟后,他看了眼手机,运动的步数已达到了1万1千多步,面露喜色,并忙截图保存。集贸市场管委会最近刚建了个微信运动群,规定群内商户连续十天行走步数超过1万步的,可以参与抽奖活动。奖品有洗发膏、洗衣液、雨衣、雨伞、拖鞋等生活日用品。勇健开始没当回事,等看到有商户真的领回了奖品后,有些心痒,于是也赶紧扫描二维码参与了进去,并很快从别人那里取得“真经”,掌握了快速提升步数的小窍门儿。

冬晴刚接了个电话,是妹妹春芳打来的。春芳一家四口在另一座城市讨生活,春芳负责居家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丈夫小川有点修车的技术,在一家车行里给老板打工,每月有大几千元的收入。春芳来电话说,丈夫小川最近失业了,暂时还没找到新的工作。春芳问姐姐,近段时间忙不忙?要是需要帮手的话,他们两口可以趁着这段空闲来帮衬帮衬,打打下手。至于工钱吗,给不给、给多少都无所谓,管饭就行。冬晴犹豫着,和勇健商量。勇健和冬晴妹夫小川既是连襟,又曾是小学同学,一起玩到大的发小,可说是亲上加亲的关系。小川平时对勇健也几乎从不以姐夫或哥相称,都是直呼其名。

勇健想了想,干脆道:“行啊,自家人还有什么说的?”冬晴忙笑着说:“到时候可以让小川跟你一起去进货,你俩也能替换着开车。或者哪天你不想去了,就让他开车去进货也行啊。”勇健连连点头:“行,行,没问题。”

有人走进菜摊儿,闷声闷气地问:“这苹果多钱一斤?”冬晴刚想回答,看清了来人面目,立时露出惊喜之色,说:“呦,是唐军哥哥来了啊!”勇健也忙从椅子上站起,笑着道:“哥来了。来前儿也不打声招呼?”来人一笑,说:“想给你们个意外嘛。”冬晴搬了把椅子,请来人坐下。来人是勇健的姐夫唐军。勇健在家排行第四,上面有一位大哥,两位姐姐,下面还有一小妹。小姐姐嫁到省城,姐夫就是这位唐军,在铁路单位工作。勇健请唐军吃香蕉、橙子、炒花生,问:“行啊哥,我记得你好像几年前来过一次吧,这回就能自己摸过来了。记性可真好。”他冲唐军竖起大拇指。唐军笑着摇头,说:“现在手机有导航功能是真方便,地址名称一输,指哪儿到哪儿,八九不离十。”唐军接着说,自己这次是来出公差,事情差不多办完了,顺道过来瞅瞅他们一家。走到镇子口,见竖着大广告牌,什么奇幻欢乐谷,花里胡哨看着挺诱人的。唐军问勇健:“这欢乐谷有意思不?”勇健正略作沉吟,冬晴说:“我们没去过,听说里面挺不错的。”她用手指戳戳勇健:“唐军哥哥大老远的,轻易不来一趟,下午又没啥事,你就陪哥去好好转转呗。”勇健扽了扽裤腿儿,说:“行啊,那现在就去。”

冬晴说等会儿,我跟邱婶儿打个电话。她拨通了买早点时碰到的同乡大婶的电话,一说,对方倒确实挺爽快。冬晴收起手机,对勇健说:“你带唐军哥哥到欢乐谷大门口,那儿有人接。”勇健从隔壁卖肉老板处借了辆破旧的铃木摩托车,载着唐军往欢乐谷一路突突而去。十分钟后,到了景区门口,没见有人接应,俩人蹲在路沿上等。勇健问唐军家里的情况,唐军有点无奈,说:“你外甥那成绩,明年考大学估计没啥戏,我准备让他不行考铁路技校算了,不管咋说毕业出来也好找工作,当个铁三代也挺好。”勇健说:“那也不错了。”

大约十分钟后,从远处驶来一辆满身是灰的酒红色轿车,在两人跟前停住。车窗摇下,司机冲勇健点头,说:“走,上车吧,我送你们进去。”勇健和唐军拉开车门钻进车里,永健坐在副驾驶位置。车子沿着园区的围墙往前开。勇健向那人介绍:“这是我姐夫,听说欢乐谷建的不错,想进去瞅瞅。”那人从后视镜冲唐军点点头,继续往前看,说:“里面养了不少动物,有两只大熊猫还算是比较有看头。”几分钟后,车开到两扇灰色大铁门前停住,那人按了按车喇叭,铁门被人从里打面开。

那人对勇健和唐军说:“好,你们进去吧。”唐军向那人表示了感谢,下车和勇健走进了大门,轿车原路返回,大门随后又关上了。从这个偏门进去不远,就是熊猫馆,没几个游客,室内空调打着恒温,隔着玻璃可以看到两只似乎成年不久的大熊猫各居一室,一只靠墙坐在地上,抱着一大捆新鲜的竹子笑吟吟地享用,一只在屋里来回地转圈,甚至还扭动着浑圆的大白屁股倒着走起来。唐军举着手机拍照,二目放光,情不自禁地啧啧道:“嘿,这熊猫能倒着走路,还真是第一次见哩!”

看完熊猫,勇健又引唐军去看其它动物,各种猴子各种鸡,各种驴、马、骆驼、鹿、羊,还看到袋鼠蹦蹦跳跳、狗熊边吃东西边拉屎。唐军想看东北虎,等了半晌也没见老虎从笼里出来。有一只大鸵鸟,隔着围篱,追撵着唐军耸起翅膀勾起头跳舞。唐军撇嘴道:“这货真能,肯定是想要吃的。”唐军从路边媷了把草伸进去,鸵鸟眼睛忽闪了两下,不为所动的样子。

从动物园区出来没多远,映入视线的是一片水面广阔的人工湖,湖水墨绿,风过处泛起涟漪。两人在湖边的一间亭里下。唐军自己点了枝烟抽起来,望着湖水和对岸新建的气势宏伟的仿古建筑,说:“好,这儿风景整得确实不错。”勇健坐在石凳上不作声。唐军咳嗽两声,问:“最近咋样?”勇健说:“还能咋样?老样子呗。”唐军嘬了口烟,问:“冬晴……还没动静?”勇健又不作声。唐军说:“你姐的朋友认识个老中医,八十多岁了,专治不孕不育,听说很有疗效,几个疗程下来、几副药喝下去就能种上怀上。”他说着,从挎包里摸出几张名片,挑出一张递给勇健,说:“试试呗,没准能行呢。”勇健点点头,说:“你俩费心了。”他端详了一会儿名片,揣进了口袋。唐军叹了口气,说:“还得往前看啊。”

湖面上掠过三五只黑灰色的野鸭,橘色夕阳正一点点往天边的墨色云层里坠落。唐军说:“跟你大哥,一直也没有联系?”勇健摇摇头。勇健大哥和嫂子在杭州打工,大哥跑快递,嫂子在饭店打工。唐军说:“你大哥回家快一个月了,在家照顾老头老太太。他们不让我告诉你,可我觉得你还是知道的比较好。”勇健眼睛盯着唐军。唐军说:“一个多月前,老太太一直说肚子疼,吃不下东西,一吃就吐。到医院一查,胆囊炎。”勇健问:“严重吗?”唐军说:“还住着院呢。大夫说,多亏看得及时、发现得早,不然很有可能恶化成肿瘤。”勇健面无表情,又不说话了。唐军说:“老爷子最近身体也不太好,还是心脏上的老毛病,心慌、心口疼,有时候老感觉喘不上气,药一直就没停过。”勇健问:“老爹现在……也在你们家吗?”唐军说:“没事,都是应该的,住在省城看病啥的还是方便一些。”他看了眼腕表,从凳子上直起身,说:“我得赶七点多的高铁,就不跟冬晴告别了。你骑摩托,直接把我送到公交站就行。”勇健说:“那么急着走干嘛?好赖晚上一起吃顿饭呗。”唐军笑着摆摆手,说不了,六点多的车,晚上到家不到十一点,不耽误明天上班。勇健也不强留,两人从正门出了景区。勇健将唐军带到几公里外通往市里的公交站,目送他上车离开后,骑车返回市场。

红霞此时已放学,坐在摊位角落里捧着本课外书读。冬晴看勇健一个人回来,问:“唐军哥哥呢?”勇健说:“走了,急着赶高铁。”冬晴说:“他们铁路上的人,坐车还是方便。”勇健低头不语,钻到小厨房里忙活晚饭。将近八点,三口人吃罢晚饭,收拾东西准备关门回家。冬晴瞟着勇健,问:“唐军哥下午,又跟说点啥?”勇健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闷声回了一句:“回家再说吧。”

红霞今天的作业仍然不少,又做到了十点半,终于做完。冬晴全程陪同,安顿红霞入眠,洗洗涮涮后回卧室。勇健如以往一样已早早躺下,面朝里对着窗扇。红霞没听到鼾声,知道勇健还没睡着,轻轻推了推他:“唐军哥下午跟你说了点啥?你还没说呢。”勇健长吐了一口气,说:“过两天,我想回家一趟。”红霞沉默了一会儿,问:“咋了?家里……有啥事?”勇健面朝天花板,双手枕在脑后,目光有点呆滞,说:“我妈住院了,胆囊炎。”他瞥了冬晴一眼,尽量保持语气平淡,把下午唐军在欢乐谷讲的家里的情况给冬晴复述了一遍。冬晴微阖着眼睑,一直没有言语。墙上的一面石英钟,每走一秒都发出清晰的马蹄般的沓沓声。此时,这钟表的声音,似乎显得格外响、格外刺耳。

“你打算啥时候回去?”冬晴面朝外,望着穿衣镜中的自己,问。勇健说:“最晚大后天吧。这样:明天咱就叫你妹和小川过来,小川以前就跟着我干过,上货进货的路子也熟,正好可以替我一段时间。”冬晴说:“你不是说,这辈子不愿再回去了吗?”勇健神情复杂,声音低沉:“唉……说是那么说,真能断得了吗?咋说,那也是我妈……”他顿了顿,又说:“一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回去看看浩浩,给他……”他有点说不下去,双手捂住脸用力搓起来。冬晴眼圈也红了,泪水很快濡湿了枕巾。她伸手摸索着从床头柜扯过两片纸巾擦眼睛、擤鼻涕,将纸巾用力地丢进垃圾桶。

“我回去的这些天,你多照应着点,多操点心,让春芳多帮着你点。”勇健说,把手轻轻搭在冬晴的肩头。冬晴身子缩了缩,抓住勇健的手扭转身,望着他。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对视了好长一会儿,冬晴突然眼睛朝向斜上方,努了努嘴,说:“你看,小家伙又出来了。”是那只壁虎,从窗棂的犄角位置闪出来,快速地爬上了墙面。勇健象征性地歪了歪头,说:“咋弄?现在就要我把它请出去吗?”冬晴眨巴眨巴眼睛,说:“算了,就让它在屋里吧。你的话,好歹它也是条性命。还指着它逮蚊子呢。”

勇健目光闪烁,看着冬晴,问:“你是不是……有啥话要对我说?”冬晴咬咬嘴唇,说:“我想,我还是和你一起回去吧。”勇健有点发愣,半晌没说话。冬晴说:“咋了?不愿意让我回去吗?”勇健面露两分喜色,忙说:“哪能呢,那当然最好了。只是咱们女娃……”冬晴说:“我下午已经给春芳、小川两口回过电话了,他们明天下午就到。红霞从小是她小姨带大的,跟她小姨亲着呢,春芳照顾她十天半个月,你还不放心吗?”勇健连连点头:“那肯定的,那肯定放心。”他随即挠了挠头,叹了口气说:“一年了,红霞还蒙在鼓里,以为他弟弟跟着爷奶生活得好好的呢。”冬晴说:“可不是吗,墙上贴的和弟弟合影的相片,一直不让我拿掉嘞。”她接着说:“你早上说梦话,还在叫浩浩的名字。又梦到娃子了吧?”

勇健半闭着眼,吸溜了一下鼻子,说:“下午唐军哥说了一句话挺对的,还得往前看呐。”冬晴又揩了揩眼角,说:“不朝前看,还能咋着?跟你说件事。”勇健问:“啥事?”冬晴指了指衣柜:“明天小川来了,你俩一起把这柜子挪个地方,别让镜子正对着床就行。”勇健咧嘴一笑,答应得还是很爽快:“没问题,明天一定搬。”两个人又就把衣柜挪到哪里合适,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将柜子与客厅的三人沙发置换。冬晴看了眼石英钟,说:“十一点多了,你还得早起,赶紧睡吧。”黑暗中,勇健再次从背后搂住了冬晴肩膀,说:“唐军哥说有个老中医,医术可不错。这次回去,咱正好去找他看看。心想事成,咱这辈子又没做过坏良心的事,老天保佑,一定会再有个娃子的……”

冬晴闭上眼睛,软声道:“睡吧。”

去年,是勇健与冬晴三岁半的儿子晨浩,步入幼儿园的第一年。幼儿园放暑假,两口子将晨浩送回搬迁后的新家乡——移民新村,交给孩子的爷爷奶奶照看。

八月中旬的一天,奶奶骑电动车着晨浩去乡里赶庙会。为了方便带孩子,让孩子坐着舒服些,晨浩爷爷还亲自动手,精心在电动车前踏板上,加装固定了一只小凳。赶完庙会回家的路上,经过田间的一座小石桥,奶奶看到桥边的地里,有几簇没摘完的花生。奶奶停车,把车支好,嘱咐晨浩坐好别动,奶奶下去给你摘花生吃哟。

奶奶从桥头下坡,到地里捡拾花生。小晨浩立在电动车踏板上喊了两声奶奶,奶奶回应道,唉!奶奶给浩浩摘花生吃,你不要乱动啊。

老太太下地前,车钥匙未拔,车未锁闭。懵懂无知的小晨浩,伸手拧动了车把,电动车嗡的一声向前猛窜,一头栽进了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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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凡,七零后,现居郑州。谋生于铁路企业,爱好文学与写作,尤钟情写小说。有散文、随笔、诗歌、小说、影评等作品数十篇散见各级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