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的冬天,总是从一片雪花开始的。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是这座城市进入冬天的仪式。对于烟台人来说,冬天下雪已成常态,如果哪个冬天迟迟不降雪,人们会觉得反常,似乎生活中少了点什么,连远山近水都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初雪意外降临。像一位稔熟的邻居,不请自来,一闪身就进了院门。开始是细碎的霰粒,或者是雨夹雪,下着下着就成了六出飞花,“千树万树梨花开”,每一朵都似曾相识。雪花干扰了生活节奏,让人莫名激动,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迎接。阔叶树的叶子几乎落光,光溜溜的枝丫接不住雪;松针尖细,也接不住雪;刚入冬,地面仍有余温,雪一落地就化了,杳然无踪。但它们并不着急,继续不紧不慢地飘落。海边的雪是慢性子,对于覆盖大地,它们有足够的耐心。

胶东半岛北岸素来有“雪窝”之称。冬季,北方冷空气南下,贴着海面疾走,跨过渤海海峡后,撞上胶东丘陵这道屏障,湿润的气流被迫抬升,到高空形成降雪。倘若没有强风,海陆之间便形成涡旋,仿佛巨大的“雪花制造机”,没完没了地制造着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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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渐渐出现了成片的白。初雪一般不大,薄薄的,勉强能遮住落叶和衰草。因为雪,枝头的枯叶放弃了坚守,零落一地;也因为雪的点缀,广场上的铜像看上去别有韵致。大地像一张毛边纸,寥寥数笔,绘就了一幅写意山水画。阳光澄澈,天空湛蓝,远处的道路消失,沟坎和阴影消失,世界变得简洁而辽阔。

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第五场……雪来得越来越勤,雪量越来越大,停留时间也越来越久。孩子们开心地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雪为他们构筑了美丽奇幻的童话世界。大人们也童心萌动,有人在积雪的车身上写字,画笑脸,画爱心。这样的涂鸦也出现在路边、广场和海滩上。在渔人码头,一位21岁的南方游客兴奋地对着镜头自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雪,第一次邂逅如此大面积的洁白,他手舞足蹈,激动得有些忘乎所以。

在外地人眼里,雪只是风景;在烟台人眼里,雪是城市的一部分。街上的汽车顶着一撮雪行驶,像厨师戴着高高的白帽子。行人走在街上,多少都有些企鹅的步态。空气冷冽清新,驱散了人们心里的阴霾,在雪中睹物思情,总会联想起曾经经历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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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场印象深刻的雪。雪给人们带来纯洁,让童年难以忘怀。“记得小时候住在山东烟台,每年冬天都下着‘深可没膝’的大雪。扫到路边的雪足有半人多高,我和堂兄表兄们打雪仗,堆雪人……”这是作家冰心记忆中的烟台大雪,海边的雪让她永葆童真,陶冶了她冰清玉洁的性格和情怀。时隔一个多世纪,那些雪依然会如期而至,年复一年。

我喜欢在海边看落雪。海边的雪,比别处更多几分肆意,纷飞的大雪,甚至肆虐的暴雪,让天地混沌一片。雪花从邈远的天空飘下来,扑簌簌地落向灰蓝色的大海,一接近海面就消遁无迹。沿着海边漫步,四周万籁俱寂,漫天风雪拉开一张历史大幕,一种跨越千古的辽阔与苍凉扑面而来。

整个半岛北岸都白了。雪花飘忽,左顾右盼,仿佛在好奇地搜寻什么。这些来自时间深处的精灵,绵绵不断地落向烟台山、芝罘岛、奇山所、蓬莱阁、登州水城、长山列岛……如果雪有记忆,它们一定记得这些地方。

那些壮美的诗句也飘然而至,随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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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眼前的雪,总是会想起那些遥远的雪。想起李愬雪夜入蔡州——雪是凌乱的,却保持着急行军的队形和姿态,出其不意地占领一座座守备空虚的城池。想起林冲风雪山神庙——雪是轻盈的,却具有摧枯拉朽的重量,足以在关键时刻压塌草料场,压塌一个人的心理极限。想起塞外牧羊的苏武,历尽磨难,吞毡饮雪——雪如此寒冷,却可以让人热血沸腾,在冰天雪地中发出不屈的抗争……古往今来,大雪中发生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啊,在那些故事中,雪有时是背景,有时是道具,有时是媒介,有时是能量,有时是见证……

雪也是隐喻。它总是让人想起另一场雪。“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那落向芸芸众生的雪,亘古以来一直铺天盖地地下着,染白了多少少年头……

茫茫天地间,雪的故事还在继续,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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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雪正落着。它们落向乡村和田野。树木伫立,竹枝低垂,屋脊浑圆洁白,大地披上厚厚的冬装。雪是水最轻盈的形态,是水穿着美丽的白裙起舞。这些快乐的精灵,最终化作纯净的水滴,再次回归大地深处:它们顺着植物根系下潜,潜入泥土,到了春天,再沿着根系缓缓上升,从茎干,进入叶片、花朵、果实。有了雪的加持,土壤变得肥沃,乡村年丰时稔,大地钟灵毓秀。果实里蕴含着雪的气息——人们相信,雪水孕育的果实里有别样的甘美。

每一场雪都是故地重游,留下细微却恒久的痕迹。年复一年,一场接一场的雪,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烟台,塑造着这座城市的气质和精神。

(张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