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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图书馆总馆

笔者未尝受教于史学课堂,可谓虽好撰述却无根基,昔日欲入专门研究所,遭人讥笑,每忆此处便掩面自愧。2010年入职国家图书馆后,幸得轮岗机会,在善本阅览室负责接待读者两月,藉此对特色馆藏有了一知半解,思索之后遂以北堂印字馆(Peking Lazarist Mission Press)为切入点,逐步展开北京地区西人印所、出版商的史料整理和研究。

因这种对象皆属边角、细碎之处,长久以来无人问津,先后写成《北堂印书馆1931至1951年刊印书目考》《亨利·魏智及其北京法文图书馆》《那世宝:报人、社会活动家、出版商》《文殿阁书庄》等,颇受国外学术界好评,曾侥幸忝列“雷慕沙及其继承者:纪念法国汉学两百周年学术研讨会”。时至今日,此一脉络尚未能全部梳理完毕。倘若以门外汉谈治史体会,好奇心、恒心、眼界最为紧要,如有语言、财力加持,更得各方前辈及友好提携、相助,机缘巧合间便可驰骋于某一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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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同礼年谱长编》编辑稿件

2013年底,笔者兴趣逐步拓展到北平城内的三大学术、文化机构之一——国立北平图书馆,惊讶于今人对袁同礼先生知之甚少且流于泛泛之言,往往愈是常谈之事愈是不明就里,遂发愿撰写《袁同礼年谱长编》,供学界利用。入此“空门”后,才意识到编著年谱与馆史类专题研究全然不同,前者更要谨记两大要诀——隐忍不发、不厌其烦。

年谱初以五十万字为限,然一再陡增,至今日之三百余万,回首过往,亦潸然泪下。漫漫十载已逝,书稿无一日不缀于心中、浮于脑海,以致身心俱疲,目力、腰背皆废,近于溃败边缘,好在心志未泯、苦苦支撑,切身体会到了“狂胪文献耗中年”。而于嘈杂、繁乱的工作间隙,集腋成裘、积土成丘,一字一页均得来不易。

尤其“痛苦”的是,如此体量的书稿往往需要整块时间,用以对某一问题纵深考察,梳理前后因果、各方态度,确定信札年月,而笔者之专门时间几乎只限于每日戌、亥两时,仅以片刻之暇应对,则疲于重温之举,不能对问题予以解决,以致一再延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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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强先生拍摄的袁同礼先生亲笔函

与此同时,笔者染上一种“不良嗜好”——申请档案,几近成瘾。国内各档案馆及中国香港、中国台湾、美国、法国、瑞典、英国等地皆尝试联系,或付费申请,或请友人协助拍摄。

因此新史料纷至沓来,欣喜之余常有置身于巨型拼图中举棋不定的迟疑。所幸尽管一再迁延,却也能够不停磨练“认字”基本功,不至糟蹋史料;而且许多事件竟可通过汇集相关各方档案,以彼此对照的方式再现,避免偏听与短见,因历史之复杂程度往往超乎今日笔端下的那寥寥数笔,遂于困顿之中又能得偿窥见史实原貌的亢奋。

然而,面对源源不断的史料档案,则须时时改订按语表述并将其调整到新的位置,以期更为自洽,需要极大的耐心。这种“折磨”只有亲历者方能体会,也验证了“慢”是编撰年谱长编的唯一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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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同礼(1895—1965)

中国近现代史中鲜有像袁同礼先生一样,能够具有坚实旧学根基,同时能积极接纳、学习西方图书馆学和博物馆学知识,通过开展各类型的现代图书馆业务,持续丰富、优化馆藏并以此不懈推动全国领域社科、文史、自然等方方面面学术研究的人物。

不仅如此,先生主动与西方学术名流、机构交往互动,借鉴西式方法整理中国固有之典籍、文化,提升中国学界在世界上的地位和影响,实为中国现代文化事业幕后之巨擘。而最令笔者叹服的是,袁同礼先生对积累文献(编写书目)与催生新知二者相辅相成关系有深刻洞见,换言之,先生的学术敏感度极高,常有先见之明、非凡之举,赵万里语“袁先生做事很快”即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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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10月,国立北平图书馆图书展览会同人撮影

今日学界尝有“关系的伟大”来阐释梁启超“理想专传”的构想,意在定义“一时代的代表人物,或一种学问一种艺术的代表人物”之特性。假以此说,袁同礼先生实为中国近现代学术史、图书馆学及博物馆学史、欧美汉学史、中外文化交流史上无法绕过的一位伟大人物,堪作“理想专传”的理想对象。于是乎,各界人士对袁同礼先生有相近之评价:

譬如,蒋介石题写“望重士林”以表哀荣;近代史大家郭廷以以“中国图书馆学的祭酒”作为盖棺定论;历史学家唐德刚指出“领导我们作图书管理学和目录学转型的是袁同礼、蒋复璁”;哈佛燕京学社汉和图书馆馆长裘开明称先生为中国图书馆界的精英(top gun);美国著名汉学家费正清认为先生为第一流的学术推动者(an academic entrepreneur of the first magnitu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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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3月,故宫博物院图书馆开会欢迎新任馆长江瀚(前排右一为袁同礼)

以上种种皆属高见,但也仅是“关系的伟大”中的几许侧面。除此,袁同礼先生还有诸多不为人熟知的身份,譬如少年中国学会的早期会员、黄郛在华盛顿会议时期的私人助理、故宫博物院的元老并长期担任该院图书馆馆长、中国政治学会会员及抗战复员后的理事会主席、瓷器收藏家、京剧爱好者,以上皆应视作一人之立体面貌、时代之鲜活史料,不应被研究者所忽略。

倘若有人真心想了解袁同礼先生,或意欲对中国近现代图书馆史、博物馆史有所认识,不妨费些气力读完这部年谱,并以先生为中枢再次审视中国近现代文化、学术史的发展历程,或可透过此种“关系的伟大”深刻体会时代洪流的复杂和个体的沉浮是如何互相影响、彼此成败,其过程动人心魄又伏脉千里,足供今人明了往昔之不易、当下之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