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红楼梦》里的赏花天是这样的:满园里袖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这段话所在的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是《红楼梦》最有名的章回之一,在这一章里,黛玉写出了国民度甚高的《葬花吟》,而宝钗的一个言行细节,成为“红迷”诟病其人品的主要证据。
落红成阵,黛玉独自葬花,这个画面几乎定格为黛玉的精神写照。葬花这件事不是曹公首创,历史上明文记载葬花的人是唐寅。
《唐伯虎全集》附录《唐伯虎轶事》卷三载: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徵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寅和沈石田韵三十首。
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贾雨村所说“秉正邪之气而生者”中就提到了唐伯虎,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中,秦可卿的卧室里挂着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可见曹公是喜欢唐伯虎这位狷狂的文人的,并把他葬花的行为移到了黛玉身上。
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就有:“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可见黛玉葬花并非兴之所至、偶尔为之。
今天的读者处在一个快节奏的生活状态里,看葬花这种行为未免觉得矫情,温和点的大概也会将之目为一种行为艺术。但是返观书中的人物、情境,黛玉是个会等燕子回家才放下帘子的人,她尊重一切的生命,一切美好的事物。她深深地体味并伤悼“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在中国传统中,人生一世,死了至少要装殓,以一口薄棺承载,然后掩埋,不能裸埋;所以传说、戏文中才有那么多卖身葬父的故事。对于落花,唐伯虎敛以锦囊,林黛玉敛以绢袋,都是这个意思。
葬花,是对热烈、芳香、短暂的生命的爱敬和悲悯。宝玉说:“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说:“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可见她对“干净”的追求比宝玉要彻底,对生命的尊重和怜惜也比宝玉要彻底。
黛玉作《葬花吟》,宝玉听得在山坡上恸倒,因为他听懂了其中关于美好事物终将归于尘土的大悲哀,“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是“物哀”,是“色空”,也是“无常”。
宝玉这个来人间历劫的青埂峰下顽石,注定要目睹青春、生命和一切美好事物的毁灭,直到那“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结局。他心领神会却难以言传的巨大不幸预感,被颦儿以诗歌咏唱出来了,试问他如何能不大悲大恸?如何能不视颦儿为灵魂知己?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呼吸而领会之者,唯宝玉一人而已。”“呼吸而领会之者”何止宝玉一人呀,至少要加上黛玉吧。
在这赏花的良辰美景中,女二宝钗是怎么度过的呢?
书中说:“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大姐儿、香菱与众丫鬟们,都在园里玩耍,独不见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难道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等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撂下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一想……想毕,抽身回来,刚要寻别的姊妹去……”
如果说黛玉是习惯solo的,那么宝钗就是习惯social的。有人说,宝钗不是在串门,就是在去串门的路上,非常准确。晴雯就曾背后diss宝钗:“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半夜三更的不得睡觉!”书中更有午睡时分来怡红院串门,坐在熟睡的宝玉床边绣鸳鸯的名场面。
黛玉与她“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宝钗的反应是:“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从二十七回这段叙述也能看出,宝钗是非常合群的,一大早和姐妹们一起赏花,看见黛玉缺席就要去“闹了他来”,发现去黛玉处时机不对马上就又要回到姐妹们中去。
与黛玉的孤独相反,这是一个很少独处的人,她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社交上,花在了赢取好人缘、好名声上。
宝钗的扑蝶,是“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
曹公善于春秋笔法,把宝钗的“戏彩蝶”和黛玉的“泣残红”放在同一章里,一个是如此地爱惜、尊重生命,对于植物的凋零也要伤悼;另一个是看见蝴蝶这样美丽鲜活的生命却“意欲扑了来玩耍”。
不知道扑了来是要捏在手指间看其挣扎呢,还是用线系上看其扑腾呢,或是装进笼子里长久地欣赏其色彩和形态呢。无论哪种都是残忍的,缺乏对待生命的平等和尊重。
对蝴蝶来说,意味着生命的自由没有了,下一步很可能连生命也没有了。你能想象黛玉对潇湘馆的燕子“意欲扑了来玩耍”吗?如此一对比,两位女主人公的生命观、价值观境界高下立现。
还好,蝴蝶最终没有扑到,曹公不忍让这一幕真实发生。这对蝴蝶的使命是把宝钗引到滴翠亭外,这是一座“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的亭子,“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
亭子里,丫鬟小红和坠儿正在说着悄悄话,说的是小红遗失了帕子,被贾芸捡到,托坠儿送归原主并索要谢礼的事。在过去,这就算男女私相授受了。
那一刻宝钗的内心活动是:“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且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小红。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丫头,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了,宝钗真是个道德感爆棚的姑娘。小红毕竟还没做任何真正出格的事,何至于用上“奸淫狗盗”。
对比“鸳鸯女无意遇鸳鸯”一回,鸳鸯那可是真撞见司棋偷情了,却是何等的大气、体谅。可见黛玉的刻薄只是在嘴上,但宝钗的刻薄是在心里,之所以言语温和是她以淑女道德自我规范的结果。
接下来宝钗便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还演技在线地演了一出亭内寻人,结结实实地嫁祸给了林黛玉。这就是全书中最让黛玉粉丝意难平的一幕,宝钗也因此坐实了心机深沉、“腹黑”的人设。
对此我以为,这件事里,宝钗确实自私了一些;以及至少在“嫁祸”事件发生前后的那段时间,黛玉应该是这个园子里她最不喜欢的人——下意识的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但也犯不上对宝钗的这个行为进行多么严重的道德挞伐,她只是太想自保了,就小小地坑了黛玉一把,是那种可以理解的,普通人的自私和坏;是普通人皮袍下难免藏着的“小”。毕竟她后来也没有利用这件事,比如把这个秘密技巧地传出去,让小红、贾芸和坠儿从此仇恨黛玉——就像一个坏人会做的那样。
但是如果反过来,是黛玉处在宝钗的情境里,黛玉会使用如宝钗那样的心机和手段吗?才不会。尴尬人才难免尴尬事,黛玉就不会“煞住脚往里细听”。
黛玉是一个灵魂洁白的人,心思也非常单纯;相对于宝钗过于关注自己的“人设”和社交名声,黛玉关注的始终是内心世界的丰盈,关注的是诗、是爱、是美,至于那什么和什么,根本不在她视野里好吧。她大概只会担着她的花锄,吟诵着《葬花吟》,飘然走过吧。