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 版画 郑子江
在西双版纳的旅途中,吃的第一顿饭是东北饭。这家东北菜馆在临街的好位置。我丈夫点了芹菜肉水饺,我要了尖椒肉丝炒饭。纯纯的东北“风”。因为我们在云南已经一周,东北胃开始激烈造反了。老板娘和服务员在大厅边的工作间包饺子,老板往厨房去炒饭,我赶紧加了一句:“老板,火大点儿哦。”果然,端出来之后,我这盘炒饭里面的肉丝和尖椒丝星星点点显出“美拉德”状态,我丈夫的水饺也饱满着“肚子”,完全符合老家格调。“云游”至此,第一口东北饭啊,通体舒坦!心里感慨,一个人真的不需要许多,不需要很多啊。实际上,平日的我也是这样,不是一个需求很多的人,但旅行的确让一个人更加清醒。
聊天是必不可少的,尤其在人酒足饭饱之后。正巧不是饭点时间,食客只有我们夫妻两人、一个独自用餐的年长女士、两位来自海拉尔自称出差的人。于是我们知道老板夫妻是吉林人,真正的东北老乡。
大家都知道,东北人的乡情地理范畴是黑、吉、辽三省加内蒙古东部。换句话说,这四个地方的人在外地相遇时,嘴上不一定说,内心都互认老乡。说到底,这片中国版图上广袤的东北土地上的人,情感和认知上广泛共情、深度融合是如何产生的呢?我试着谈一下。以我为例,从小到大,各种表格上籍贯一栏都写:内蒙古敖汉旗。因为我的曾祖父母、祖父母都出生在那儿。但我父亲出生在黑龙江。我母亲家族世代居住在吉林,母亲八岁时随我外祖父母迁居黑龙江。我兄弟姊妹六人,二姐在辽宁本溪、锦州工作、生活已经五十年了。锦州在辽西,与内蒙古东部相连,也就是说,与我的祖居地接壤。我们这一个家族的血脉清晰地在四地流动。说白了,在东北,多数人家都有类似我家这种亲族迁徙、繁衍的线索。所以,东北四地的高度融合不是一朝一夕成就的,它伴随着东北人的生命史。甚至,这不是一条单纯的迁徙线索,在与酷寒的对抗中,在千余年来复杂的社会变革中,四地的人逐渐将东北人的基因镌刻在了骨血之中,有了共同的文化背景。
实际上,我说了这么多,本意还是要回到西双版纳上来,看看这里的情况。我们离开了吉林老板之后,去闲逛,便遇到了大庆人的馒头铺、丹东人的豆腐摊,又在告庄旅游园里遇见一个更大的东北饭店。这家饭店的老板和服务员依然是一个家族,他们都长得高高大大,饭店的大堂灯火通明,无论是否相识,食客们轻松愉快地交流,笑声不停——这是比较典型的东北风气。这是告庄的情形。后来我们到景洪去,一脚踏入一个小店,起初没大注意,吃一碗馄饨而已,却发现老板娘来自黑龙江八五三农场,然后她给我们介绍了一个东北人开的快捷宾馆。这让我笑着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是不是西双版纳的春风都带着东北味儿呢?
事实上,我很难从经济学的角度去看待这个现象,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喜欢自由行的普通游客而已。但我的确看到了一些现象。比如,西双版纳遍地东北人,有一些是来越冬的,有些是来做生意的。有些人的西双版纳之行更有戏剧性,比如上面说的这个小店老板娘,六十岁开外的老年人,她说她是来越冬的,第二年春天却没走,留下开店了。我问她,生意怎么样?她说还行吧,每个月所有费用都去掉,还能剩个一万块左右。我觉得这的确不算大买卖,但显然是个不错的平民生活。当她知道我们刚刚从告庄来,又说起了她认识的一个人——当然也是东北人,在告庄开饭店,曾经一年挣了一百万。但对我来说,我亦不知道这个数目是多还是少。我心里想的是别的问题,比如,我一路从西双版纳的告庄到景洪,看到的做生意的东北人几乎都是有了些年纪的人,甚至就是老年人,或接近老年的年龄。我心里暗想,当下很热的银发经济居然也能让东北人反向操作了一把,这或许是很东北的一件事。坊间流传的、对东北人的刻板印象,会不会被这活生生的、多姿多彩的东北人的行动力而粉得稀碎呢?
这个也没多想,因为有两个新的观察涌上心来,一个是西双版纳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这主要是指它的包容性。东北人能够安居西双版纳,是不是从这块温暖的土地上找到了从东北那块以包容性著称的热土上早已熟悉的气息?另一个问题是,在西双版纳我并未见到几个年轻东北人面孔。我心里很赞这一点,就是说,我很赞同年轻人的选择。他们在哪里?在干什么?我在大理的洱海边遇到一个二十五岁的鸡西男孩,他给了我另一个观察视角,但这可能是我下一篇文章的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