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汎森
来源:《古史辨运动的兴起:
一个思想史的分析(修订版)》
老实说,我所以敢大胆怀疑古史,实因从前看了二年戏,聚了一年歌谣,得到一点民俗学的意味的缘故。
——顾颉刚
民俗戏曲研究的心得是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因素。
冯友兰晚年的《三松堂自序》中回忆说,顾颉刚曾告诉他,在北大当学生的时候喜欢看戏,“看得多了,他发现一个规律,某一出戏,越是晚出,它演的那个故事就越是详细,枝节越多,内容越丰富。故事就好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由此他想到,古史也有这种情况。……古史可能也有写历史的人编造的部分,经过写历史的人的手,就有添油加醋的地方,经的手越多,添油加醋的地方也越多。这是他的《古史辨》的基本思想,这个思想,是他从看戏中得来的”。
这一段话大致说明了“层累造成说”之形成与顾氏观赏研究民俗戏曲之间密切的关系。可是,冯友兰的这一个斩钉截铁式的论断实有错误向导之嫌。因为我们如果把看戏经验说成是促成层累说的唯一因素,恐怕就会逐流而忘返了。
我们当然也不能忘记,顾氏在他的长序中曾一再强调观赏民俗戏曲的心得对他后来研究古史的助益,而且1924年11月23日他在北大《歌谣周刊》上刊出的《孟姜女故事的转变》,即是“层累说”在民俗研究领域中的展示。这个研究肇始于1921年冬天,在《古史辨·自序》中他还特别谈到想等孟姜女故事考明之后,再着手考舜的故事。如果他的追忆是值得信赖的,那么他把这个方法应用到民俗戏曲的研究甚至要早于运用到古史研究上(一直到1923年5月6日,顾氏《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中才提到要以此法治古史)。
在顾颉刚的学术生涯中,孟姜女研究是一个持续相当长久的研究主题,1924年11月23日,他在北大《歌谣周刊》中发表了初步研究的结果,用层累造成的方法,考出孟姜女故事是由《左传》中杞梁之妻的故事发展而成的。我们有必要简述整个故事层层积累的过程。
这个故事最初的型式是说“齐侯打莒国,杞梁、华周……作先锋,杞梁打死了。齐侯还去时,在郊外遇见他的妻子,向她吊唁。她不以郊吊为然,说道:‘若杞梁有罪,也不必吊;倘使没有罪,他还有家咧,我不应该在郊外受你的吊。’齐侯听了她的话,便到她的家里去吊了。在这一节上,我们只看见杞梁之妻是一个谨守礼法的人,她虽在哀痛的时候,仍能以礼处事,神智不乱,这是使人钦敬的。至于她在夫死之后如何哀伤,《左传》上一点没有记出。”所以杞梁之妻的故事中心,在战国以前是不受郊吊。但到了西汉以前却发展成悲歌哀哭;到了《列女传》,则受了汉代天人合一思想之影响,发展成为哭夫崩城,把“却郊吊”一事忘了。东汉末蔡邕的《琴操》中更说她“哀感皇天城为堕”,但这时也只说崩城,却不知所崩何城,到了西晋崔豹所著的《古今注》中却明白指出是杞都城,后来郦道元《水经注》则说是莒城,到了北宋孙奭的《孟子疏》中才开始说杞梁之妻名“孟姜”。
顾氏还特别谈到他如何把研究孟姜女故事的方法运用到解释古史上。他说:
我们懂得了这件故事的情状,再去看传说中的古史,便可见出它们的意义和变化是一样的。孟姜女的生于葫芦或南瓜中,不即是伊尹的生于空桑中吗?……读者不要疑惑我专就神话方面说,以为古史中原没有神话的意味,神话乃是小说不经之言。须知现在没有神话意味的古史,却是从神话的古文中淘汰出来的。……我们若能了解这一个意思,就可历历看出传说中的古史的真相,而不至再为学者们编定的古史所迷误。
用故事的眼光来看古史确实对他的古史研究有相当的启发作用。顾氏在《我的研究古史的计画》中便坦白承认:
老实说,我所以敢大胆怀疑古史,实因从前看了二年戏,聚了一年歌谣,得到一点民俗学的意味的缘故。
不过,发生在民俗戏曲中的层累现象是可以细分成两种的:一类是有某种程度的历史故事作为本事的,如孟姜女故事,薛仁贵与薛丁山故事;另一类是几乎没有历史源头的,如歌谣的演变。但是不管有没有历史源头,这两者之所以会层累发展,大多是“自然”无心的添改,而少有为了某些现实理由“刻意造伪”的现象。在这个分别处又令我们回想到顾氏的古史层累说的最大特色是古史既无历史源头又是出于有意造伪,而非自然积累。所以他的古史层累说固然受到民俗戏曲的影响,但是二者仍有一个关键性的差距。为什么?
选自《古史辨运动的兴起:一个思想史的分析(修订版)》,王汎森 著,世纪文景 2024年7月出版。本文原题“孟姜女研究的启示”,注释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